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无名拍手道:“好,高庄主就是不同凡响。”
高怒也道:“好,无名更不同凡响。”
无名愣住,目光闪动,问道:“高庄主又在和我弄什么玄虚?”
高怒道:“你去之无影,回来的方式也不寻常,所以我忍不住赞你一声好。”
无名长发蓬乱,一身白衣也布满了斑斑泥渍,面容生得阴沉,目光也尖锐如锥,低垂着头似在用心观察席桌上被油浸染的一角桌布,整个人显尽了谦卑恭敬之态。
但其实他眼角却始终在不怀好意地偷瞄将军与高怒,嬉皮笑脸地道:“高庄主一声好,至少值千金,我无名的辈分低下,恐怕受不起。”
高怒笑了,极少笑的他,一笑起来就表情更冷,冷声道:“受不起三字休在我面前讲,何况我还得再赞你一声好呢。”
无名饶有兴趣地问:“我的好竟有如此多?”
高怒道:“你杀人手法之诡秘阴狠,天下已罕有可比的同类,这一点当然也值个好字。”
无名故作一脸愧色道:“承蒙高庄主谬奖,我实在受不起,受不起三字已足说明我此时的心情。”
高怒不屑地仰首道:“可惜你还不够快。”
无名点头,竟很坦率地幽幽叹道:“要论快,我确实永远也比不上我的兄弟。”
高怒皱眉:“你还有兄弟?”
无名又深沉地叹了一声:“人在江湖,命运难测,能有一个兄弟,路总要好走些。”
高怒道:“方才与你合力突袭我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兄弟?”
无名摇头:“兄弟是兄弟,自与同伴有很大区别。方才死于你手的,若是我兄弟,我此刻就没心情和你说这么多了。”
高怒瞳孔收缩,冷冷问道:“若是你兄弟,此刻你已怎么样?”
无名也瞳孔收缩,冷冷答道:“我会奋起与你一拼,当场为他报仇。”
高怒竟又沉默了。
将军却在一旁鼓掌道:“这种做法虽显鲁莽,然而很得我心,你真不愧是一个好兄弟。”
无名恭声道:“将军也来对我谬奖了,难道是想引发我的赤面旧疾?”
将军朗朗而笑:“你有赤面旧疾?说明你不仅是个好兄弟,还是个有品有行的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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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怒惯于沉默。
他就像一块古老的岩石,出声总是特别困难。
而当他突然向人开口时,讲出的话却又总是句句带刺。
他的沉默表面上看去似无缘无故,其实每次都是有内因的。
他的沉默,源于他很敏感。
他的敏感就是他每次沉默的内因。
别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动作就可将他轻易触动。
这次也是一样。
无名说到兄弟的时候,他心里就莫名平添了一种淡淡的感伤,这种感伤他当然不会形于声色的。
——不错,人在江湖,有个兄弟的好处,可能已胜过一切。
高怒在沉默中不停地问自己:
我有没有兄弟?若有,会是谁?会是将军么?
当然不会。
一直以来,将军都只注定是他的对手,他终生博弈的对手。
这种关系,死也不改变。
但有时候,对手与兄弟之间,是否也存在着一些共性呢?
——这一点,此时的高怒已来不及想到。
十
沉默不久,思绪万千。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想的事情若太多太杂太乱,任谁都难免头疼的。
他暗中叹了一口气,望着无名,面上仍无表情,冷冷问道:“今夜你的兄弟也到此一游么?”
他特意问得有趣些,其实只是要减轻自己内心的压抑感。
无名悠然笑道:“对于游山玩水,观花赏景,他的兴致虽没我高涨,但要提到顺便斩几颗人头下来,他就热情似火了。”
高怒有些听不懂。
无论说话做事,一旦遇上拐弯抹角的人,他就容易迷惑。
直性子的他,也向来只爱听直逼主题的话。
幸好无名很快做了直截了当的解释:“这次不是走马看风景,而是杀心潜入夜,斩头于无声。所以这次我就算摆明了不要他一同跟来,他自己也会抢着来的。他此生最大的嗜好,莫过于来去无声地杀人。”
高怒懂了:“他现在杀人了么?”
无名诡笑道:“他不是急性子,目前还未到他真正想大开杀戒的时候。”
高怒漠然:“我却是急性子,他既已同来,若久不现身,我可能就会忍不住先杀了你。”
无名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害怕模样,哀求道:“你可得沉住气,其实要他现身不难,等他杀了五个人以后,就会自动现身了。”
高怒道:“这需要多久?”
无名笑道:“放心,最多半柱香的时间,况且现在他已杀了第一个人。”
高怒目光如刀,语气也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被他杀的那个人呢?尸体在哪里?”
无名道:“还能在哪里?就在这个楼厅里。”
每个人的呼吸心跳似一下子都停顿了。
每个人都想四面观望,找找那具尸体。
但始终没有谁敢动。
他们似也一下子都变成了尸体,呼吸心跳停顿,肌肉僵硬,血液冷却凝固。
每个人都有可能就是那具尸体。
高怒冷冷道:“你确定?”
无名微笑道:“他杀人的手法一直很干脆简单,就是拔刀挥过、斩掉头颅。”
他站起身,姿态优雅地跃下席桌,顺手在桌上端走了一大盘清蒸鱼。
他也不客气,一手端盘,一手拎起整条鱼,竟当众大快朵颐起来,吃得狼吞虎咽,片刻已扫了个盘底光。
完整的鱼骨架被他随手扔到窗外,又慢慢将空盘放回桌上,打着响嗝笑道:“现在有地方装人头了,好兄弟,还不向将军高庄主送礼问好么?”
突然那些在场伺候的奴仆们一阵骚动,已有人放声尖叫起来,在人丛中推来搡去地往外挤,刚挤出半个身子,就有颗头凌空飞出,准确平稳地落在桌上的那只空盘里。
大片的血流出,在盘底蔓延,如鲜红的油。
将军看清了人头的面目,不由变色道:“是杜荣!”
高怒也变色道:“这真是你属下的人头?”
现在任何对这颗人头的质疑都令将军无限愤怒。
他的瞳孔已发红,愤怒的声音也透着一丝哽咽:“杜荣十六岁就入了将军阁,到今年八月才满二十五岁,从来都对将军阁忠心耿耿,勤奋尽职。这样一个老实人,没有得到我的半句赞美,现在却为我而惨死。”
高怒也不禁愤怒了,瞪着无名道:“你兄弟若再扔一颗人头出来,我保证会立刻将你的人头割下,以示还礼。”
无名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很得意地笑道:“我兄弟杀人就像我吃菜,我总吃得最干净,他也总杀得最干净。你们绝对找不出任何痕迹来证明人是他杀的。”
能在几十个不聋不瞎的仆人中穿梭自如,杀人无声,简直就像鬼。
当将军问那些仆人,刚才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时,竟没有谁能将情况说清。
但几乎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字:“鬼!”
他们只看见了一条接近透明的鬼影闪电般飞入人丛,又闪电般飞出,然后就有人看见了杜荣的头在一点点脱离脖子,然后那人就忍不住惊恐地尖叫,然后人丛就乱成了一团,然后杜荣的人头就飞上了天。
这么多“然后”,其实一切只发生在短促的片刻间。
无名大笑道:“他们说的对,我兄弟就是鬼,唯有鬼杀人才杀得那么干净,那么快。”
十一
高怒毫不掩饰轻蔑之色,冷哼一声道:“确实,也唯有鬼,才无脸见人,才做任何事都鬼鬼祟祟。殊不知他究竟是躲在暗处装神秘,还是装缩头乌龟。”
无名悠然道:“高庄主舌头笨,措辞也烂,若想以此来激我兄弟现身,只会是自讨苦吃。”
高怒道:“自讨苦吃总比坐以待毙强那么一点。”
将军突然双目炯炯,瞪着无名道:“我拿五百两黄金,换他现身,他肯不肯?”
无名道:“不肯。”
将军皱起了眉,在他的人生哲学里,还没有以钱和权办不到的事。
无名悠然接着道:“如果是我,就肯。但我兄弟除了会杀人,对什么都是傻啦吧唧的,根本连黄金和黄泥有何区别,都不知道。”
将军瞳孔一张,又猛地收缩,笑道:“那我就把五百两黄金给你,你立刻说出你兄弟藏身于何处,或者直接要他现身,如何?”
无名暴露了贪婪的眼神,语声却显得为难:“这交易当真太诱人了,可惜……”
将军问道:“有什么好可惜?五百两黄金足可买到全天下任何一种享受,你还自叹可惜?”
无名苦笑道:“我说可惜,只因我不知道。”
将军愕然道:“不知道什么?”
无名长长一叹:“不知道他此时藏身于何处。”
将军冷笑道:“你是他的好兄弟,应该对他的行踪最了解。”
无名道:“我真不知道,他一向神出鬼没,连天王老子都找不着他,更何况是我一介凡夫?”
将军道:“你没有办法令他立刻在你身边出现?”
无名摇头:“没有。”
将军也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这算什么狗屁兄弟?”
无名道:“你们也不用觉得诧异,我和他本就是从来不会面的。”
将军哦声道:“这是为何?”
无名道:“因为我从来都只负责说话,营造气氛,分散目标的注意力,使他更容易突袭得手。”
他似怕别人听不懂,又补充了两句:“除了杀人的时候,他都形同一缕空气。”
将军道:“不如说他就是你的影子,时时紧随着你,但你回头去找他时,又什么也瞧不见。”
无名抚掌笑道:“将军真不愧是将军,真会打比方。”
他清脆的掌声一响,鬼气沉沉的大厅中,烛光乱晃,那个接近透明的鬼影又开始斩头了。
一颗头,两颗头,三颗头。
这次连骚动尖叫都来不及有,三颗头已飞出了人丛,滚落在了昂贵干净的地毯上。
血流出,油汪汪的,湿腻腻的,冷冰冰的。
高怒厉叱一声,运功于掌,烧得赤红的掌刀向无名迅急地砍了过去:“我说了,你兄弟要是再扔出一颗头,我就把你的头割下奉还。”
最后一字音落,掌刀已呼啸着砍中了什么。
被砍中的不是无名的脖子,而是地上的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无名在他掌刀迅如闪电地砍过来之际,已灵巧地伏下身形,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一颗人头踢得高高弹起。
他掌刀势已做老,无法再中途变招,只能呼啸地笔直砍过去,砍中了那颗人头,功力发泄如惊涛骇浪,那颗人头就像被石板重压的西瓜般,轰地炸成碎片,血花脑浆四溅。
无名却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悠然笑道:“我的头虽不值钱,但顽固得很,除了我自己,天底下的人谁都休想碰触。”
他诡秘地接着道:“而且我警告高庄主,火气别太大,否则既伤身,又要连累他人一起提心吊胆。高庄主最好就保持这个姿势别再乱动,你一动,肯定又会有人头飞出来。”
这回将军的衣服也被冷汗湿透了。
直到现在,将军才尝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他死死盯着高怒,高怒的姿势虽不好看,但他却希望永远看着这姿势不动。
已死了四个属下,大厅中已是人心惶惶,谁都可能是下一个丢掉首级的人。
属下们只有少数在全身发抖面色发青,其余都仍表现得冷静镇定。
一双双精光闪灼的眼睛直视着大厅中央的三颗人头,像在等什么奇迹发生。
有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是奇迹,一句话的出现也是奇迹,甚至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可能暗示着奇迹已降临。
此时此地,还有什么奇迹能被他们最终等来?
至少他们坚信,有将军在,只要将军未死,就总会发生奇迹来挽救他们的性命。
高怒已不能再动。
情势扭转的一切希望,也确实只有寄予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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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铃阁,她的卧室,金碧辉煌。
她就叫洛煌,意思是像洛阳的王宫一样辉煌。
她创建的翠铃阁与将军阁遥遥相望。
高怒曾经伤她很深,将军曾经爱她很深,若不是这两个男人,她现在也不会冷如冰霜、满怀仇恨。
她要他们死。
不是相互决战的那种死。
而是通通死在她手里。
不管是她爱过的男人,还是爱过她的男人,如今都要为她受过的万千折磨负责,并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是他们欠她的,此时已到了还债的时候。
她的得力属下,也就是在一个暴雨夜收养的义女洛青青已进房来为她护理伤口。
血流不多,但伤得很深,简直触目惊心,就像一朵娇艳纯洁的花,突然有两片花瓣被烤焦。
洛青青忍不住问:“夫人,疼么?”
洛煌笑了笑道:“别以为他再伤我时,会令我疼如昔日。”
其实她的脸色已微微泛白,额角也有冷汗沁出。
她明显是在强装笑颜,不肯屈服于那两个男人的绝情。
——今夜被击倒的,不是她,而是那些纠缠过她又将她抛弃的负心汉。
洛青青仍很关切地问:“但这是月牙刀法,能受此一刀者,怎么不疼呢?”
洛煌冷声道:“因为仇恨太多,疼已麻木。”
洛青青道:“夫人真信了那无名的承诺?”
洛煌的声音又变得春风一般柔,笑道:“我自然留有余地,我可不想翠铃阁今夜给将军阁陪葬。”
洛青青也不禁微笑,恭声道:“夫人英明。”
洛煌突然正色,问她道:“叫你办的事,都妥当了么?”
洛青青点头道:“一切都照夫人的吩咐,准备就绪。”
洛煌信得过这个义女,她一向细心谨慎,办事绝不会有任何疏漏,任何失误:“很好,如果无名最后不守承诺,要和我翻脸,我就先发制人,叫他有来无回,他想交差,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洛青青皱眉道:“他的主人会是谁呢?”
洛煌冷笑道:“不管是谁,辜负了我,就一定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望向半开的窗,窗外有一片乌云,正慢慢将那弯月牙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