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是否让儿子杨林去念初中的问题,李成贤始终给的是一种模糊的态度。这终究让洪秀的心里疙疙瘩瘩的。
李成贤的想法,她自然是明白的,她也理解他。但是儿子杨林的前途,洪秀也不得不放在心上。
之所以她想让儿子去念书,除了儿子前途原因之外,在洪秀心里还有另外一层隐秘的愿望。
她要她的儿子杨林比荣贵荣忠的子女更有出息!
在她的姊妹当中,无论是荣贵还是荣忠,她自觉自己比不上他们,过得也没有他们好。她的家庭,无论是从前的杨有钱,还是现在的李成贤,她的家庭都不是那种条件好的家庭。
跟杨有钱的十多年,家里穷得叮当响,娘家的父母兄弟时常帮衬,洪秀是十分感激的。然而在这感激之余,父母兄弟那些也许是疏离也许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又深深地刺激着洪秀的自尊。
当初丈夫杨有钱提着鸡和白糖去看父亲洪天启,而洪天启原封不动地让他把东西拿了回来;跟李成贤结婚之后,父亲更是明确表示不会来他们家,说“你把你屋头搞好了才来”。
这些事情,洪秀永远也忘不了!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人生已经过半,她知道自己可能这一辈子都赶不上她的两个兄弟了。但是,常言道: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她这辈子注定受穷,难道她的下一代也注定受穷?
所以她才要暗暗发狠心,再苦再累也要把她的下一代栽培出来!
只是洪秀也明白,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女人,没有丈夫李成贤的帮助,这件事她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虽然李成贤不怎么愿意,但她愿意去争取一下。
再普通的人生也得有一个为之努力的念想,不是么?
这日早晨,李成贤洪秀杨林三人来到玉米地里,打整玉米地里的杂草。地里的杂草就如同眼睛里的沙子一样,李成贤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
玉米地里,苞谷苗已经半人来高,长势喜人。三人一边锄草一边说话。
杨林低声对母亲抱怨:“这土里没啥草呀,哪像他说的已经铺满了?”杨林对大早上就起来干活,心里颇有微词。
洪秀说道:“管得他的,他喊干,就干嘛。”
杨林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儿,他问母亲:“妈,你们要不要我去读初中?”
洪秀迟疑了一下,说道:“儿耶,你妈做不了主,得他说了才算。”
“那你要不要我去读书嘛?三爸又是啥子意见呢?”杨林直起身来,他有些咄咄逼人地看着他母亲。
这个臭小子真不让人省心,他这是来逼自己表态呢。洪秀正色说道:“我肯定是想要你去读书的,至于你三爸,他心里有点不愿意。”
“他为啥子不愿意?”杨林大声说道。
在另一行锄草的李成贤微微转头朝二人看来。
洪秀笑道:“这个你得去问他了。”
“三爸!”杨林大声把李成贤喊答应,大声问道:“妈说的你不愿意让我去读初中,为啥子呢?”
李成贤呵呵笑道:“哪个说不愿意你去读书哇?”杨林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让他实在不好直接说出不愿意的话,只好呵呵干笑。
杨林说道:“那就是要让我去读初中了?”
李成贤干笑着埋头扯草,不开腔了。
杨林大声对母亲说:“妈,这是不是要让我去读初中了?”
洪秀说道:“先做活路,到时再说嘛。”
杨林见他们两个都不表态,心头已经有了十分不快,将手里的杂草撂在地上,硬硬地说道:“我要去读书哈!”
这一天,三人都闷闷不乐。杨枝从镇上回来,见一家人情绪有异常,私下问洪秀:“妈,出了啥子情况了?”
洪秀叹道:“你弟娃儿要去读初中,他一直不松口,今天鼓了一天气了。”
杨枝笑道:“他咋想的我晓得。”
“你晓得,我也晓得。”
“那弟娃儿就读不成书了哟?”
洪秀摇头:“我也不晓得。”
吃了晚饭,收拾停当,洪秀在睡房里哄着小李三,见李成贤进来,便问道:“聋子,娃儿读书的事情,你有啥子顾虑哇?”
李成贤说道:“我能有啥子顾虑哇?”有些顾虑是只能意会于心,而不能言传于口的。
洪秀叹了口气,说道:“街上买的鸡鸭喂几天,都能养熟了,晓得呆到主人家屋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娃儿现在已经那么大了,是分得清好坏的,哪个对他好,哪个对他孬,他心里肯定一清二楚。这个事呢,我也不说了,你是当家人,你肯定有你的想法,总之是各人有各人的命。”
当天晚上,李成贤失眠了,他躺在床上,黑暗中的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知道这件事他必须要做出决断了,他要慎重地好好考虑一下。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他在荆楚一带打工,那时候他三十多岁,正当壮年。有一天的中午,他吃过午饭,工友们都午休了,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便蹲在长江里那个工作的小岛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
那一天,辽阔的天空很蓝很蓝,古老的长江水很清很清,过往的船只在他眼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也随着长江之水飞快地流逝着,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显得那么的渺小和孤单。
就在那一刻,那个三十多岁正处于壮年的自己,突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完了,再没有搞头了。
那一刻,那种“这一生再没有搞头”的情绪来得是那么的强烈,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
李成贤也不知道今天的深夜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中午,那个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充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刻。
曾经的自己也想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事情哩,像钱家的钱致军那样挣大钱,然后衣锦还乡盖高楼。
只是这一切都只能是一个想象。如今他五十岁了,有幸他有了妻子,还有了小小的女儿,只是他的头发早已经花白,他依然还是那个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没什么钱物。他的人生果然如那一年在长江边所想到的,真正的没有搞头了哩。
黑夜中,想到这里的李成贤眼角溢出了泪水。妻子和女儿睡得很沉很香,他甚至都能听见妻子轻微的鼾声。
妻子为什么睡得那么香呢?李成贤静静地想着。也许是因为有他在呢。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她曾多次跟他这么说哩。我虽然五十岁了,但毕竟还是有用哩,还是那么有力气,我是她的依靠哩。
可是后面的路还有好长好长,事情也还有好多好多。他已经五十岁了,他还能给妻子和女儿带来很好很好的生活吗?还能把女儿李亮好好抚养成人吗?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哩!
“老子的钱未必是拿来给别个养儿子的么?”
“人心都是肉长的!”
堂哥李成兴的话和妻子洪秀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让李成贤久久都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