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风扫起了地上的落叶和尘土，使得众人作扭头闭眼状躲避，这是很久以来大家脸上流露出的唯一表情。当然这里说的很久只是刘小姐惯用的夸张修辞手法，全因这场满布尴尬气氛的葬礼已让她不知道站了多久。适逢棺木即将下土之际，才让秋风在送葬者脸上吹出类似痛苦的表情，真是应了此刻在墓园里唯一上演的这场葬礼之荒诞。
之所以说其荒诞并不是指送葬者非真心诚意，事实上出于法兰的人格魅力和伟大奉献，大家的悲伤之情早非言语和神情所能表达。只是按理说这场葬礼在那个能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社会中实属来历不明，加上有保密优先条例的实施，上头政府根本不会对这场葬礼作半点表示，世保局成员也不能全数出席，使得在场的人的心态因葬礼的性质而略显莫名其妙。说是为了追悼，如此场面反而觉得对死者有失尊重，倒不如在局里办个全体悼念大会；说是为了表彰法兰对世保局和上头政府的贡献，却也全无庄重的仪式感可言。
然而最荒诞的地方莫过于棺木里根本没有法兰的尸体。但关于这点刘小姐实在不得不向奇勒表达感激之情（虽然这种说法在此刻有失体面）。要不是奇勒当时的抉择，恐怕后来的掩护计划要比现在的方案复杂十倍。当然刘小姐的感激之情并不只为减轻自己工作负担而表达，更为全局的切身利益而表达，毕竟保密优先条例虽然偶尔会惹起大家情绪上的反感，但在世保局成员的理智当中仍然是对其认可和坚决遵守的，假如法兰泉下有知也会向奇勒表达同样的感激。
其实，刘小姐不知道的是，法兰已经向奇勒表达过类似的感激之情了，在两人前往执行任务当晚，奇勒答应不会疏忽真正的那个“关键人”之时。
刘小姐的目光稍稍离开现场，被远处一物吸引，眼神中流露出疑惑和半点莫名的厌恶。她又回过神来看见离自己不远处面无表情的亚伦，【可怜的孩子。俗话说死得不明不白真莫过于他父亲那样，但愿他能坚强。】刘小姐的母性瞬间在心头涌现，她有种预感，自己的“奶妈”光芒终有一天会照及亚伦。
目光扫过几个人后，刘小姐看见奇勒，局长站在他的不远处。两人的面容看上去要比其他人沉重，可能是因为两人都是当事人之一。而局长的表情更是面如死灰，好像只有他是处于真正的哀悼当中，这很合理，因为他知道的真相最多，所以只有他知道真正该为之哀悼的是什么，法兰的死当然包含其中，但也一定包含其他层面，至于是什么，刘小姐自觉无从考究。
相较之下，奇勒的沉重则属沉着冷静型，【……内敛，有什么和睿智从眼镜侧漏……】刘小姐总是记不清法兰形容奇勒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她过去喜欢把世保局里的运作模式看作是一个金字塔，局长、法兰和奇勒构成了顶端的铁三角。而她一直偏向于认为法兰是接任局长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最具领袖气质。然而关键人计划这件事情乃至整个世保局发展到这一步终于让她明白，宗教和党派需要领袖，组织需要领袖（例如“骗局组织”），因为他们有使命，但世保局不需要领袖，因为世保局没有使命，只有任务。局长不是领袖而是基石，他并不负责保证任务完成（无人能为任何任务的完成作保证），他负责保证的是任务能始终保留完成的可能性，就像一个……刘小姐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
【门将。】这个奇勒最喜欢的足球位置让她的思路阔然开朗，【怪不得奇勒那么喜欢看足球。】
其实世保局的架构更像一支足球队，4位主管就等于4名后卫，其中法兰和奇勒是中后卫，负责防线统筹，而刘小姐自己是防守中场，负责串联起整个队伍的攻守转换，5人共同构成一条稳固的后场防线。他们打的战术是意大利风格，最好的球员用来保证不败之地，而胜利只需一次成功的防守反击。局长是门将，是最后一道防守关口，用奇勒的话来说，“假如门将被罚下，那么情愿换下马拉多纳都要让能司职门将位置的人补上”。【这家伙最讨厌马拉多纳。】而保密优先条例就是这支球队的教练。
【法兰是贝肯鲍尔，是能胜任所有位置的足球皇帝，门将除外。】
刘小姐来回看着奇勒和局长，觉得他们此刻的神态中透露出某种如出一辙的特质，然而却始终想不起法兰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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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随风扬起的尘土让奇勒的眼睛依然酸痛难耐，幸好有那副黑框眼镜为他挡去一部分冲击力，他才能继续保持沉着的面容，他实在不愿意被一阵无谓的秋风打乱自己的心态，因为他知道此刻起自己有多么需要严肃、冷静和谨慎这三种心理状态。往后的日子里他需要时刻提醒自己，那一声爆炸只是关键人计划的开幕仪式，没有在现场发现可追踪的线索并不意味着骗局组织就能隐藏于现实当中。他们与敌人的周旋还未结束，【同志们仍须努力。】他又自个儿开了个玩笑，但随即在心中责骂这个笑话的恶趣味。与法兰分道扬镳后已没有玩笑可开，他必须步步为营，这是他的职责。【敌人以为已经成功杀害了关键人，那他们下一步就要脱身，这恰是我们制胜的关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是为数不多的一句符合物理定律的俗语。没有人能凭空消失，没有线索能不被觉察，要想成功脱身，就必须制造骗局。然而没有人能像我们那样制造骗局。】
【千万不能疏忽了那个真正的关键人。】奇勒的思路被行动那晚法兰的这句郑重其事的叮嘱打断。他在脑中抹去刚刚的思绪，看着孤独地站在前方的亚伦，他穿着一套与脸上的稚气并不相符的黑色西装，让人能直观地感受到被现实强行加载于他的重担。奇勒知道千秋伟业并不急于一时，他应该暂时忘了关键人，因为此刻真正不应被忽略的是这位受害人。下土仪式完成，看着人们纷纷上前向亚伦表示安慰，他默默地在心中答应法兰，他是不会忽略亚伦的。
奇勒随即又调整了一下思绪，往远处看去，那辆黑色轿车依然停在那里，他已经心中有数。有一件事情如果此刻不做，可能再没机会了——告别。奇勒知道虽然自己和他并不站在同一立场，这种结局也早在意料之中，但他仍不失为一位让奇勒和法兰尊敬的长者，就当是感谢他为那个伟大的使命所作出的无形贡献。他向局长走去。
面前的局长面如死灰，但奇勒知道这是属于顽固者的坦然。他曾顽固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曾顽固地维护着自己所属的立场，这是信念带给他的力量，一种坚信世界大同的信念。
“还会有机会见到你吗？”奇勒问。
局长停顿片刻才开口。
“应该没有了吧，可能会被暗杀，可能会被软禁，可能余生都会被监视，怎样也好，反正自由已与我无关了。”他动作自然地往远方的黑色轿车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恢复了些许往日的高傲，看不出一点在意，“而那些执行任务的人，当然也不会被告知我的真正罪行。”
奇勒听得出暗中所指。此刻为止，对于上头政府施于自己的一切，局长都无权过问。
局长苦笑了一下，“要完成的使命越伟大，将为之付出的代价就越惨重。”
奇勒不禁有点悲哀，【他是那种最能理解“真相与使命同在”的人，可惜他们大多都敌不过那个最原始的欲望。】
两人陷入沉默。奇勒在等待，他知道局长还有话要说，就像濒死的人会希望说出自己的遗愿。
“世保局是一个成功的机构，”局长终于开口，“因为这里不相信制度。制度是有漏洞的，一旦漏洞显露，立场一定受到危害。但人不一样，为了维护选定的立场，人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蒙蔽自己的眼睛，甚至扭曲自己的理智。这些人都将被称作英雄。”
局长向奇勒说出了自己的墓志铭，他没有遗愿。
“好自为之，祝你好运，”他拍拍奇勒的肩膀，最后说道，“门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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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姐深深地拥抱着亚伦：“我的孩子，别难过，你的父亲并没有离去，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爱护你、照料你，只是以一种和以往不一样的方式，但请你相信，他始终都在你身边，我们也一样。”
说罢，她满怀关爱地在亚伦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但亚伦没有说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只是点点头，随即又陷入一副6岁小孩的沉思面容。过了一会，他离开刘小姐，独自远离了人群。
刘小姐站在原地看着亚伦的背影，心想要承受和度过如此打击，亚伦需要的是时间和关爱。她在心中默默答应法兰，她是不会疏忽亚伦的。虽然这句对法兰的承诺和奇勒如出一辙，然而性质不同，纯属巧合。
与此同时，视线余光中，她看见局长在奇勒的肩膀上拍了拍，当把目光移至两人身上时，正好看见局长转身离开奇勒前说的最后两个字。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从如此明显的口型中已能猜出具体内容。她知道奇勒是新一任世保局局长了。
刘小姐的脑中出现了“关键人计划”，结合眼前这个如此悲凉的局长职位交接仪式，她不禁对上头政府心生厌恶。原本，如果事情按照上头政府的痴心妄想（她实在想不出一个更留情面的词去形容这个局长被迫代表世保局接受的任务）顺利发展的话，她根本不会产生这种厌恶（当然，那样的话多半也没有任何葬礼需要举行）。现在，这意料之外的事态转折（刘小姐原本想用“不计后果而酿成的悲剧”，但考虑到那隐藏其中的、让人无奈却也不得不接受的合理性，此处她选择对上头政府保留情面）授予了刘小姐在世保局里除“铁三角”外对此事的唯一知情权。但也正是这种厌恶使她在理智中认可了局长离任的必要性。
基于保密优先条例，在关键人计划被证实，而且获取到追踪骗局组织的线索前，关于关键人计划的一切信息都不能向世保局公开透露。因为假如关键人计划是不存在的，那向世保局公开关键人计划的信息，就无异于猎人在森林里放了一响空枪，徒添暴露自己的风险（虽然此处的风险可算作小之又小）。要消除一切因关键人计划的信息而暴露世保局的存在的可能性，唯一的方法就是根本不让这些信息在世保局里存在，无论这些信息是真是假。所以法兰的死乃至他和奇勒的行动是肯定不会得到任何解释的，能得到的只是责任归属。假如将责任归于上头政府，那想象对上头政府和保密优先条例的厌恶蔓延整个世保局就根本不需要想象力，那是名副其实的不计后果。既然如此，那剩下的选择就只有让局长牺牲了。
【牺牲是有很多种的。】刘小姐不禁想起了那晚关于忠诚的命题。法兰为此牺牲了性命，而局长则牺牲了余生。怎样也好，对她来说，法兰和局长都已是忠诚的世保局成员了。
然而刘小姐还是忍不住看了看远处，她早就注意到那辆黑色的轿车了。它冷漠地存在着，不动声色，不近人情，让人如此抗拒。而看到此刻独自屹立、眺望远方的局长与它遥相呼应、脱离人群，刘小姐也就心中有数。
【对于保密至上的上头政府来说，又有谁能比死人更忠诚呢？】她突然明白，真正对世保局至关重要的是奉献而不是忠诚。如果以一件产品来比喻的话，奉献是其使用价值，而忠诚只是回收服务，为的是防止污染环境。她遥望局长，觉得有某种由他此刻的沉默透露出的特质让自己心生敬意。
【隐忍。】刘小姐终于记起了法兰说的那句话。【没错，是隐忍，有隐忍和睿智从黑框眼镜侧漏的严肃面容。】她心想原来法兰早就向自己预言了奇勒是接任局长的最佳人选。
想到这里，原本由法兰尸体的缺席所标示的关于这场葬礼的荒诞性质在刘小姐心中瞬间荡然无存，这是为牺牲者举行的葬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