亚伦按下门铃，随即退至屋檐之外呼吸两口午夜的寂静空气以作等待。这个行为他已习以为常，毕竟对于受年事渐高这事的影响，首当其冲要数应门速度。晴朗的夜空仿佛预示了今夜的四分之一决赛将是波澜不惊，首回合3比0的赛果让胜券已然在握，今夜坐镇主场只要不重滔此前加泰罗尼亚人的覆辙，半决赛席位基本万无一失。
然而，赛事的波澜不惊只是内心的托辞，现实的波澜不惊才是亚伦此刻苦闷的根源。自从墓园里在奇勒面前暗许决心继承父业以来，三十余载已经过去，当年的6岁面容即将挂上不惑印记，然而亚伦内心的困惑却从未减少。多得奇勒的照顾和栽培，亚伦得以在困境中茁壮成长，继而在世保局里平步青云。时至今日，奇勒已视亚伦为得力助手，亚伦则视奇勒为第二父亲。但也正是催生如今一切的转折点——关键人计划以来，世保局对骗局组织的追踪进入了停滞不前的状态。多年来所获取的关于骗局组织的线索都似是而非，越发混乱的世界格局让敌人看似无处不在，却因而无影无踪。越是穷追不舍，越是毫无头绪。
奇勒终于把大门打开。
此情此景外人并不多见，亚伦趁机打量一番奇勒被睡袍包裹的身躯，其实依然健壮。
“局长。”亚伦说道。
此称谓乃世保局传统，亚伦早已做到脱口而出，习以为常。
奇勒一边迎接亚伦进门，一边半认真半打趣地说道：“真正的世保局局长只有一位。”
虽然因只有一面之缘而印象模糊，但亚伦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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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禁区内的险象横生，真要比起儿戏这事来，西班牙斗牛士们让人大跌眼镜的能力绝非亚平宁半岛模特员们所能企及。所谓知人口面不知心，看那赛前胸有成竹的嘴脸，加上有不久前国内死敌马失前蹄的前车之鉴作警示，以为今夜胜局这帮加起来天文数字身价的白衣勇士们真的志在必得，怎料眼看着比赛即将结束，他们却众志成城，一股要把上述那宇宙级丢人现眼（缔造者曾以宇宙队自居）如3D打印般精准复制的作气，仿佛要以欧战赛场上的共同进退感化那帮心无归宿、一意孤行的加泰罗尼亚游子们回头是岸。
但回归球迷的角度，眼看每逢周末让自己劳心劳力、舍命支持（过分熬夜引致猝死的事件时有发生）的球队这般舍身取义而脸不红心不跳，怎不让人心急如焚，毕竟在犯错英雄榜上，从来都实行迟来先上岸制度，谁步后尘谁更丢人。现如今，作为两个远在半个地球开外，身处夜深人静的阴森别墅，叫破喉咙都不会获得球星响应的渺小球迷，所能尽的绵薄之力就只是祈求相关部门（不管天上人间）能看在二人为人类使命服务的份上，对这场比赛的赛果及时作出干预，让他们所支持的这支由前法国球王挂帅、以葡萄牙杰出跳水运动员为头牌、用威尔士最贵短跑选手作摆设的西班牙贵族败家典范，众望所归从意大利老妇人手中抢得胜利，从而让多数球迷的快乐能跟上当代民主社会的现实步伐，凌驾于少数球迷的快乐之上。
法定时间继续飞逝，奇迹依然没有发生，原因之一当然要数因亚伦此刻的心不在焉、无心观战导致奇勒的祈祷效力减半。
奇勒看看亚伦，继续保持大爷的姿势在摇椅上摇摇晃晃，这是他近年发展起来的第二爱好。他目光不离萤幕，冷不防来上一句：“不用一脸丧父的样子，其实以现在的比分完场还有加时的。”首席爱好当然还是那自娱自乐、似有还无的黑色幽默。
亚伦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应奇勒：“什么？不是这个……”他指指萤幕，“我知道。”
“看你语无伦次的。反正剩下的时间都在‘等运到’（粤语俚语，意指等待运气到来），有什么心事就告诉奇勒叔叔，免得我明天走得不安乐。”
亚伦笑笑，“也不算是什么心事，其实你也知道，是世保局的事情。”
奇勒淡定地听着，好像一切都已心中有数。
亚伦继续，“明天又是你向上头政府定期汇报的日子了，只是自从关键人计划后，世保局再没被授予过那种秘密任务了。”
“从理论上说，那本来就不是世保局应有的职责，而是一种特殊情况，不应该以那次的任务为标准去衡量我们的工作。”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我们这些年来对骗局组织的追查毫无进展。”
“这是一场漫长的博弈，比你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可是这是一个空泛的说法和态度，世保局是一个有实质目的的秘密部门，我们有明确的敌人要对付，有确切的职责要完成，这些都像此刻电视里正在直播的这场比赛那样具有功利性，是需要见成效的，可我们现在并没有。”
“你忘记了当年在你父亲的葬礼上我跟你说的话。”
亚伦稍微有点不耐烦，但他仍然愿意倾听。
“功利性是世保局和传统情报机构最大的差别，我们的目标更长远，所以目光要看到比眼前成效更远的地方。”奇勒说道。
“问题是在更远的地方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关于骗局组织的真相我们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连当年希特勒到底是死在地堡还是秘密潜逃我们现在都无法完全确定，由始至终我们对一切都只是推测。”
“你之所以觉得在更远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是因为你迷失了方向。”
奇勒的话让亚伦沉默了片刻。“你说得对，我确实迷失了方向。我感觉这种迷失感快要让我失去动力继续追查真相了。”
“问题是你并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迷失了方向。”
亚伦再次沉默片刻，他冷静下来说道：“我只知道我们为的是一个关于人类的使命。”
“正是。”奇勒的语气严肃，煞有其事。
奇勒的二字让亚伦仿佛瞬间回到6岁时，他耐心地等待眼前的智者如当年父亲那样为自己解惑。
“真相只是事情的一部分，使命才是最后的终点。你还记得前几年那部让香港小李登顶影帝宝座的电影吗？”
“会跳舞的那位吗？”
“是的。”
“记得。”
“在片中，香港小李饰演的警察有一个正义使命。他负责调查一宗残忍的分尸案，而这宗案件的真相就是一个穷胖丑男在发生性关系时杀害了港漂女，残忍程度让人发指。当所有人都认为所谓的真相大白，等待着结案庆功的时候，香港小李却依然对穷胖丑的背后杀人动机穷追不舍，那是因为他因不忘使命而把目光放至比真相更远的地方。因此，是他而不是那些只着眼于获取真相的人发现了看似丧心病狂的穷胖丑其实也是一个善良的人，而真正导致不幸发生的是一连串复杂的社会问题。如果这些社会问题得不到解决，那么把一个杀人犯绳之于法还会有下一个，真正的使命永远都完成不了。
对真相的渴望让你忘记了背后的使命，从而掉进一个漩涡当中，你越想弄清真相，你就越是迷失方向。你要记住，真相应该与使命同在。”
亚伦记起父亲也曾对他说过这句类似的话，而到此刻他才开始尝试理解它的含义。他当然理解奇勒说的话，他所举的例子其实透露的是一个很显浅的道理，并不是什么新颖的理论。只是当道理结合现实，就会催生出“有特色的主义”，而其中的“特色”就不是那么好理解了。
“那如果抛开真相，我们的使命通过什么完成？”亚伦问。
亚伦的话音刚落，两人的注意力就被电视里传出的一阵起哄声所吸引。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的好运，绿茵场上则有作死的裁判。眼看着比赛还剩最后一秒就要进入加时赛再分高下，结果裁判一声哨响，吹碎了西班牙的统一之梦，同时给“败家典范”队判了一个点球。
这种不义之财到手就好，无需大事宣扬，两人静默凝神，与现场数万观众一起坐等渔人之利。
点球由葡萄牙著名跳水运动员操刀主罚。他摆出标志性的与女友吵架、脸转一侧姿势作等待，为的是避免与对方门将有眼神接触。裁判哨响，他助跑，起脚，皮球入网。
【很好。】奇勒的内心独白所指并非点球的质量（事实上，罚进点球和带球突破被对方拦截是近年来该跳水名将的拿手好戏，每每上演都如家常便饭般不值感叹），而是适时地又多了一个可供借用的解释素材。
比赛结束。
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奇勒趁着开口之前暗里向落败的“意大利老妇人”队门将致以崇高的敬意，如无意外这将是他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欧洲最高水平的俱乐部杯赛比赛，而看着他最后时刻因对裁判的判罚反应过激被红牌罚下的神情，可见和奇勒心中那位“真正的世保局局长”的收场同样惨淡。
“你刚才说什么？”奇勒明知故问。
“如果抛开真相，使命通过什么完成？”亚伦由始至终都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赛事上。
“刚才罗三岁（球迷对该跳水名将的戏称）主罚的点球你有留意吗？”
亚伦在等待，他知道这是个他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奇勒继续，“他从助跑到出脚接触到皮球前的这段时间，用尽了一切身体语言告诉对方门将他的射门意图，当对方门将确信自己知晓了他的意图并扑向一个方向后，他却把皮球射向了另一个方向。为了完成罚进点球的使命，他制造了一个骗局。”
奇勒的话配合他说话时运筹帷幄的神情显得耐人寻味、暗有所指，值得亚伦一番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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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勒送亚伦至门外。
短短几句话不足以让亚伦精神振奋，但奇勒自己却春风满面。原本这场关键大战恰逢在他这次的重要行程前上演，就仿如天公作美，为他饯行。而且赛果也着实让他感受了一把那种与品味无关，纯粹、粗暴的足球快感（这也是尽管战术一脉相承，但作为球迷奇勒选择舍意大利而支持西班牙俱乐部的原因），尾声还有亚伦那彩蛋式的惊喜。奇勒回想起30多年前的爆炸之夜，同样是戏褥（粤语俚语，指戏剧的高潮）临近，但这次奇勒却得到了放松。他感觉自己的职责快要完成了。
奇勒轻扶亚伦的胳膊，“当你完全迷失了方向，使命感就是你继续前行的动力。”他此刻暂代亚伦父亲的位置。
亚伦点点头，对奇勒他怀有和父亲同样的信任。
亚伦正要转身。
“对了，”奇勒说道，“上次弄坏了你的行车记录仪，我在网上帮你买了个新的，应该这几天会到，你注意签收。”
亚伦做了个手势以表谢意，然后离去。
两人呈分别之势，奇勒往屋里走的同时在心中最后一次许下那个愿望。
（第八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