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一个远离闹市中心的废弃工厂园区里一片死寂。这个地方原本属于一家生产企业,有几栋厂房,宿舍楼,还有各种店铺,虽然认真说来不算很大却配套完善,完全可以当作一个小型工业社区。如今企业已经撤离,外墙破败的楼房和店铺全面停止运作,静待即将到来的新主人为它改头换面。而如果这个园区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或意识的人,从他此刻无动于衷、面如死灰的神韵可以判断,他对于自己已经被选中保守一个重大人类秘密毫不知情。然而计划早已无声无息展开,甚至此刻已经在他眼皮底下上演。
在两栋骑楼式建造的破旧厂房之间,搭建着一个临时的舞台,这两栋建筑相距接近,其中的空间恰如其分地构成了舞台的后台,架设起各种用来升降灯具和幕布的设施。一条宽阔的主道路横躺在舞台前方,和另一条与之垂直的路形成一个丁字路口,舞台上方的灯饰沿着丁字路口延展开去,一副即将上演盛大活动的架势。但今夜这副架势仅由月光照亮。
要不是时不时有微弱细小的灯光显现,从远景观察绝对无法察觉舞台周围的那几个身影。他们以手电筒和工具箱对着舞台的各种设备埋头苦干,但就算佐以沾满皮肤和衣服的污迹,恐怕也不会有人愿意打赌他们是维修工人。他们蓝眼睛、金头发、白皮肤,眼窝深陷、鼻梁挺拔,魁梧的身躯以深灰毛呢西服遮盖,而专注、锐利的眼神唯有知识和信念能够塑造。
“维修”完毕,几个人从舞台周围走到道路中心,沿灯饰的方向向其他楼房看去。片刻之后,几个“同伙”陆续从楼房走出。“维修工人”们各自提着工具箱,汇聚起来,以沉默作确认,随即离去。
几辆黑色轿车停放在园区大门外,除了其中一辆其他空空如也。一个前额方正、轮廓修长、眉骨收敛、五官紧凑、眼神深邃、神情丰满的人独自坐在那辆车的后座,他把脸转向车窗外,以一种与亚伦有天渊之别的、由肯定与坚定混合而成的神韵迎接走出铁门的“维修工人”。他们以俄语对话。
“一切已处理妥当。”
“很好,那走吧。”
同样的车辆,伴随同样的轰鸣,以同样的车灯,组成统一的车队,驶向同一个方向。如以貌取人,他们也是同一种人。
当这些人离去以后,园区重新陷入绝对的沉寂,待这种沉寂在世间坐实,那些由始至终都藏在暗处的人终于隐约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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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踏着秋天的落叶,穿越散射的阳光,法兰从这条处于闹市却人流稀疏的马路对面走向那栋中等身材的楼房。他穿着一件长度及膝、浅灰色的双排扣战壕风衣。他喜欢这件风衣,出自战场,却被大制片厂年代的好莱坞电影发扬光大。走进楼房,径直走向那个从来只用来载人的货运升降梯。每次采用这条结构简洁的路线方案上班,法兰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感受,好像这是他工作职责的一部分:一栋外表看似民居又像小型制纸厂的建筑,内里运作着像新闻报业又像外贸商行的业务,却从未惹起外人的半点猜疑,全靠理所当然、流畅正常、日日如是的运作状态。【谎言不需要真实,谎言制造真实。】
货梯到达,法兰泰若自然地走进去按下楼层,他有预感今天是个好日子。
“等等。”
即将关上的货梯门又重新打开,奇勒沉着、内敛、有隐忍和睿智从黑框眼镜侧漏的严肃面容展现眼前。奇勒的身材稍稍相较法兰矮实,也喜欢穿着一件风衣,派克款,同样是大制片厂年代的好莱坞代表物,但由幕后作者发扬光大。法兰经常觉得,如果以经典特务角色代入,他是詹姆斯邦德,奇勒是乔治史迈利,但这只能算是权宜之计,因为经典特务角色中还没有他们这种出现,无论银幕上还是笔墨间。
两人以眼神示意,他们是最好的搭档,各自担当不同的职责,但都为同一个使命服务,如果以一个电影剧本来作比喻,他们是其最佳的合著者。对此他们早有默契,心照不宣。
货梯门关上,货梯缓慢地开始运作。
“假期过得怎样?”奇勒开口。
“很好,天公作美,路途顺畅,亚伦还有点流连忘返。”
“那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会是什么?”
两人真的像是在合著一个剧本。
法兰思索片刻,与回答亚伦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时的神韵如出一辙。“成功。”
奇勒带点敬佩地笑了笑,【法兰擅长玄乎的发散式逆向思维,我以严谨慎密的逻辑分析和执行力见称。】
楼层到达。
刚走出货梯,还没来得及跟那个前台可人儿打声招呼,高雅奶妈形象的管家式内务秘书就从原来的行进方向径直朝法兰和奇勒折返而来。
“局长让你们到会议室开会。”
这“奶妈”既是心中刺也是腹中肉,此认知得到全局男士普遍认同。
“现在?”法兰回答,“一大早局长还没有上班呢,哪来的开会通知?”
“通知是昨晚出的,让我一见到你们就下达。”
法兰看看奇勒,有点无所适从,“那也得等局长回来呀。”
“他早就回来了。”
法兰显得更加无所适从了,局长从未如此早到。“好吧,那……也得等人齐呀。”
“就你们两个。”
法兰和奇勒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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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带点迟疑地走进这个地处楼层面积中心,只有一扇有阶级绊脚的小门却没有半扇窗户,像个密封牢笼一样的会议室。里面空间有限,那张仅能坐下5、6个人的会议桌上方的灯光能使每个与会人士的面容显露无遗但身后却一片黑暗。局长坐在会议桌的中间位置吞云吐雾,眉头深锁地看着手上那份几天前的报纸,看样子已恭候多时。眉宇间可以看出这位局长是那种久经沙场、老谋深算、当机立断的老顽固,但顽固总是忠诚的最佳担保人。他抬起目光看看两位得力爱将。
法兰和奇勒分坐局长两旁。
“不是规定会议必须4个主管同时参与吗?”法兰直接了当,“世保局”里从来都摒弃官僚式的客套用语。
“这里实行的是严格的层级制度,也就是说一切制度都从属于行政级别,任何级别的上级都对他的下级命令拥有绝对解释权。”局长一贯以耐人寻味但意味深长的高傲语气说话,但从来言必及意,没有半句废话。
法兰和奇勒再次面面相觑,但其实对此也心知肚明。
局长刻意把报纸抛到两人中间,“我要你们替我做一个任务。”
两人对此话的不解胜过报纸的内容。
“替你?”奇勒开口。
局长解释。
“几天前,国家情报部门在一次情报交换中获取了一批文件,里面透露了‘骗局组织’即将进行一个代号为‘关键人计划’的行动,上头政府要我们去调查这个行动。”
“那为什么这个任务是替你完成的,而且不让另外两个主管知道?”
“因为对国家情报部门来说那是一份无用的文件。”法兰插话,既回答奇勒的问题,也向局长求证自己的猜测。
局长停顿片刻,继续解释,尽量不让法兰打乱,但其实他早已被上头政府真真正正打乱。“国家情报部门认为这批文件透露的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信息,但由于所有与盟友交换的情报资料都要经上头政府审阅,所以他们把资料送达上级。随后上级认可了他们的判断,文件被作为无用情报归档。但文件内容只是对国家情报部门无用,却对我们有用。”
“那什么是关键人计划?”奇勒总是有条不絮地以提出问题来理顺逻辑。
局长把最后一口烟抽尽,目光示意了一下前方的报纸,把烟蒂熄灭。法兰和奇勒稍稍前探身子,虽然已翻开的版面没有哪个特别突出的标题,但职业素养早已为他们塑造出了出色的在千丝万缕的事件中捕捉关联线索的技能。目标同时被两人锁定:“国内首个私营性质的电影技术研究中心即将成立,打造中国版卢卡斯影业。”两人随即收回身子,没有详细阅读。
“一群电影人要搞一个所谓的电影技术研究中心,所以买下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园区,同时改造成一个小型的影视城,打着效仿妄想症大导演乔治卢卡斯的旗号,未动工先揭幕。”说罢局长又点起一根香烟,他知道没有香烟的帮助,要顺利完成这个会议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要如何向两人解释这个“属于他的”任务。
“这是个掩护?”奇勒问道。
“不,项目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个商业项目。关键在于那帮投资的电影人……之一。他们其中一个人就是所谓的关键人,至于关键在哪里暂时不知道,只知道骗局组织的关键人计划就是要在揭幕活动上暗杀他。而抓到那个杀手,我们就有机会追踪到骗局组织,但问题是揭幕活动在即,却无法知道哪个才是关键人。”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任务是替你完成?”
“因为这些都只是猜测。”法兰再次插话,越是散乱的故事结构,他那发散式逆向思维就越起作用。
“我们能研究那份文件吗?”奇勒的思路渐明。
“不能。”局长还没来得及庆幸两位爱将的强大分析能力,下一个解释难点又开始让他苦恼。
“为什么?”奇勒追问道。
“因为那份文件是一份属于国家情报机关的已存档无用文件,理论上除了上头政府外没有任何机构或个人会知道它的存在和内容。”
“保密优先条例,”法兰自语,并苦涩地冷笑,“这是捕风捉影。”
局长的沉默算是认可了法兰的说辞。
“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所谓的关键人计划只是他们虚无缥缈的猜测。他们不知道的不只是谁是目标,他们甚至不知道根本有没有这个目标。假如真有暗杀,那让暗杀发生就能抓到杀手,抓到杀手就能追踪骗局组织;假如没有暗杀,那这个任务也可当作没有存在过,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任务是替你完成的。为了保密,他们甚至向负责保密的部门保密。至于那个所谓的关键人,我猜他们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法兰话语间以冷漠的语气映衬自己的愤怒。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太荒谬了。”奇勒跟进。
“事实上……”局长欲言又止,但维持风范,“我也不知道到底那份文件透露了多少信息、上级对于关键人计划的存在有多少确定性,因为他们并没告诉我。”
“到底我们的所谓上级是谁?”语气透露奇勒的问题出于对这个任务的危险性考虑多于其不可理喻性。
“你知道这个问题你是无权过问的。”局长只剩下无奈。
“你也是,”法兰插话,“其实你也从来都不知道上级是谁,他们只让类似中间人的代表与你联系,对吧?”
“那就是说世保局只是一个无条件单向接受任务的工具,除此之外它毫无价值?”奇勒的话是分析多于责难,法兰的问题他已不需要局长回答。
局长深吸最后一口烟,“不,这正是世保局的价值。之所以要有保密优先条例就是要规避一切让世保局暴露的风险,假如我们根本不存在,试问敌人怎能胜出较量?”这根香烟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局长熄灭烟蒂,起身,“先生们,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局长离去。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