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骑快马从小巷的尽头电掣而出。
在暗沉的夜色里、迷离的月光中,风风火火地带起了一条呛鼻的尘龙。
这伙人来去匆促,如鬼似魅,面目难辨。
但他们腰悬的一柄柄黑鞘快刀却在夜色月光中清楚地闪耀。
原本整齐的马蹄声忽而大乱。
带起的那条尘龙在后面高腾数丈,突然满途的枯叶飘起,一道人影随着枯叶被那条尘龙吞噬。
枯叶如箭,箭箭直指每匹马的颈部刺来。
人影在如箭的枯叶间急速穿梭。
只听惨厉的马叫连声传来,马上人纷纷展开身法,轻盈有致地向四方荡开。
当他们分别在道路两边的石沿落稳双脚时,每匹马已喷血倒地。
其中一个剑眉星目的老者高声喝道:“大家别慌,先瞧准对手是何方神圣。”
四周沉寂,每个人的心跳呼吸似乎都暂时停顿了。
又过良久,才听某种阴诡至极的怪笑声远远飘来:“在下无名,非神非圣,天生与马有仇,一见快马,就忍不住动了杀心。”
老者游目环顾,丰富的经验及锐利的直觉竟无法探知那人的确切方位,怒道:“你杀马从不看主人么?”
无名道:“懒得看。”
老者还在四下里搜寻他的所在,愕然问道:“为什么?”
他语声就像直接来自九霄云外,实在难以捉摸。
老者忽地眼花缭乱,再恢复正常的视力时,只见一个陌生人已稳稳地立在他面前:“因为死主人没什么好看的。”
这句话才说完,老者又感觉眼睛花了,什么都看不清,等他的视力又恢复正常时,同行的几个人都如那些马一般喷血倒地。
那些马至少还能惨呼出声,同行的几个人却完全死得漫无声息。
老者胆战心惊,厉叱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说了,在下无名,对此怎么总有人要怀疑呢?”
无名的手中多了一条鞭子。
鞭梢又突然蛇一般缠紧了老者的咽喉。
“你知道么,有书曾写过,多疑的人容易窒息身亡。”
老者无心无力去思考及追问究竟哪本书写过那样一句,他也不必,因为他自己已在亲身体验。
他的脸已憋得发青发紫,已迸出了几块淤血,他的目光也渐渐在崩散,瞳孔也渐渐在收缩,收缩成一个聚焦着无限恐惧与仇恨的点,又猛地扩大,似乎一下子可以吸尽世间万物。
在生命消亡的最后一刻,他听着无名冷淡地说:“因为多疑的人总会焦虑,人一旦焦虑,就难免呼吸不畅,那滋味,现在的你已深刻真实地感受到了。”
二
——将军与美人,威严与柔情。
——有谁能抵挡将军狠心的一剑?有谁能拒绝美人妩媚的一笑?
也许你能,可惜你不在这里,更可惜你不是无名。
无名仍冷漠地立在这里,也不知什么时候长鞭已松开,老者已倒地。
远远的一座小楼上,灯影如梦。
无名目力敏锐,能清楚地看到那灯下的将军,灯下的美人。
他痴了,呆了。
茫然间,他竟听见有一些对话穿过了苍白的月光,在他的耳际停留。
那些对话源自两个人的一场生死约定。
其中一个人正是那座小楼上的将军——
“你终于来了。”
“我怎能不来?”
“是的,只要有命在,你就一定会来。”
“君之武功精进否?”
“尚可与你一战。”
“君之兵器呢?”
“从不离身。”
“君要战,就在此时?”
“此时若有碍,凭你另择日。”
“好,君也看出了此时的我,边疆战场带回来的一身伤犹未痊愈。”
“心事重重的我,也没处于最佳状态。”
“所以只能择日再战了。”
“何时再战,请君指教,也干脆定下一个地点。”
时间:明年冬天,有雪飘扬的夜晚。
地点:将军阁——
不是冬天,长夜无雪。
美人轻盈灵巧的舞姿迷倒了将军身边所有的仆从。
而将军本人却始终未认真观赏过她的任何动作。
哪怕是转瞬即逝的短短一瞥。
这并非因为将军不喜欢她的舞姿,只是另一个人还没有来。
将军已等了这个人很久,从今晚的第一杯酒等到第二十三杯酒。
他已有了些许醉意,舌头已感觉沉重,腮帮子也麻木了。
这个人还是一直杳无踪影。
将军捏起拳头,手指的关节咯咯作响,他突然有种想杀人的强烈欲望。
每当他等一个人等得终于不耐烦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欲望,这种比肉欲更难抑制的欲望。
美人蹁跹地舞了过来。
她似看不懂将军的一些不自然的表情变化,那些变化有可能致人死地。
但她已想都不想就如鱼一般滑进了将军的怀抱。
这本是她此生最擅长的事,为了这件事的完美,她曾辛苦练习很多次,遭受数不清的打击,幸好现在不会有男人再对她挑剔了。
她坚信做这件事的自己可轻易征服世间的所有男人。
不仅征服他们的身心,有时候也包括他们的性命。
乐声悠扬,是另一种会勾起男人肉欲的曲调。
温柔的纤纤玉指,闪电般刺在了将军的喉结上。
一缕因愈渐危险而愈渐娇媚的笑,海浪般涌过美人艳红的嘴唇。
她的确是美人,连杀招也出得那么美。
多少男人迷上了那么美的杀招,防不胜防地死在她裙下?
她以为这一次的将军也不例外。
只要是男人,就无法例外。
可惜她想错了。
她的确是美人,杀招也够美。
但始终视而不见的美,是引发不了痴迷的。
将军从未正眼看她,将军从未将一颗心付诸在她身上。
所以将军不痴迷。
所以将军已防不胜防地出手。
在性命遭受威胁时,就算闭眼睡着了,将军异乎常人的警觉也会使他立刻清醒,反击绝不太慢。
美人的手指刚刚接触到他那钢铁般又冷又硬的皮肤,四周便突然充满了杀气。
凌厉的杀气,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
杀气早已侵蚀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感到呼吸困难。
她向男人发出杀招是必压制杀气,将军向她回以杀招却堂而皇之,毫不掩饰。
但久经训练的她这时急中生智,左腕一翻,五指如钩,决意去挖将军凛然有威的双目。
将军也不闪避,只因她的左手才到中途,咽喉已被将军的右手紧紧扼住。
而将军的左手,也已握拳直直击中了她的太阳穴。
乐声冻结。
月光冻结。
美人的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也冻结。
美人不敢动了,她也不能动。
她从将军的怀里弹起身时,已是很久之后了。
她竟然还没死,还稳稳地站在大厅中央,右手长袖轻舞,一柄利剑从袖中滑出,剑尖在滴血。
难道是将军的血?
XXXXX
酒色如血。
来自遥远波斯的葡萄酒。
将军为自己慢慢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
左手一杯,右手一杯。
左手一杯递到自己唇边,右手一杯递给美人:“喝。”
这是命令的口气。
很少有人能违抗将军的命令,尤其是刚被将军轻易击败的人。
尤其是狼狈不堪的女人。
将军的命令和美人的美一样,总是使人无端端地迷失了自己。
美人听见将军的命令,她已非喝那杯酒不可。
接杯在手,一口饮尽,竟是她此生从未有过的爽快。
擦去嘴角的残酒,目光望着冷静威严的将军,缓缓将空杯奉还。
将军也一口饮尽了另一杯酒,两只空杯像久别重逢的故友,在他眼前轻碰了一下,依旧一杯在左一杯在右。
只是一杯已碎成了齑粉,洁白如盐。
美人心头大震,全身骤寒,她看得出,粉碎的杯子正是她喝的那只。
忽闻将军又沉声发令:“奏曲。”
曲声苍劲,略显悲怆,有一种战场厮杀的错觉。
曲声一起,美人就飘飘摇摇地倒了下去。
倒的姿态很是古怪,一点也不美。
三
风,寒风,寒如今昔的月。
月在窗外,高悬夜空,非常寂寞。
将军寂不寂寞?
将军当然寂寞,世上有几个人能真的不寂寞?
高处不胜寒,寂寞也分很多种。
今昔的风,今昔的月,就最适合去陪衬将军的寂寞。
多年征战沙场,不仅有雄姿英发,也有丢盔弃甲;不仅有满身的功勋,也有满身的伤疤,此刻能留给将军下酒的,却已唯有寂寞。
——这比寂寞还寂寞的寂寞,真是无可挑剔的下酒物。
xxx
曲声却不寂寞。
曲声高雅幽远,有种淡淡的哀伤,却不寂寞。
死去的美人还躺在大厅中央的舞台上。
舞台也似跟着她一同死去。
烛光将她的尸体照得一片辉煌。
杀人果然是调整情绪的好方法,将军此刻的心里也是一片辉煌。
他的紧张烦躁都在杀人的瞬间消除殆尽。
此刻的他甚至已有了一些得意。
xxx
兰汤温柔地荡着细细的波纹,抚过将军稳如磬石的双脚。
于是很快又很自然地,将军宽衣,沐浴。
古铜色的皮肤已完全被热水包围。
一开始,水的温度只比夜风及月光要热一点,当将军的整个身体都淹入水里之后,负责加水的人又突然把水烧得越来越烫。
他喜欢这种火热的快感,让他找回了在战场上挥刀杀敌的疯狂。
过了良久,久得足够淹死一头牛。
他的头终于慢慢冒出了滚烫的水面。
他的全身心终于短暂地战胜了寂寞。
在他的一生里,寂寞绝对是最可怕难缠的敌人。
但无论如何,这个敌人终究要被他打败。
在他面前,各种各样的敌人都纷纷倒下。
因为别的敌人快死光了,所以寂寞才在他的人生中变得最可怕难缠。
xxx
此情此景,一切都令他很满意。
除了他等的那个人,依然久久不来。
那个人究竟是谁?
究竟有什么值得将军一再苦等?
美人已死,尸骸已冷,月已冷。
冷月的光从窗外悄悄洒进来,照着将军的脸,将军脸上的威严开始木然。
他的瞳孔隐约在收缩,一定是发觉了某种常人难察的征兆。
曲声突变幽怨。
曲声又突变豪壮。
充满了不息的悲吟与热血。
烛火辉煌,烛火未灭。
兰汤温和,兰汤未冷。
月更冷。
但万事万物却已都一下子摒弃了寂寞。
因为此时,将军阁楼上,那个人终于来了!
四
月牙山庄的存在犹如天畔的一弯月牙,神秘,而又无人质疑。
高怒的存在也是一样。
高怒七岁就父亲亡故,在少数几个忠义家臣的辅佐下继承庄主之位,至今已稳坐四十三年。
对将军来说,他一直独立特行,沉着稳重,少年潇洒老来冷峻,不乏豪情。
研习的祖传刀法更已堪称千古武林一绝,很值得观摩切磋。
所以将军才会在无雪飘扬的夜晚,久拥寂寞,苦等他的到来。
幸好现在,他总算没有失约,总算带着他的刀徐徐走上了将军阁。
将军凝重的眼神骤然放松,就像乌云骤然散去,露出了那弯迷人的月牙。
将军露出了月牙般的笑意。
可是当看见高怒一步步向他走近、脸上却岩石般毫无表情时,将军本已开始灼热的心又一下子跌落谷底,冰冷黯然。
他似乎能从高怒的瞳孔深处看出极不寻常的噩兆。
高怒的这次到来,似乎并不是只为与他一战。
xxx
他猛地自澡盆里站了起来。
湿透的头发紧紧贴着棱角分明的脸颊。
早已寒冷的浴水也沿着古铜色的皮肤流回澡盆里。
他就这么赤身露体,像一尊沉寂了千年的坚硬石塑,久且狠地瞪着高怒,遗忘了身边的一切甚至这个世界。
时间于这一刻,似也在他的目光中冻结。
xxx
高怒一步步一步步,本不太长的距离,却似永远都走不完。
这段距离包含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一片血腥的地狱一片荒凉的废墟。
任凭高怒一步步走过席桌,一步步走过美人的尸体,一步步逼近迷茫的往事。
他也在久且狠地瞪着将军。
在离将军只有五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淡然道:“有曲有月,有生有死,有菜有杯,却为何独独少了酒?”
这层楼内此刻并非没有酒。
至少还有半瓶昂贵的波斯葡萄酒,只是这种来自异域国度的酒虽色泽如血,喝起来却甜如蜂蜜。
在高怒看来,这种酒简直就是女人嘴上的胭脂,孩子手里的糖葫芦,根本不配称作正儿八经的酒。
高怒心目中认可的酒,必须十足烈,十足辣,就像流到哪里都会轻易烤焦一切的灼热岩浆,就像刮到哪里都会轻易撕碎一切的凛冽寒风。
将军了解高怒,方方面面都了解,他们对酒的看法其实从来是一样。
他等待高怒的时候之所以始终啜饮葡萄酒,只因他舌尖闲不住,又不想先醉。
葡萄酒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比水和茶够劲过瘾,却不容易将人醉倒。
将军披衣跨出澡盆,手一挥,立刻上来四个壮汉将澡盆与美人尸体一并撤走。
他微笑相迎道:“有酒。”
这两字才出口,他的身后已幽灵般多了一个白衣人,他向这个白衣人命令道:“上酒。”
白衣人却并没有立即执行他的命令,只是很郑重地问:“上什么酒?好酒还是劣酒?”
将军反问:“你认为呢?”
白衣人看了一眼高怒,冷声道:“应该上劣酒。”
高怒面不改色。
他本就是一个以沉稳著称的江湖人。
他的名虽是怒,却不常怒,因为怒有碍长寿。
他若常怒,也就活不到今天了。
将军和他一样,极少怒,但听了白衣人的回复,将军怒道:“理由呢?”
白衣人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因为我不认识他。”
将军冷笑:“你不认识他,就拿劣酒来招呼他?”
白衣人道:“是的。”
将军疑惑:“你真是我的属下?”
白衣人道:“是的。”
将军愕然:“我的属下中竟有你这么狂的人?”
白衣人非常坦率:“我还年少,难免轻狂。”
将军不由笑道:“我真想回头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副狂相。”
白衣人的态度已坦率得接近傲慢:“狂相并不好看。”
将军也干脆利落地对他表现出坦率的一面:“你蛮有趣。”
他问高怒:“你看他是不是蛮有趣?”
高怒漠然:“一点也不有趣。”
将军怔住了:“哦?”
高怒道:“因为他是岳小虎,岳小虎是天底下最不有趣的少年。”
将军道:“就是狂杀三虎的岳小虎?”
高怒道:“世上没有谁比他更狂了。”
将军问白衣人:“听说岳小虎是吃生的虎肉长大,虎胆包天,曾玷污过悲凉侯的第二十九房宠妾?”
岳小虎毫不犹豫地得意起来:“事后也与悲凉侯战了四百回合而不败。”
将军赞道:“悲凉侯虽是我的手下败将,但你年纪轻轻,已能战他四百回合,武功之强,也确实值得你狂了。”
岳小虎更不客气地承认:“现在若又和他相逢交手,我保证百招以内就将他击倒。”
将军道:“我信。”
高怒道:“我也信。”
将军皱眉:“但你是如何进我将军阁,做了我的属下?你这么狂,怎甘心做我的属下?”
岳小虎依然坦率:“因为我要打败你,让你也沦为我的手下败将。”
将军笑道:“这理由听来还勉强能通过。”
他的笑容陡地一沉,冷冷道:“而你要知道,既做了我的属下,就得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你不认识他没关系,我认识他已足够了,况且是我要拿酒来招呼他,不是你。在这里,一切都只属于我,包括你的性命。”
岳小虎似乎怔了怔,想再开口,将军已不给他机会。
将军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而且你把他得罪了,他或许会立刻杀人的。”
岳小虎又傲慢地挺起了胸膛,抬高了下巴:“我也会杀人。”
高怒只有苦笑。
他活到现在,已深知杀人的痛苦和代价,却还是有许多年轻人偏偏要将杀人视同儿戏。
他的内心开始无法抑制地刺痛了。
既是痛自己,也是替岳小虎惋惜。
这个少年若一直将杀人视同儿戏,那他的未来就注定要毁了。
此情此景,联想过去的自己,高怒确实已只有苦笑。
将军没有苦笑。
将军擅长冷笑,尤其是对那些狂妄无知的人说话时:“会杀人是一回事,杀不杀得死又是一回事。你可知当初悲凉侯与我交战,斗了几回合而落败?”
岳小虎当然不知,但他很有兴趣听答案。
与生死胜负相关的事,他向来都很有兴趣。
将军道:“三回合。只斗了三回合,我就轻松斩断悲凉侯的左臂,剑尖直逼他的咽喉。”
岳小虎怔住,表情终于变了。
将军又问:“你可知昔日我与这位先生一共斗了几回合而最终平局?”
岳小虎听着,他的心已不觉提到了嗓子口。
将军肃容道:“五百七十三回合。”
岳小虎不狂了,战栗的身体摇摇欲倒,一张脸白如他的衣服。
将军道:“你还认为该上劣酒么?”
岳小虎嗫嚅着道:“我……我……”
将军道:“楼下的冷窖里有陈年花雕,也有不起眼的糟子酒,你下去自己瞧着办吧。但别瞧太久,我等这位先生有耐心,等你可没有耐心。”
岳小虎像落水狗一样灰溜溜地走开了,从他以为能大展拳脚的舞台上灰溜溜地走开了。
但他知道,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总有一天他能击败将军,重新大摇大摆地走回这舞台,傲视一切。
将军道:“他是个好材料,可惜受的挫折太少。这么狂的年轻人,应该多几次严重的打击,让他学会忍,才能最终看清自己而有所进步。”
高怒道:“你在打磨他,意欲重用他?就算知道他会一直放不下要击倒你的想法?”
将军正色道:“匕首锋利,但还是有柄的,只看你握的是哪一头了。”
高怒点头道:“至少现在你握的是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