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河水被夕阳照的波光粼粼,荒草新绿掺杂的河岸显得分外静寂。此处远离村庄,葱绿的树木掩映着河岸停泊的一艘小船,船篷里飘出一股饭菜的香气。
一位头发胡须俱已花白的船家正在河边撒置渔网,把网的四周固定好。他把绳子拴好正准备回船舱,听到岸上一声招呼道:“船家老伯,我路过此地,错过了住店,能否容我叨扰一晚,银子不会少你的。”
船家向岸上望去,夕阳里,一位白衣青年牵着一批枣红马正翩然伫立。看穿着虽像大家出身,却是一身素雅并无奢华的贵重饰物,他看着还顺眼,便道:“你若不嫌,住一晚也就是,谈什么银子,要有钱帮穷人去,我不稀罕。”
此人正是子玉,他因心不在焉错过了住宿的时辰才打扰这位船家,见老伯这样说,自觉唐突,抱歉道:“是在下说话欠妥当,还请老伯多多原谅。”
他拴好马,被老人让到船上。前舱的一张小桌上,一盘鱼,一碟花生,还有几个咸鸭蛋,酒壶在一个瓷瓮里温着,看来这位老人以船为家过的挺自在的。
老人见子玉行事说话彬彬有礼,也客气的拿出一双筷子,一个酒盅,说道:“其实我在这儿过了几年了,很少进村子,有个人作伴说说话也挺好。”
子玉道:“老伯这样的岁数,与世无争,清茶淡饭,在这滹沱河上撒网垂钓,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老人呵呵一笑:“正是,每日一网鱼,一壶酒,一盏茶,一只曲,悠哉乐哉。就是为官时也无此畅快,强似受那些鸟气。”
老人清矍的面容、开朗的语气感染了子玉,他不禁道:“老人家的心胸,在下实在佩服,不知何时我也能如此无牵无挂,不问世俗。”
老人看了子玉一眼,关切道:“看你小小年纪就有此念,难道也有不顺心之事?”
子玉轻轻摇头:“一言难尽,真不顺心也是过去了,只是在下心窄放不下。”
“既是一言难尽,就先喝酒,酒中自能解忧。”老人斟满酒盅,与子玉饮了。
子玉的酒量这一阵越喝越大,却也知道酒越喝越愁的道理,在老船家面前他只饮了几盅便作罢。
那老人却是酒过半酣话也多起来,从他的话里,子玉知道他姓姚名循,曾是河间吏员出身。几年辛苦也熬到了知府的官职,却因看不惯官商的作为与同僚不合,弄得被人污蔑。五年前被贬为庶民,借此一隅过起桃源避世的生活。
以他的说法,十几年苦学仕途,迷恋官场,一朝出世,便如过眼云烟一身轻松。这种生活,既不同于青灯古佛的清苦,也不同于愤世嫉俗的潦倒,快活的很。
子玉没对老人说出身份,只说自己姓赫,是官宦世家,也曾被奸臣害的几乎家破人亡,至今未婚妻子逃亡在外下落不明。如今自己仕途渺茫,不知怎样才能打发这一生,说着也是连连叹气。
入夜,月光照进船舱,这一老一少分左右躺着。子玉一时难以入睡,一阵风掠过岸边,船儿微微摇动,他神思飘浮,竟再一次想起在春芳阁的遭遇。
那次他迷迷糊糊被带进去,竟被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所迷惑,差点失了理智,撑着一丝信念抓起桌上簪子捅到自己腿上,当他二次欲自伤时,竟被一股力量推倒在床榻上,随之一声娇笑声在耳边响起:“赤虞君,我是你的小凤啊,还记得吗?”
赤虞,是子玉曾用的化名,这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却让他恶心,心底深处从未有哪个女子如此钩心摄魄,他断然道:“何方妖女,敢魅惑本王!”
“君可记得凤凰岭相爱千年?可记得山海日月为凭的誓言?”
眼前女子媚态万千,渐渐幻化成了一副清丽绝美的脸。
“君儿--”子玉神思恍惚的想伸手去抚摸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但心底深处却有一种抵触,耳边又听到一声更为迷魂的声音:“与君神魂相隔,凤不愿永堕孤独,巫山断桥可续,愿与君--”
“阿虞!”一声惊呼切断了那缠绵的声音,红衣飘过,剑气一闪,那张销魂的脸破碎,变成了少郡威严的俊颜。
一声阿虞是子玉灵魂深处的记忆,永恒不变的信念,他猛然醒悟,他的挚爱永远是奔放张扬、坚韧勇敢的那只雏凤啊。
他羞愧的面对少郡那张脸,颓然闭上双眼,封闭了感官六识。
一晃而过的日子,每每想起,他都有一种恍然大彻的感觉,姐姐说的前身,就是一段刻苦铭心的缘分吧,虽无记忆,却尘封在魂魄里。
为此,他更要坚守本心,寻找长君,哪怕一世孤独淡泊,永不言悔。
姚循看子玉大睁着眼睛出神,问道:“睡不着?”
“嗯” 子玉应着,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姚循淡然一笑,说道:“看你谈吐儒雅,也读过不少书的。不像我,读书就是为了尽职,秉性却是粗俗,容易想开世事。你们这些人心思太细,顾虑也多,想出世,难哪。”
子玉偏过头去,对姚循道:“老伯当初虽也看开世事,可几十年的仕途生涯不会那么容易放下,只是因权臣当道世事无常才灰心所致。如今皇上英明果断,绝不会姑息养奸。霍丞相又正直无私,主持朝政处处维护良臣百姓。这样的环境若要弃世遁出,只碍于心中的那份执念而已,我却跨不过去,所以心烦。”
姚循道:“赫公子这次游历,可是想试着放下这种执念?”
“也许是吧,我一面寻找未婚妻子,一面尽力放弃那些恼人的杂念,也希望能像老伯一样两袖清风。记得我学艺下山时,曾与师父约定寻师入道,师父还说我世缘难了,不想这条路确实如此。”
姚循笑笑,说道:“也别刻意,随心就行,不论是道是佛,皆是缘分。我什么都不信,照样活的像神仙一样。”这话说的子玉也笑了。
听着身边姚循渐渐响起的鼾声,子玉朦朦胧胧也有了睡意,就在此时,船外扑棱棱一阵响动。子玉循声望去,十几只野鸭子齐刷刷向河里飞去。
正值深夜,白天都人烟稀少,夜里更应无人,这些野鸭怎会被惊飞?战场养成的机警让他再难入眠,起身蹑手蹑脚来到船头。轻轻一跃,隐蔽在树后,朝野鸭子惊飞的地方观察。有三匹马停在那里,离自己也就是不足百米的距离,那附近就是一丛丛冬季遗留的干枯芦苇,正是适合藏身的地方。
子玉不出声响的接近,发现确实有三个人在里面,黑色衣裤,若不是有月光照着,真难看出有人的踪迹。三人手里还各提一把刀,看样子累极了,半坐半躺,一点警惕都没有。
他耐住性子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才道:“这里也不能久待,天不亮就得赶往沧州,要是再误了机会,我们的脑袋也就掉了。”
一人回道:“大哥,这也不怪我们,谁知他们防范这么严,那个带兵的身手比我们都强,两次失手,折了我们一半弟兄。”
第三人也道:“是啊大哥,我们出道以来哪里这么怂过。这位丞相可真是狡猾,凡是吃的用的一点都插不上手,来硬的才吃了这么大亏。这次可要计算好了,再失手,就连机会都没了。”
一句丞相惊了子玉,联系前面的话,无一不是与刺杀有关,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静了一会儿,一个黑衣人又道:“我看这次成不了,我们就也逃吧,反正回去也活不了。”有人反驳:“废话,你以为逃得了,这次是背水一战,决不能失败,沧州汇合后我们再好好计划,不能仓促出手了。”
子玉心里砰砰直跳,镇静片刻才悄悄退回。知道他们一时走不了,又不能打草惊蛇,回舱后悄悄拿了包裹和剑,准备不辞而别。不想姚循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你刚才去哪儿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子玉看看船外,也低声回道:“外面有三个刺杀霍丞相的刺客,我要盯他们的梢,老伯千万不要出来,在下就此告别。”
姚循道:“看来公子说得对,执念不放,遇事便不会置身度外。”
“老伯不知,我也曾做过京师指挥使,这种习惯改不了了。况且这位丞相是我恩师,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责无旁贷。”
姚循想想说道:“孩子,你一人身单力薄,怎敌得过他们,是否有用我的地方,尽管说。”
子玉道:“不用,老伯是出世的神仙,难得清静。在下孤身出来没任何凭证,你就是给官府送信儿他们也不会信。这些我能应付,只要别连累你就行。”
辞别船家,子玉隐身岸边,盯到天快亮时,这些人才动身。
他翻身上马,沿着踪迹紧跟而去。
子玉却不知道,姚循也是一夜未睡,直到看着子玉平安无事追着那伙人走后,才对着子玉的背影自语道:“年轻人,入世容易出世难,恩义情缘有几人能放得下?” 他无奈的叹口气,回船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