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俭德君子得其友(一)
书名:天裳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11089字 发布时间:2023-05-07

       星辰梦如水,十丈软红尘。唐轩睁开眼睛,发现已在一间狭小的石室之中。

       一束青白的月光,从对面石墙上方未及一尺的小窗中投射进来,才知此时已至深夜。

       回想昨日午后日央,大战色目大汉以后的奇异经历,至此仍觉如痴如醉,如幻如梦,实是难于人说,只能深埋心底。忽又一想,此刻绝域古堡,墨石斗室,一方孤月,独家寡人,倒是想说,却又说与何人?不觉自是苦笑。

       解开衣襟,青白月色之下,见上身“鞭痕”交错,青红深紫,色彩斑斓,甚是骇人。唐轩却丝毫未显苦痛之状,只是轻轻触摸,心中便生出丝丝酸楚,阵阵凄清……

        唐轩穿好衣服,忽感劳乏,躺在石床皮裘之上,不觉睡去。

       一阵沉沉的钟声,使唐轩从梦中惊醒。抬头看时,小窗之上,已见微熹。忽又听闻号角之声响起,好似军营晨作之令。又觉室门轻响,随即打开,灯 晕微光之下,见门前室外,一名军校正朝自己招手。唐轩走出石室,那军校又示意站在门前。

       出门之时,唐轩看到室门之上阴刻着西域安息数字中的“13”。

       西域安息十个数字,除“0”不能当头外,大可随意组合,计数简便实用,此时已传入中土,虽未广做普及,唐轩却也识得。

       出了石室,唐轩看到石室门前行廊甚长,大约每隔五步,便有一窗。此刻,阵阵清寒从空窗扑面而至,使人心地一时清新。

       在两窗之间,石壁之上,皆嵌入一盏镂空石灯。灯晕熹微之下,均站立一名横刀执鞭的军校,为首二人正是阿法特与艾略特。另有几个与自己一样装 扮之人站在廊中,其中只认识杨发。

       石室之门陆续打开,室中之人也陆续走出。看此情景,唐轩这才知道,行廊中,当有石室三十余间,关押劫掠而来的三十人。每间石室的门上,都有一个西域安息数字做为标识,每间石室均由一名军校看管。

       此时,石室中人均已走出,站在石室门前。唐轩发现自己左首站着肖清,右首之人竟是黄面大汉。黄面大汉看见唐轩,面露惊喜之色。肖清见到唐轩,也是目有暖色,微微颔首。又见黄面大汉的另一侧,赫然站着昨日被自己打败的那个色目人。

       见石室中人均已外出站定,阿法特与艾略特对视一眼,阿法特便用生硬的汉语,指引众人走出行廊。

       来到院中,唐轩见此院占地约有二十余亩,四面皆是三丈高房,围住中间的庭院。如此一来,此处当是城中之城,堡中之堡。

       众人随着阿法特与艾略特延着右侧甬道,走入一个狭长的院落,来到一座大屋门前站定。未曾进入便听到水流之声。阿法特大声告知众人,要在此房中洗漱,在指点了几条规矩之后,带着众人依次进入屋中。

       进入屋内,水声更响。唐轩见此屋高约三丈,并不十分宽阔,只是狭长。屋内三周石壁均嵌入镂花石灯,灯光同样熹微,屋内颇显昏暗。未嵌石灯那面石壁的高处,凸出一方石槽,石槽下方每隔三尺,便垂下一根中空石柱。一注清流,从石柱中垂泻而下。下面是一条深约尺余的长方水池,数十注清流垂落其间,水溅珠飞,迷潆一片。水落鸣溅声中,隐约听到绞盘轮齿转动之声。可以想象,此是人工机关将湖水输入屋中,当做沐浴洗漱之用。

       见此情景,唐轩心道:在此大漠绝域,竟有这等奇巧工程。不知建造者为何方高人,竟有如此神巧之技。

       此外,另三处石壁高约五尺之处,也有同样石槽空柱,垂下清流。只是下面水池池边砌起三尺高台。石槽空柱之下的石壁上,皆镶嵌一面椭圆铜镜。铜镜下方,皆有摆放物品的石台。

       阿法特与艾略特将众人带倒五尺水槽之前,指示开始洗漱。并发下两条丝巾脸帕,命从两头开始,依次向中间传递使用。

       唐轩走到近前,看见石台之上摆放的是蒲皮澡豆等洁面涤身之物。

       洗漱间,唐轩忽听几处人声喧闹,而后便是大声斥骂、皮鞭与呼嚎之声响起,急忙用手抹下脸上水渍,抬头看去,只见阿法特与艾略特正在高声叫骂,几名军校正在抡鞭打人。再侧耳细听,明白了缘由。原来有两处是因争相擦脸、抢夺脸帕而引发了争执。另两处是因有人不识澡豆为何物,以为早饭而误食,被旁人嘲笑,羞恼成怒,引出谩骂打斗。

       唐轩看清后,不禁心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众人洗漱完毕,又被阿法特二人引入一间大屋。屋中并排陈设两张长案,案上整齐摆放着三十套黑色服装。每套服装之旁,皆竖起一面石牌,牌上刻有安息数字,依次为1至30。

       阿法特二人将众人引到相应的石牌前,让众人更换案上的服装。唐轩见这些衣服大多为半旧之物,有些衣服上还能隐约看出血迹。

       唐轩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斑斓狰狞的鞭痕,引得众人纷纷注目。众人又见唐轩身有这等骇人之伤,居然行动举止尽皆自然,脸上全无苦痛之色,大多心中惊异,暗生赞佩之情。应武初看先是惊愕,既而嘴角泛出一丝浅笑。

       黄面大汉虎目蕴泪,悄声道:“兄弟,你为救我,险些丢了性命,还身遭这等苦刑,真是生受你了。”

       唐轩悄声道:“无妨。这等小事兄长无需挂怀。”说罢,心中又是一声苦笑,一阵怅惘。

       肖清将一物飞快塞入唐轩手中,悄声道:“此是伤药,内服对外伤也有奇效。”唐轩低头一看,见是一个油纸小包,便装入怀中,对肖清微微点头。

       那叠放的黑衣是一套黑色薄棉劲装。唐轩见上衣左前胸绣有白色的安息数字13,后背之上的两个数字则更为醒目。

       看着衣服上的安息数字,唐轩知道从现在开始,在蒙古瓦剌,在这座诡异之城,唐轩这个名字已不复存在。代替名字的就是石门上所刻、黑衣上所绣的这两个安息数字:13。

       众人穿好衣服,被带到庭院之中。那三男三女六名黑蛇一样的教习,早在院中站立。众人按身上的安息数字被分成三队,每队十人,站成三排。

       众人列队已毕,哈日伊罕从院外款款走来。今日哈日伊罕未着皮铠,换上一袭紧身白色劲装,使修长挺拔、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毕露。脚下一双白色薄底短靴,走在黑石砖上轻巧如风。腰悬银柄短刀,一头黑色的长发飘散身后。全身散发着灼人的气息,如同山野间矫健灵武的雪豹。

       哈日伊罕在众人面前站定,妩媚明亮的眼睛看过众人,最终眼波如水如风,一闪一飘落在肖清的脸上,直吓得肖清连忙低下头去。

       哈日伊罕手握短刀刀柄,神色端严,大声说道:“今天由本将军当值,主持魔云角斗军团第一天的操演。为方便操演,利于统带,相互比对,以快促慢,你等三十名军团武士,被分成三组,每组十人,各由两名教习教授技艺,由本将军与哈斯其其格共同统领。本将军与哈斯其其格轮流交替,每人当值十天。你等将修习徒手互搏、短刀互搏、长刀互搏三种技法。”

       哈日伊罕说的是蒙语,中间夹杂几句汉语,看来不像哈斯其其格那样精通汉话。哈日伊罕说罢,阿法特充当通译,将蒙语翻成生硬的汉话说给众人。

       说罢开场之言,哈日伊罕颇显得意,目光再次看过众人,最后一眼依是落在肖清的脸上。

        一片宁寂之中,哈日伊罕又道:“魔云角斗军团一组由伊日毕斯与伊勒德统带教习,成员为1-10。二组由孛日帖赤与色勒莫统带教习,成员为11-20。三组由查干巴日与斯日波统带教习,成员为21-30。”

        随着哈日伊罕高傲的语声,那六名教习分三组依次向前迈上一步,动作整齐划一,规整齐健。

        哈日伊罕见六人复又站成一排,齐整仍如一线,轻轻点头,表示满意,随即又道:“ 从今日开始,你等三十人以前的名字便不再使用。你们现在的名字,就是你们身上标出的安息数字。你们从现在起,要忘记一切过往,习惯一切新的开端。”

       阿法特将哈日伊罕的话翻给众人。话音一落,便有人小声嘀咕:不叫以前的名字,让叫什么西的字,可是那些字,我一个不识。还有人说:一到十倒是数得过来,过了十就数不清了,不知自己现下算是老几。”

       突然,哈日伊罕一声爆喝:“谁在那里大胆乱言,难道想死不成!”随着话音,妩媚的脸上杀机顿起。

       哈日伊罕的怒喝之声,直惊得人里人外,四下周遭,一时悄无声息。阿法特与艾略特,抡着皮鞭,便要在队列之中查找说话之人。

    “启禀哈日伊罕女将军”,随着一声纯正的蒙语,站在第一排右首第二个的梁日,也学着那些教习的姿势,向前迈出一步,挺胸抬头,站得挺直。与那些教习相比,样子甚是笨拙滑稽。

       见梁日站出说话,唐轩心中一惊,暗道:不知这厮又要害谁?

       却听梁日续道:“美丽勇武的哈日伊罕女将军,小人安息数字2,有事向您禀报。”说罢,向着哈日伊罕深深一躬。

       哈日伊罕见梁日识得数字,并自称为2,微微点头,说道:“不要啰里啰唆,有事快些说来。”

       梁日直起上身,说道:“小人2谨遵女将军之命。美丽的将军,您有所不知。”说着回身抬手向右一指杨发,再转身向左回眼一瞄,又道:“我这个表侄1,还有身后的有些人,他们不学无术,浅薄无知,不识尊贵,有眼无珠,他们确确实实不识得安息数字,真的不知自身是几。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请美丽勇武的女将军派人将这些安息数字向他们一一告知,让他们在知道自己名字的同时也好彼此认识。不然,若是今后他们犯事,女将军拷问时,他们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反而误了将军的大事。若告知以后,他们还是分辨不清,女将军再重重惩罚他们。小人之言,句句是实,还望美丽勇武的女将军明察。”

       哪知哈日伊罕听完梁日之言,勃然作色,向前迈上一步,手指梁日,大声吼道:“大胆小2,本将军刚刚说过的话,难道你立刻就忘了?你可要自行找死?”

       梁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响头,说道:“小人小2,惹得女将军生气,实属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只是……只是……”吓得语音打颤,不知哪一句说错。想问,却又不敢说出。

       哈日伊罕冷冷一笑,说道:“可恶的蠢材,要是本将军不说,便是打死你这小2,你也不会知道。”

       梁日又是一头磕下,忙道:“美丽的将军真是圣明,一眼便是看出小人小2是个蠢材。小人小2过往虽是干过两年里正,但天生就是蠢笨,裤子穿反鞋穿倒,拉屎不擦尿裤裆,这些都是常有之事。”

     “大胆!住口!”哈日伊罕忽又爆喝,只吓得梁日身子一伸,趴在地上。

       哈日伊罕大声吼道:“本将军早就说过,要你等忘记一切过往。而你这个蠢材,先说小1是你表侄,而后又说自己做过里正,岂不是就像老鼠的记性一样,撂下爪子把什么都忘了?”

       梁日这才清楚,刚才的话错在哪里。

       梁日跪起身来,两手左右开弓,不住朝脸上猛打,一边打一边说道:“美丽的将军息怒,小人小2就是肮脏的老鼠,实在该打!实在该打!”

       哈日伊罕见梁日痛打自己,面色稍缓,说道:“你违背本将军的命令,犯规乱戒,本该罚打十鞭。但你话语之中,倒也有些实情,意尚可取。本将军一向赏罚分明,免去五鞭,改打五鞭。”说罢,向身旁的军校一挥手,一名军校走上近前,抡鞭便打,在梁日的哀嚎声中,数到五鞭,持鞭军校便自让开。

       梁日站起身来,转身跨步,还是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步法,迈入队中,姿势模样,更是夸张滑稽。

       唐轩心中暗叹:今日看梁日所为,方知乡间里正这个职位,绝非常人能够担当任得!

       哈日伊罕命人取来长案,把刻有1至30安息数字的石牌依次摆放,由阿法特指引众人来读。

       接连读了七、八遍,哈日伊罕见众人齐声读得畅通,便从杨发开始,由每人单独来读。开始杨发读得还算顺利,但到了后几个数字,便开始颠倒不清,胡乱指认。当即被打了五鞭,罚站一旁。接下来便是梁日,梁日一口气读完,然后笑眯眯的看着杨发。往下便是罗绍祖,看来他也识得,通读中,并无半分迟缓。三十人通读结束,又有六人认知不全,均被罚打五鞭,站列一旁。

       每有一人通读有误,哈日伊罕便怒斥一番,责令鞭打。现下通读已毕,哈日伊罕见到颠倒不清、指认不全的竟有七人之多,更是暴怒不已,正想着如何处罚,忽听高楼尖顶钟声响起,心中便有了计较,说道:“安息数字全部认知的,便去进食早饭。”说着抬手指向那七人,厉声说道:“你等七人,罚饭一次,今天早饭不许去吃。从现下起,这些数字,每教授一次,便通读一次,读错一个数,就罚打一鞭。”

       唐轩等人吃饭回来,见仍有两人还在指认。又过了有两柱香的功夫,每人又挨了七、八鞭,这才全部通读清楚。

       便在此时,院外走进一男一女两名年轻军校,轻步走到哈日伊罕面前,悄声向哈日伊罕说了什么。

       哈日伊罕抬眼看向黄面大汉,说道:“14,从今天起,你不与众人一起操练修习,你去我姐姐那里,我姐姐要为你治病医伤。”

       说罢,仰头看了一眼那尖顶高楼,眼中满是轻侮之色,低声道:“我那美丽的姐姐,她可是草原大漠、阴山南北第一的名医。要不然,她那一身肉皮早就烂没了。”

       黄面大汉去后,余下的二十九人,便按排定的三组,由那六名教习带入场中,习练实战肉搏各种基础技法。

 

       


       白日云飘,光影风驰,转眼已过两月有余。

       这些时日,那几名教习并未教授拳术刀法,而是让众人拉筋涮腰,负重跑纵,举石熬力,只做这些武功根基的操习。

       武训强度超乎想象,早已越过众人身体承担的终极。而那六名教习严酷冷血,有如凶魔恶鬼附体,完全不顾众人的死活。其间有人稍有差失,不是鞭打就是体罚。且一人有错,通打全堂,每人都跟着一起挨打受罚。如此重度强训,每人每天就如死去重生一般。起始数日,便有八人积劳伤病而死。自最后一人死后,似是羸弱、呆笨之人已无,犯错失误、累及他人之事便少之又少。

       哈日伊罕当值时日,每日起早便来,日落才去,且不时指点那六个教习该如何行训。那六名年纪不轻、冷酷骇人的色目教习,对青春年少的哈日伊罕唯唯诺诺,十分惧怕。

       轮到哈斯其其格当值,则是一早来后,在众人面前说上讲几句训诫之语,便匆匆离去。有时摄人心魂的目光看向唐轩,眼神中满是冷冷的笑意。

       行训以来,虽操习严酷暴虐,但众人的行动,却教押解途中宽松了许多。吃饭、小憩,只要不大声喧哗,不多人聚集,只是二、三人悄悄低语,已不再干预。因此唐轩也陆续得知另十七人的一些情况。

       那些人中,除那色目大汉外,还有四名宣北大营的明军。在数十天炼狱般地苦熬中,这些明军完全显出行伍中人在武训操习中的极大优势。他们不但体力精力、身体灵便程度远超常人,就是在身体越出极限、疲惫将死之际,体能恢复之快也是超乎想象。他们的武艺,唐轩看来,还是那色目大汉最高。起始管控尚是严厉之时,他们彼此之间就如陌生人相仿。管控渐渐宽松之后,那几人则显出亲近之情。其中一人与罗绍祖低语时曾说:“你们大多认为营中武人直率憨直。其实你们哪里知晓,行伍之中若不多生几个心眼儿,早就死在五荒八阵,不知埋骨何方了。你们要是和我们玩起心数来,嘿嘿,就是把你们卖了,你们也要自己数钱。”

       那十七人中,唐轩只知一人的名字。他叫高封,是京城隆盛镖局的趟子手。初来那天,唐轩从哈斯其其格口中得知高封乃是宣府武术名家“铁掌金刀”万福生的弟子。他虽是宣府同乡,自己却是不识,也未曾听甘芾提起,看来家不在府城,当是在万福生门下学艺不长,便去了京城镖局。这些时日,在魔火炼狱般地操习中,高封游刃有余,颇显轻松,就如无事玩耍一样,让人从心里佩服。

       有一人出于对高封的敬仰,便悄悄问了高封的名号和经历,而后在人中炫耀。谁知半日之后,两人便被哈日伊罕从群众中揪出,一人一拳,尽皆打翻在地,并用脚下的软靴踏住,当众宣告了两人不忘过往的罪行。随即又被剥光衣服,吊在刑架之上,每人狠打了二十皮鞭。高封劲力颇厚,挣扎了几天,便无大恙。那人体力终不能与高封相比,两天后便在伤病劳累中死去。

       还有一人,颇得唐轩注目。那人编号21,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气质文雅,看着像是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等魔火操习,那人看去与自己境况大致相同,都是初时不堪而日渐强壮。唐轩觉得那人不同于一般文士,有一种孤傲中略显温和的气质,与宣宁名医李仙梧的神色有些相似。

       一日小憩时,唐轩从他身侧走过,见他正为自己把脉,那安静凝思的神态,突然唤起唐轩的记忆:那是数月前,直隶数府水患之后发生大疫,京城太医院院使、首席太医时北泽亲率众医士来直隶疫区布药消瘟。唐轩曾见时北泽数十随从大多在庭上三五成群结伙交谈,唯有一人独自一隅,凝神静思,正为自己把脉。时隔数月,见此相同情景,唐轩登时记起,眼前这个文雅孤傲的21,便是太医院使时北泽的随行之一,想必也是太医院的太医。当时认出那人,心中更是奇怪:他是如何到此?可是京城太医院遣他到宣北大营公干,恰巧遇到番兵被抓?那人颇是孤傲,从不与人交谈。再者,唐轩不是猎奇心重、刨根问底之人,更知此地凶险莫测,一个不慎便会招来祸端,因此不去搭话问询。

       那十七人中,除高封、五名明军与那21外,其余十人,便不知他们的过往来历、姓字名谁。但看仪表举止,听口音声调,也是宣府当地的士绅乡民。在操习起始的几日间,那十人中便有五人死去。

       唐轩觉得肖清的武功要高出高封,只是高过多少,却估量不出。肖清时常与众人一样,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唐轩知道这是肖清有意为之。想到其心机深沉,职业特殊,也不以为意。哈日伊罕见肖清如此,脸上虽有失望之色,但仍对肖清照拂,通打全堂时,鞭子抽在肖清身上,仍比旁人为轻。肖清与高封相识,小憩时,两人曾相互点头示意,但很少凑在一起说话。肖清与那21却似不识,从未与之交谈。

       那个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行商应武,最是出乎众人意料。除了举石熬力稍差以外,涮腰拉筋、纵越跑跳皆是舒展自然,极快到位,且身姿优美,甚是灵泛,时常得到哈日伊罕与一众教习的青目。本组的女教习色勒莫更是时常单独教导应武,将应武的细腰长腿弯下搬起。隔着肖清,唐轩都能闻到从她那肥劲的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膻气。

       应武身姿优美,习训到位,众人虽是不解,却不敢相问,怕祸及上身。一次,杨发在苦痛煎熬中,像是把持不住,便悄声问应武:我们煎熬伤痛,像是大火烧、开水煮,你为何如此轻便,可藏有诀窍?周围几人也都侧耳倾听,也希望得些真知。第一次发问,应武全不理会,像是没有听见。杨发苦痛难当,急于得到轻身舒服的神秘要诀,便凑上一步,加大声音重说了一遍。应武见推脱不开,又怕杨发声大,招来鞭子。于是抬头紧看,见梁日不在近前,且眼睛正看向别处,便舞身摆出昆曲青衣的姿态,脸上更是入戏神色,直是惟妙惟肖,看得众人心中一醉。做罢造型,应武也不话语,当即走开。有人已然知晓其中因缘,杨发却是一脸茫然,不知应武是何道理。

       杨发很有一股韧劲拼劲,特别是脸上神情更不落后,一副傲气的脸色,时刻要彰显自己的不凡。特别是大战梁日占得上风之后,神色更是倨傲。自从三十个安息数字指认周全,便时常提点众人:你是几,他是几,我是几,切莫忘记。要是忘了,可别怪我不曾告知你们。

       武训操习起始,杨发便跃跃欲试,一副与众人、特别是与梁日一较高低的架势。哪知练起才知,除了有些力气,跑跳纵越,尽是蠢笨不堪;拉筋涮腰,更是僵死如木。即便如此,仍是一脸倔强,举止神色与先前并无多大差别。但杨发也真能服下苦去,每每在惨嚎声中,都能把诸般姿势跟着做下,从未累及众人。多日苦熬下来,也做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因此更加瞧不起梁日。

       梁日苦痛之极时,惨嚎之声居然是以蒙语蒙调发出。初来之日比试,梁日败给杨发,虽然恼怒,却不以为耻。在当日,便对身旁人说道:自己年长辈尊,当先出手打在杨发脸上,是长辈教训晚辈,那是理所应当之事。杨发身为表侄,做为晚辈,居然对尊长痛下狠手,当是混账之极。如今是在蒙古,要是在宣府老家,按照乡规旧约、家祠宗法,当给这厮家法从事,打他个不亦乐乎。接着又说:自己身为长辈,又是里正,不与晚辈小民一般见识。当时杨发破口大骂,被身旁的军校一脚踹翻,这才住口。

       杨发识得安息数字后,梁日更以恩人自居。当面曾说:“我大人不计小人过,里……2的肚子能撑船,若非是我冒着鞭打脚踹,在美丽的哈日伊罕女将军面前,道出你浅薄无知、当真不识得安息数字的实情,在女将军盛怒之下,你这个小1,还真不知是何下场。是我冒着天大的风险挽救了你,还让你识得伟大的安息数字,让你这个天上地下一般瞎的人光了宗、耀了祖,你这厮居然连一个谢字都没有,真真的全无道理。”杨发自觉理亏,也未还嘴,转身径自去了。

       习练武艺,当真不是梁日强项,好在尚有一张好嘴。这些时日,直把哈日伊罕和几名教习说成了至尊武圣、众人的福星。在阿法特不在时,还临时充当通译。因此虽在操习中有些错失,大多也被网开一面,不加惩处。即便罚了,也比旁人轻上许多。有些人眼看就要跟着挨打受罚,结果梁日竟被免了惩处,不觉惊喜万分,愈加钦佩梁日。

       初来那日,哈斯其其格关于众人习练技艺、审验考核、鞭打除名的那些话语,梁日早已记在心里,因此也是拼命勤练苦修。在一声声、一次次长呼惨嚎之中,倒也跟得上操习进度。一次,梁日瞥了一眼远处的杨发,悄声对身边的罗绍祖说道:“我说3啊,不是我这个2夸口,小1那厮,别看整日横七竖八、人五人六的,其实就是一个天生蠢笨、自来下贱的呆货。不论是谁,只要喂他一口、捧他一句,他就给人当狗,替人在外咬人。哼哼,这种玩意儿,给咱提鞋,他也不配。”

       罗绍祖虽无肖清、高封那样的武功基础,却在魔界狱火一样的操习中,显出很好的习武天赋。不但各种根基修习,颇能负重吃苦,便在身体难以承受之时,也没有像多数人那样呼疼叫妈。且修习进境,远胜常人,甚至已经接近两、三个明军。一次,曾自言道:早年曾攻经史,不想而立之年又修习武艺,看来上天真要使我成为文武两全之士。”唐轩听罢,不觉心中又是一阵迷茫,一阵苦痛。

       文武双全,有时并不难,说你是,你便是。到时候,武自是有人替你挡驾,文自是有人替你捉刀。唐轩久在官场,这些自是明晓。在官场,说你文武双全,国之干城,其实很大程度,就是你生了一张好嘴,靠了一座好山!

       初到城堡那日,初次与人对敌过招,对手还是久经战阵的强悍军校,但对方未沾自己衣襟,便被自己轻松击倒,印证了岳武穆一派武功的高超与实用,同时也深深感知了自己在武学上的天赋。

       这些时日,即便白天经受地狱魔火般的苦痛,到了晚间,稍做歇息后,都要在狭小的石室中,继续演练岳式散手,并结合那次实战,悉心揣摩领悟岳式散手中的奥妙精微,自己感觉甚有心得。在行拳之时,在心与意、意与气、气与力的凝和中,竟能缓解身上的苦痛。

       自武训起始以来,那种早超极限、苦过极处的操习,唐轩颇感实效。先是腰腿更加灵活强劲,奔纵跳跃之技,不但大大超过了那几个明军,甚至已是不输高封这等习练过轻功的江湖武人。同时气力更是大增,四肢筋肉渐渐暴起,腹背前胸肌肉更加坚实灵动。这两月有余的苦修,使本就挺拔的身材愈加健拔,脸上线条愈见分明,眼中神采越发明亮。食量更是大增,竟是在宣宁时的三倍有余。

       唐轩现下回想,那日色目大汉使出的种种招式,竟满是破绽。感觉如在此时,再与色目大汉那样的对手交手,胜之当在举手之间。

       那色目大汉与唐轩分在了一组,特别是黄面大汉被哈斯其其格带去治伤后,两人无论站队、行操等各项修习都依次相邻。唐轩见色目大汉看向自己的眼神甚为复杂,绿色的眼中,满是怨毒、恐惧、赞叹交织的神色。

       梁日一改路上的倨傲,又恢复了在宣宁时的热情和恭敬。一日,见近前无人,附在唐轩耳边悄声道:“唐大人,卑职不想你老人家竟是这等了得,当真是文武双全,宣宁之杰。你老大人不记小人过,路上卑职冒犯你老人家的言语,还望唐大人不要挂怀。”

       说罢,鹞子一样的眼睛警觉扫过四周,声音更低,又道:“唐大人,在这里我最信奉你老的人品,现下我只敢和你老说这样的话。我看这个鬼地方神神秘秘的,那几个小女孩儿,像是有心疾疯癫,还有那几个教习,更是像鬼魔一样,看着就让人发冷。我看……我看……咱们活着回家……活着回家……”说着便哽咽起来。

       唐轩刚要离开,梁日伸手拉住唐轩衣襟,悄声又道:“唐大人,卑职知道你老人家讲仁义、好本事,而且……而且……那郡主脱不花对你……对你老人家有些……有朝一日,你老人家要是能从这里出去,一定要带上我,咱们一同回宣宁老家。”唐轩心中只觉心中一懔,一怃,继而又是一痛。

       在此期间,黄面大汉被带去医伤,全无一点消息,唐轩甚是挂念。

       唐轩读书涉猎颇广,早年也曾浏览过《黄帝内经》、《脉经》等古时医书,对岐黄之术也有粗解。

       初到之日,哈斯其其格谈及医术颇显自负。要知医学一道,绝难速成,哈斯其其格小小年纪,如何学得草原大漠第一名医?黄面大汉伤势沉重,不知被医得如何?医道最是精微,沉疴须用猛药,但用药须准,若相失分毫,便要危及性命。唐轩生怕那位美丽的蒙古女大夫用错了药,害了这位绝世高手的性命。

       这些时日,脱不花没有来过这里,不知是否尚在城堡之中?

       石楼顶上,钟声依旧响起,在沉寂中随风散去,散在山巅水涯,散入无尽长天。可有些记忆,今生今世却无法磨灭、无法散去……

       那永铭于心的清秀容颜,竟在每晚的梦魇中,跌入幽幻的漩涡,幻化成噬心风露、醉心红尘;幻化成梨花细雨、浅笑红妆;幻化成迷心色盘、炫艳彩笔,另有“滴血”的皮鞭……恍惚中,又听见如琴的泠琅,如箫的悠幽……

       终究只是一场梦,一段不住顾盼的梦,但终是看不到梦的尽头……

 

       


       又过十余日,这天正值哈斯其其格当值。早饭过后,只见哈斯其其格面含浅笑,走进院来,身后跟定数名男女军校,黄面大汉赫然也在其间。

       唐轩惊愕之余,心中大喜。同时更是感叹:哈斯其其格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容貌,不但有那样精绝的武功,还真有这等高妙的医术,当真是钟灵毓秀,天之骄女。

       黄面大汉病容全消,此时面色微紫,卓然有光,浓眉之下,一双虎目神光湛然,正是那日初见时的神采。一望之下,便知重伤已愈,身体复初。但心中惊喜之余,又觉诧异:若他真是重伤痊愈,神功恢复,为何还这样规规矩矩跟在这些人的身后?这些时日,身受这等屈辱,无论是谁,按理神功一复,便当发作,莫非他只是身体康复,而神功未复?

       哈斯其其格一袭紧身的白色劲装,十数根精细的发辫散在身前,如风的长发飘散身后。腰中悬佩银柄墨花短刀,手中轻握银柄墨花蟒鞭。足下白色软底短靴,走在黑石砖上,如猫一般轻柔。

       黄面大汉走入队中,站在唐轩身侧。

       哈斯其其格诡异一笑,飘忽的目光投在唐轩英挺的脸上,说道:“13,你到队前来。我那武勇的妹妹多次在脱不花郡主面前夸你,夸你操习最佳,夸你最有潜力,夸你无人能及,夸你……今日本将军有些兴致,要看看你的操习究竟好在哪里?要看看你到底有何等潜力?13,你放心,不要害怕,不要畏惧,你的眼神为何发直?本将军不会伤了你,不会拿鞭子沾着什么东西打你……”声音仿佛附有魔力,侵入唐轩怅惘的心底。

       石楼顶上,钟声复又响起,静谧中,随风飘去,散在山巅水涯,可曾飞过京城?……

       恍惚中,唐轩知道自己走到人前,走向前方,走向那凹凸有致、柔弱无骨、飘散着奇异香气的躯体……恍惚中,看到哈斯其其格肤如凝脂,笑魇如花,眼神如秋水般清澈,复又如春风般飘忽,走向自己的脚步,有如宠妃走向前来临幸的帝王……

       唐轩极力定下心神,仍觉心绪缥缈,似已融入湛蓝天际。忽觉一阵幽香吸入,又觉被如风长发扫过面颊,身体便飘飞出去,重重摔在黑石砖上……

       五体投地,鲜红的血,在缓缓流出,滴落在脸下的黑石砖上,仍显鲜红,身上却不觉丝毫疼痛,心中更显一处清白,此处清白任谁也不能占有……

       纤巧的白靴,无声来到眼前。洁净的靴尖,钩起流着血的脸,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染落在洁净的白靴之上……

       哈斯其其格展颜笑道:“哈日伊罕,我武勇的妹妹;脱不花,我崇敬的主上。我只在一招之间,轻轻摔了他一跤,并未对他如何。”说着面色忽显凝重,续道:“哈日伊罕,我武勇的妹妹;脱不花,我崇敬的主上。你们真是有些眼力,真让我从心里佩服。本来我想把他摔出两丈,结果呢?连一丈都不到。算了吧,我已没了兴致。13,你不要趴在这里,起来,回到队里去吧。”说着仰头看向石楼,又道:“钟声总要响起,北风总要南去,明天总要到来,人总是要活着。13,等待你的,将是草原上永远不落的阴冷月亮。”

       唐轩将流着血的脸,缓缓从白靴上抬起,两臂用力支撑,在曲线曼妙的身边,慢慢站起,直起身来。咫尺之间,相向而立,方觉出曼妙的身姿,又是如此的高挑,那额头发髻间的青花美玉,正对准自己滴血的嘴唇。咫尺之间,呼吸相闻,从明艳的唇中,呼出的奇异幽香,暖暖地喷润在脸上,真的使心缥缈无处……

       春风沉醉,在迷醉绮媚的目光中,唐轩缓缓转过身去。忽然,一只纤纤玉手,在身后搭住肩头,杏黄色纤巧的指甲,在晨光里闪着凄迷冶艳之光,一个轻柔的甜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唐轩,你真得不差!你相貌堂堂,气度不俗,是中原少有的文武两全之士!”唐轩的心,蓦地从缥缈中飞回,跌入一片惊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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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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