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绝崖顶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0192字 发布时间:2023-05-06

山谷中万人俱寂,屏息凝神的久久仰望崖壁,圣主及他数百门人已尽隐没在凄迷云雾中。

突然那边披甲将士有的快速躲入营帐,有的高举盾牌遮挡头上。

这边杂乱武人也是有的急往营帐钻,有的高举武器势作抵抗。

他们要抵挡什么?

XXX

风起云涌,云海浩渺。

穿过那片云海,便登上天绝崖顶。

云海深处,忽有一团黑云迅速剥离而下,沉甸甸黑压压的罩向圣主及门人。

圣主吐气开声,注满功力的咆哮震荡至天际,令那轮血阳也明显的颤了几下。

他口中激出的强劲声音如锐利钢锥瞬间撕破那团黑云。

一分为二的黑云紧紧擦过他及门人的头顶呼啸而下,正是狂暴厚实的一阵箭雨。

天高崖远,数百年来历届十二长老安居崖顶,从不顾忌什么毁灭性的危机,所以只象征性的在崖边设置一排暗弩,再无别的防御。

而暗弩虽长年不失保修,储箭量却也只够发射一阵。

其实不管多少阵箭雨,都不能伤及圣主及他门人毫发。

但箭雨不会掠过他们后就凭空消失,下面观望的人们遭了大殃。

人们看出那迅急落下的是一阵箭雨时,大部分已闪躲不及,只有尽力抵挡。

崖高万丈,风势狂猛,箭雨破风而下更显强劲,军队配备的盾牌也被轻易射穿,武林人各施绝技,最终却伤亡满地。

事后统计,那阵箭雨共致士兵伤亡十七人,武人伤亡三十四人。

人们经此一劫,生怕上头再有凶险天降,防不胜防,都不敢随便在外仰观,纷纷躲到帐篷里。

良久,已黄昏,外面始终毫无动静,人们才又试探着出去,这时燕归来孟无情一行人正巧到了。

XXX

乔长老轻车熟路,引着燕归来孟无情走近那条铁链:“上崖只有这一条途径。”

旁边的封依望着森然铁链,不禁微微胆寒:“这是一条铁链,怎会是途径?”

乔长老道:“姑娘有所不知,天绝崖在武林是至尊地位,岂可容一般人随意上崖?要上崖必须接受第一重考验,便是只能用这条铁链攀援而上。”

封依顺着铁链望上去,只见惨暗昏阳、血色云霞极是压迫,崖壁更是峭立如刀锋,全无突出,立刻为老天爷的鬼斧神工而深深惊骇:“这……怎么爬得上去,太高了,谁有这般大和持久的体力?”

乔长老对燕归来孟无情郑重问道:“你们畏缩了么?”

燕归来道:“我们若现在就辜负天长老的厚望,干脆自绝于此。”

孟无情坚定点头。

白天长老仍是波澜不惊的宁静状态,悠悠道:“我们一起上去,中途也可相互照应。”

这话在别人听来更像是临危打趣的一种豁达。

突听身后厉叱道:“不许在这里停留,赶紧退开!”

竟是一队挺着雪亮剑戟的士兵气势汹汹的逼来。

乔长老肃容道:“我是崖上长老,此刻正要回去。”

带队的卒长瞪眼道:“不管你是谁,太师和将军吩咐了,谁也不许接近这里,不听者可当场格杀。”

白天长老沉吟半晌,微笑道:“你们能带我们去见见太师么?”

卒长挥舞一下长刀,冷声道:“你又是谁,竟敢口出狂言,太师是随便见的?”

白天长老笑意不减,神色更显和蔼:“我与太师本是故交,烦你通融。”

卒长翻白眼道:“通你个老头鬼,不仅口出狂言,还与太师论上交情了。”

白天长老道:“这算是犯了王法?”

卒长哼道:“当然,这叫无法无天。”

他刀锋一晃,喝斥道:“把他们抓起来。”

白天长老当先服服帖帖的束手就缚,月牙先生乔长老燕归来孟无情端木吟雪张元凤广一同沈二桥都立刻对白天长老的意图心领神会,只有尚还稚嫩的封依一窍不通,激怒道:“你们敢碰我一根手指……”

但她看见其他人都束身就缚,惊疑道:“怎么突然犯傻了,被抓起来,岂不耽误大事?”

张元凤冷笑:“反正不被抓,你也没本事跟他们上崖,不如让太师好好在这里伺候我们。”

卒长听了这话,恼羞成怒的用刀柄砸他头一下:“噤声,你们这些江湖草寇,都是不知好歹,喜欢口出狂言。”

封依仍懵懂,望着端木吟雪,沮丧道:“干娘,到底为什么?”

端木吟雪柔声道:“阿依,照做就是。”

封依只好点头照做,乖乖的接受捉拿。

这些士兵押着他们走过中营,白天长老突地传音入密,直接对营内正为皇帝安危焦躁不堪的太师道:“老朽求见,不知朋友可还记得旧情。”

太师被这神秘又熟悉的声音震动心扉,急忙掀帘走出,看见白天长老等人背影正在不远处。

他虽未直面白天长老的容貌,却对那背影那气质熟悉得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他快步上去,怒斥卒长道:“你们竟敢对天长老造次,还不放开他们。”

卒长乍见太师冲到眼前,双腿不由得发软,跪地讷讷道:“太师恕罪。”

太师厉声道:“把锁链解了。”

其他士兵惶恐不已,忙解了各人手上锁链。

太师看着白天长老,恭声道:“让长老受苦,在下羞愧无地。”

白天长老含笑道:“你不要责怪他们,我这张脸又不是人人都认得。”

太师点头,伸手邀请道:“各位请到营中相叙。”

太师所在的营中,布局稳重而庄严,令人感到如走进虔诚而肃穆的佛堂。

太师本就是佛门俗家弟子。

白天长老就坐后,首先问道:“外面隐现纷乱之象,似已有伤亡,不知出了何事?”

太师沉声道:“长老,在下明白你们一行是要去崖顶阻止圣主,可惜我必须在崖下尽量阻止你们。”

他并不回答白天长老的问话,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之间向来是不必多说废话。

白天长老道:“看来圣主已上去?”

太师道:“正午上去的,与他同去的,还有久经他训练的数百门人。”

乔长老骇异:“那些门人也都敢于只借助那条铁链上到万丈绝壁?”

太师摇头,惨然道:“他们的本事比这更大。”

白天长老神情一沉:“他们没有用铁链攀援?”

乔长老也不禁变色:“怎么可能?崖壁陡直光滑,上下几乎寻不到任何可踩踏借力的突出,即使练成壁虎功,徒手攀援也无法上到万丈崖顶。”

白天长老叹道:“太师,他们是否直接踩着崖壁走上去?”

众人听了无不震悚得瞪大眼睛。

太师神情更惨:“他们的确是那么走上去,走得非常稳,足见光是那些门人武功已臻化境,你们辛辛苦苦的爬上崖顶,取胜的把握又有多少?”

乔长老知道,这里若说有人做得到那样徒步上去,恐怕唯独白天长老。

岂料白天长老苦笑道:“想不到他们竟如此可怕,我们可都做不到徒步上去。”

乔长老不禁问道:“连您老也做不到?”

白天长老叹道:“即使我年轻几十岁,正值壮年,功力鼎盛,也做不到。”

他凝注燕归来孟无情,露出仍很信任的笑容:“但我知道你们不怕,他们徒步上崖的本事强大,不代表别的本事也强大。”

燕归来孟无情点头。

白天长老道:“他们既已上去,接近崖顶时,必会触发一轮箭雨。”

太师这才回答他那首个问题:“你们在外所见的纷乱之象,便是一轮箭雨防不胜防的从上袭来所致。伤亡五十一人。”

乔长老皱眉道:“没有人从上跌落?”

太师摇头。

乔长老心寒道:“那般密集迅猛的箭雨,难道未曾伤及圣主及那些门人分毫?未能阻止他们半步?”

太师哀叹道:“长老,放弃吧。”

白天长老道:“你们朝廷的人来这里干嘛?也归顺圣主了?”

太师肃然道:“长老,圣主把皇帝擒住,也带上崖去。我们必须阻止你们上去,否则……皇帝凶多吉少……”

白天长老道:“我们答应毫发无伤的救出皇帝。”

太师惶恐道:“不行,圣主太可怕……你们……”

白天长老道:“太师即使用千军万马来阻挡,也挡不住我们的,何必多此一举。”

太师道:“即使我们答应放你们走,那些归顺圣主的武林人也会蜂拥扰乱。”

白天长老道:“千军万马,我们尚且不惧,还怕那些二三流的闲散武人?”

他起身,对太师抱拳,鞠躬一礼:“事态紧急,我们不能久留,告辞。”

帘子掀开,众人脚步难以往前半寸,顿时凝定门前。

外面黑压压的都是气汹汹的人,有披甲将士也有武林杂人。

太师看着前头一个将军,沉声叹道:“现在你们知道,我根本做不了主。”

那个将军便是奉太后之命与太师协同来此,与太师并非上下关系。

那个将军满脸肃杀,冷冷道:“司徒帮主的人看见太师您叫人放了他们,不知您到底有何意图?”

太师也冷冷道:“我不是想任凭他们上崖。”

那个将军道:“为什么又要放了他们?”

太师道:“我与这几位老先生终究是深交故友,多少得给他们一点面子。”

司徒帮主忍不住厉声道:“现在为什么又把他们放出营帐来?”

太师窘迫得无言以答。

他的权威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这些江湖草莽尊崇圣主,更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广一同突然冷笑道:“司徒玄,你不过是西北沙堡的小小帮主,竟敢在这里充大,你可知他们两位老人家是何许人物?”

他所指正是乔长老和白天长老。

司徒玄满是轻蔑道:“管他们是谁,只要想上天绝崖,便需问一下我们手里的刀剑。”

广一同陡变脸色,怒斥:“放肆,这是天绝崖的本届乔长老,这是上任天长老,你吃了熊心豹胆,出来挡他们的路。”

司徒玄根本不为所动,仍很轻蔑道:“是长老又怎样?现在已经变天了,不再是十二个糟老头子的天下,少在我们面前耍威风。我们誓死效忠圣主,连一只苍蝇也不放上去。”

广一同愕然道:“你……你真是鬼迷心窍……”

司徒玄狞笑道:“我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辛辛苦苦爬上去,累得只剩一口气,又能如何阻止圣主的宏图霸业?圣主君临天下已成定局,尔等蝼蚁休得挣扎了。”

他转向那个将军道:“陈将军,你们的皇帝性命攥在圣主手心,希望你现在尽力帮我们阻止这些人,这些人无论哪个稍有妄动,都格杀勿论。”

陈将军凛然道:“司徒帮主何须多言,即使没有皇帝性命的考虑,我也早就一心只尊圣主,辅佐圣主成就霸业,是我辈期盼已久的最大荣誉。”

懒洋洋旁观的张元凤突地故作无奈之色,笑道:“现在我都不知道该选哪一边站了,到底怎么站才算识时务。”

封依气急道:“你少来添油加醋,这些虾兵蟹将,难道真有本事把我们路给挡了?”

张元凤叹道:“小姑娘,你不看看人家多少人。”

封依咬牙跺脚道:“多少人也都是九流货色,你别以为他们和你一样猪油蒙了心,坏成一家人,就在那里得意。”

张元凤摇头摆手道:“我已心悦诚服的认罪,你千万不要挑拨离间。”

封依道:“那你赶紧闭嘴,再听你阴阳怪气一句,我先扇你一耳光。”

张元凤闭嘴,却显出对她的刁蛮深感兴趣的表情,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她气得发红的脸上。

封依叫道:“你再看,我先挖你的眼睛。”

端木吟雪沉声道:“阿依,你也闭嘴。”

这些日子以来,端木吟雪还是首次对封依表现比较严厉的声色。

封依见她又恢复几分昔日夏饮血阴冷诡秘的气息,不敢违拗,立刻把嘴紧闭,大气不出。

其他人像是看孩子玩闹般看她和张元凤拌嘴毕,突听孟无情漫不经心的笑道:“希望不要下雨,这么多人愣愣的站在外面,若是淋雨都成了落汤鸡,那可不雅观。”

燕归来瞬间领会孟无情此刻所想,也漫不经心的笑道:“其实之前好像已下过一场雨,是箭雨,虽没有把人淋成落汤鸡,却——”

他不必说下去,陈将军的士兵们、司徒玄的手下们都惊魂未定地一震,不少人忍不住仰首看天,生怕真的又防不胜防的落下箭雨。

孟无情道:“你们想做什么,快些动手,万一下起雨来,大家混乱,那便什么也做不成了。”

司徒玄脸已铁青:“你们识趣的,乖乖退回营帐,不要逼我们动手。”

孟无情悠然道:“我们不怕你们动手,只怕你磨蹭。”

司徒玄与陈将军严峻的对视一眼,爆喝下令:“把这几个人打回营帐,他们若不肯回去,便往死里打!”

成千上万的士兵与武人咆哮着挥舞兵刃汹涌而上,却突然有不少人从后方高高飞起重重落下,人群一团乱麻。

人们已都听见一种震耳的脚步声,就像巨大的铁锤猛砸地面,光是听这声音,一些胆小的人已软瘫在地。

司徒玄一面后退,一面厉声道:“什么怪物?”

这时身躯庞然气势威凛的阿山已走到他面前,岩浆般灼红滚热的目光直射他已由森冷铁青转为僵硬惨白的脸上。

阿山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把他抓起,高举过顶,作势要往那边山崖峭壁掷去。

白天长老充满柔和真气的声音铺洒开来,笼罩所有人的身心:“他们只是心智迷乱,误入歧途,其实并不邪恶,孩儿姑且轻轻教训他们一顿,不必杀生。”

阿山受命,轻轻把司徒玄扔到地上。

他虽轻轻,司徒玄却感五脏六腑都跌坏了,心口奇痛,眼泪险些疼了出来。

陈将军拔剑,剑锋指着阿山已微颤。

阿山岩浆般的目光投向他,蒲扇般的大手又要动。

他顿时吓得拿不住剑柄,长剑闷声落地。

阿山目光环视人群,所有人都窒息似的战战兢兢。

白天长老道:“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们走向崖壁垂下的铁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散开。

铁链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看来就像虚悬高空,人手一拉,必定呼啸而坠,人看一眼,便要心寒彻骨。

即使在崖底,夜风也逐渐疯狂,风势之劲,足以摧枯拉朽。

白天长老道:“现在这情况下,只能上去五人。”

他分别看了月牙先生乔长老燕归来孟无情四人一眼。

阿山端木吟雪张元凤封依广一同沈二桥被迫留守崖底,与这成千上万人对峙。

虽然这些人为阿山气势所震,暂时胆寒,不敢妄动,却终究人多势众,必有不服。

但白天长老相信阿山一人已足可应对任何危机。

阿山的武功比不上燕归来孟无情,幸运的是更具体格优势,一举一动都有更强的威慑力。

司徒玄和陈将军眼睁睁看他们要攀铁链而上,对圣主的狂热迷信又风卷残云般摧散了阿山带来的惊恐,拔身高跃,勃然厉喝道:“你们傻站着干嘛,想背叛圣主么?圣主怪罪下来,不仅你们会惨死,与你们相关的每个人都会不得好死。”

阿山转身咆哮,双手左拉右拽,双腿前踢后踹,冲在最前的十几个人已狼狈不堪有气无力的倒在地上。

司徒玄飞跃的身形落地滞涩半晌,突地心念一转,眼睛一亮,叫道:“誓死捍卫圣主的霸业!”

其他人也明白阿山虽勇悍凶烈,却不会杀人,即使在他手下受伤也不会太重。

白天长老虽然相信阿山足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深知敌方毕竟数量太多,自己又嘱咐阿山手下留情,不可妄造杀孽,这番对阵,必定艰苦。

阿山不久前又在罗遥地宫中同受燕归来孟无情倾力一刀,重伤初愈,体能尚未全复,动起手来无法持久。

思及于此,白天长老挥掌拍到他背上,转瞬间输送给他大量真气,可让他气势陡增十倍,功力陡增数十倍。

“你们放心上崖,我协助阿山抵挡这些人。”

乔长老觉得自己留在谷中比去崖顶更能发挥作用,他武功虽在十二长老里居之最末,但要携手阿山暂时挡住这些人是绰绰有余。

何况月牙先生的女儿端木吟雪武功绝不低于他。

白天长老点头,率先爬上铁链。

夜寒风冷,此刻铁链冷得刺骨,高崖半腰已在飞扬冰雪,上面铁链更是必定结冰,这一去可比留守崖底还艰苦。

但百岁遐龄的白天长老毫不怯弱,首当其冲,大大振奋了燕归来孟无情。

他们都想替代长老处于首位,却又深佩长老的坦率勇猛,不忍开口。

上面单是大自然的风雪已充满凶险,而此时越凶险越能激发他们昂扬斗志。

他们三人都爬上了铁链,下方的乔长老端木吟雪都在与那些人全力搏击,连封依也勇战甚酣。

张元凤拉着广一同沈二桥往偏僻狭窄处的一块巨石下躲避,却遭广一同怒斥:“难道你真是一点良知也没有?这般情势,竟还胆小如鼠。”

张元凤苦笑:“我们武功低微,又和两边都没太大关系,犯不着前去拼命。”

广一同猛推张元凤,对沈二桥道:“你拼不拼?”

沈二桥叹道:“我想拼,可如他所言,我们武功低微……”

广一同咬牙道:“在罗府你大义凛然,在这里却显出孬种本色,好,你们都苟且偷生吧。”

眼看广一同窜入混战,张元凤冷笑:“愚蠢的人总是嫌命长。”

沈二桥愧恨痛苦,也咬牙道:“愚蠢的人比孬种强多了。”

他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刚和那些人接触,前胸后背就被砍了几刀,鲜血横飞。

张元凤摇头喃喃道:“现在若有枯木春,你们也不必愚蠢的拼命。”

封依不意瞥见躲在巨石后的张元凤,怒急对交战的一人下杀手,却被端木吟雪喝止:“长老说过,不能杀生。”

XXX

破败昏暗的牢房里,黑天长老与逍遥长生坐地对饮。

地上满是尘土,从未扫过,但黑天长老一点也不顾忌。

本来他是命人带了小桌小凳,逍遥长生却坐惯地面,看见桌凳反倒心中膈应,所以黑天长老陪他一起坐地。

逍遥长生坐地不起,其实还有个非常残酷的原因:他太老了,已超过一百五十岁,每寸皮肤都干瘪暗淡,处处是皱纹,骨骼也疏松,上百年的功力荡然无存,他此刻连稍重一点喘气也做不到。

幸好他还能喝酒,吃菜,说话,尽管他声音微弱断续,黑天长老却可以很近的听清楚。

黑天长老也老了,也是百岁以上,只不过他武功尚在,且相比几十年前白天长老离去时又有大进。

可惜愈加玄奥的武功境界没有增长他丝毫斗志与热情。

他也感到和逍遥长生一样的疲倦匮乏,眼神已些许迷惘。

“这酒怎么样?”他目光温和亲切,眼里的逍遥长生已不是万恶魔头,而像是唯一能相互慰藉的知己:“这酒你可知是什么时候窖藏的?”

逍遥长生轻啄杯中酒,舌头早就失去味觉,再辣的酒在他嘴里也寡淡,但他还是以喜悦的咂舌赞叹来回应黑天长老:“好酒,你每次带来的酒,当然都是好酒。”

他又苦笑摇头:“至于你第二个问题,我是死活也答不出,我……太老,很多事情都看得稀里糊涂。”

黑天长老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发泄心中日久挤压的不良情绪:“这酒是白天长老离去的次日窖藏,如今已……多少年了?二十年?五十年?唉,我何尝不是太老,何尝不稀里糊涂?”

逍遥长生坦然道:“老即老也,管它春夏和秋冬,二十年,五十年,不过是眨眼之间,弹指一挥。只要现在我们还能喝酒,喝下几口不伤身……那便继续开怀畅饮。”

黑天长老微笑,凝注杯中酒,突然眉头一扬,眼睛一亮:“你看,这是——”

他把酒杯递到逍遥长生眼前。

逍遥长生瞪大眼看了许久,突然惊呼:“灰尘?”

黑天长老欣然道:“这可不是一般的灰尘。”

逍遥长生显出孩子气的好奇。

黑天长老娓娓道:“我今天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不经意发现了这坛酒,陈放太久,想不到灰尘竟已透进酒中。”

逍遥长生道:“这样的酒,喝下不会要人生病吧?”

黑天长老笑道:“病了又如何?我们老不死这么多年,生一场病反倒是幸运,若是一下病死就更谢天谢地。”

逍遥长生愣住:“谢天……谢地……”

他突地深沉叹息:“可惜我酒中却没有一点灰尘,岁月仿佛在我身上及周围不屑残留丝毫痕迹。”

黑天长老指指地面,大笑道:“这么多痕迹,你还要顾影自怜?”

逍遥长生伸手,尽力在地面捻起一点灰尘放入杯中酒,皱成一团的老脸顷刻间像是漫无边际的草原般舒展开去:“共饮尘酒,我们也该归于岁月的平静。”

他们举杯共饮,他畅快吐气,一颗心像是草原上的马蹄又轻飘飘的活跃起来,很快额头沁出一层散发酒香的细汗。

他舌头尝不出酒味,鼻子却还能敏感于酒香。

“我知道其实我早已病了,”他虽有老相,但无病容,只是一些深层的病不容易暴露在脸上,而老的时候又容易回光返照:“酒治不了我的病,治不了……”

黑天长老道:“我也病了,我们都是老病。”

逍遥长生道:“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是在故作感慨?”

黑天长老黯然:“你不是,可你也不会让精通医术的路长老来看你一眼。”

逍遥长生苦笑:“有什么必要?我已经活够了,唯有一件事放不下。”

黑天长老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和几十年前同样的一件事?”

逍遥长生欣慰:“知我者,永远是长老。”

黑天长老道:“你想我告诉你,你的儿子们如今怎样了?”

逍遥长生倦意懒懒的脸上终于又显得光彩熠熠,振奋道:“我要知道他们是否真像当初白天长老说的戾气过重下崖后只会为恶,重蹈我的覆辙。”

黑天长老沉静,在对方重现生命力的时候,他却冷如死尸。

逍遥长生愣住:“难道他们……果然在下面为恶?”

黑天长老冷冰冰的给他斟酒:“如果我说,近年来我根本没下去,根本不……”

逍遥长生冷冰冰的握住酒杯:“以前你不是很喜欢下去?与白天长老的这场赌难道你早已不放在心上?”

黑天长老默然半晌,也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想做出刚才的慷慨却倍显滑稽:“我们干了这杯酒再说。”

逍遥长生立刻饮尽杯中酒,猛地磕下酒杯,嘶声道:“这是我今天心甘情愿与你喝的最后一杯酒。”

黑天长老慢悠悠饮尽杯中酒,叹道:“你觉得我不真诚?”

逍遥长生道:“如果你真诚,此刻就不会比我还像个病人。”

黑天长老道:“我本来就是病人,几十年前我下那个决定开始,就在患病。”

逍遥长生动容:“你后悔了?”

黑天长老点头:“非常后悔,确切的说,此生我做的唯一后悔的事便是决定放走你那些儿子。”

逍遥长生急躁道:“他们真的成了我这样的罪人?”

黑天长老置若罔闻,茫然的喃喃道:“我只恨当年我没像现在这么老。”

逍遥长生对他的茫然顿感深恶痛绝,如果现在功力还存万一,必定奋不顾身的上去给他一巴掌。

“我当初不太老,所以才把狗屁权威看的极重,比我与白天长老的血脉亲情更重。这几十年来,我下崖几次,都不是窥探你那些儿子们情况如何,而是着力搜寻白天长老下落。我想告诉他,我已彻底知错。”

他一边说这番话,一边站起转身离开。

逍遥长生怔忡的看着他离开,心头的怒火又莫名冷灭,思想如灰烬死气沉沉。

厚重牢门关上,牢里更暗。

逍遥长生突然头疼欲裂。

酒是奇怪的东西,你喝得足够多时会飘飘欲仙,但喝得不够时迎风一吹就容易头疼欲裂。

或许很多人之所以喝醉,正是为了避免那种头疼,可惜宿酒醒来,头会更疼得难受。

该来的,总是避不了。

牢里没有一丝风,他头疼欲裂或许是因自己委实太老。

超过一百五十岁的年龄,还能说话已经是运气,又能喝酒更是福气,即使头疼一疼也无关紧要。

他突然分不清让自己头疼的到底是不是酒。

是酒?还是他再度控制不住的想起了儿子们,情绪像燎原的大火?

他太老,老得忘记自己年轻时做的那些恶事。

但他从未忘记儿子们。

黑天长老残忍的不给他任何信息,正意味着儿子们的状况不妙。

儿子们传承他衣钵和意志在崖下成了新的枭雄。

他老朽的一颗心又执迷地往不妙的方向期盼。

他的思想陡然逆转,不再悔过。

黑天长老利用了他,利用了他的儿子们,这事实直到今天他才刻骨铭心的认识到。

黑天长老终究不是他的朋友。

没有人会残忍的把已诚心忏悔了几十年的朋友仍暗无天日的关在这里。

这里是地狱,身在地狱,忏悔又有什么意义?

严酷惩罚之下,激起更多的,只是自暴自弃与深入骨髓的怨毒。

XXX

登顶了。

寒风呼啸,雪花纷乱,黄昏的阳光照在风雪里,那么柔和美丽,那么宁静安详。

圣主在这样的阳光风雪里,杀气也柔和如美丽的夕空,宁静如安详的云海。

他十五岁以前都是住在崖顶,尽管十五岁之后崖底的叱咤风云精彩绝伦,但他一生最忘不掉还是崖顶的那些梦幻时光。

那些让他殊于崖底凡人的神一般的时光。

相比崖底的世态炎凉,这里的确像纯洁天堂,即使关了那么多嗜血魔头,也不会影响一丝神圣光芒的闪耀。

这里是神的归属,是他的家。

当年黑天长老让他下崖,在他心中的理解却是无情放逐,把他逐为肮脏愚昧的凡人。

他用几十年的努力终于重又成了神。

他用神的姿态完美无瑕的回到崖顶。

随他一起登顶的有两百面具人,是他此次带来面具人的半数。

剩下两百面具人留在崖壁防守。

他抛下仍深沉晕迷的皇帝,眼见偌大广场寂无一人,便果断挥手令两百面具人扑向直通正义楼的高高石阶。

XXX

天绝崖十二长老,分为天、地、金、古、龙、乾、坤、路、风、山、乔、松。

除了下崖办事未归的乔松,长老们都已齐聚正殿。

这是几十年里长老们第一次齐聚,这样庄严肃穆的聚会只意味着武林中又有可怕魔头作乱。

黑天长老缓缓道:“命运……诸位曾想过命运么?”

其他长老摇头,他们的确从未想过命运,他们都是不服命运,自身已是命运的最强者。

黑天长老声音仍缓如时光长河,目中那片因苍老而生的迷惘愈渐深沉:“命运是循环往复,从哪里开始,便要回到哪里结束。”

他嘴角隐约浮现了一丝怪笑:“当年我把他从这里放走,今天他便要回到这里,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直到此刻才明白。”

地长老试探道:“莫非是指泣血天子?”

黑天长老叹道:“泣血天子几十年前已惨败,现在是逍遥长生的另一个儿子。”

众长老微微动容。

黑天长老道:“他想做什么,姑且先让他去做,这不是源自我的信心或仁慈,只因我觉得既然命运由他带到崖上,不妨就来得彻底一些。”

众长老即使都有超凡的智慧,暂时也无法懂他这番话的真正意思。

他也不作过多解释,迷惘的目光突显坚决:“诸位,权威是必不可少,本来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后悔当年的策划,然而今天……今天与诸位重聚一堂……我觉得如果我们不坐在这里,江湖就不会再有规矩。人心难测,人性自私,每种规矩都须依靠权威来奉行。”

地长老点头:“我们绝不让天绝崖在武林人心目中崩塌。”

黑天长老道:“崖下的武林是一艘船,而天绝崖是放到水底稳定船身的锚钩,锚钩若出了问题,船身顷刻间便要在惊涛骇浪中粉碎。”

这比喻激起了众长老久违的热情。

黑天长老深觉满意,含笑道:“诸位是否在想,我几十年的苦心孤诣,到底算不算成功?崖下的武林有没有恢复对天绝崖的尊崇?”

没有长老摇头。

这时他们听见了一种声音,崖边设置的劲弩猛地一起发射的声音,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众长老也是心知肚明。

黑天长老道:“果不出我所料,今天他真的来了。”

他不再说话,众长老陪他陷入深不见底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短促,仿佛漫长,一个守卫前来通报:“那圣主不是独自上崖,而是带了上百人,能上崖又平安躲过箭雨的人必定武功已臻化境,但……”

众长老震悚,纷纷变了脸色。

黑天长老却显得平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你们按照我的吩咐都避开了他们?”

那个守卫恭声道:“是。”

黑天长老道:“正义楼也没有留人?”

那个守卫道:“是。”

众长老闻言,脸色变得更严重。

金长老忍不住问:“为什么连正义楼也要清空?”

古长老跟着问:“难道把那些罪人留在那里?”

黑天长老仍是面不改色:“正义楼的几十个罪人,这些年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即使被他们放出来又何足惧?”

金长老皱眉道:“但我们也老了。”

古长老冷冷道:“你怎么不和我们先商讨一番就自行安排?”

黑天长老叹道:“我瞒着诸位,只为这一切因我而起,正该由我独自解决。”

金长老怒道:“既然你是那般想法,今天召集我们岂不多此一举?”

地长老道:“金长老息怒,天长老也是怕牵累诸位。”

古长老也怒道:“什么意思?”

黑天长老止住还要为他争辩的地长老,突然离座向殿门走去:“诸位随我来外面看看。”

众长老满心惊疑的跟到外面,站在很高的楼栏前,俯看下方的正义楼,发现上百异装面具人身法矫捷的掠入楼中。

黑天长老淡然道:“诸位且在这里观望,我亲自下去处理,绝不会让麻烦扩至整个崖顶。”

他背着手,脚踏栏杆,一跃而下,长袍飞卷,像一片云霞不徐不疾的往正义楼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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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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