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会有很大的风,刮得南河里柳树林子的枯枝嘎啦啦响,村西桑树园里受惊的乌鸦盘旋着飞过庄子上空。那些破败的茅草房子似乎随时会坍塌。
街巷里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一只瘪着肚皮的草狗贴着墙跟溜过。
张五牛是个卖豆腐的,他认识煮熟肉的老李还是在七贤集上。七贤集上做买卖的很多,张五牛只跟老李相熟,并不是他的摊子跟老李相邻,其实他左边是卖菜的马老六,右边是卖咸鱼的老刘,跟老李的摊子还隔着七八个摊位。但他赶集这么多年,跟马老六和老刘也没说过几句话。跟老李相熟是因为跟老李啦得着。其实也不是完全啦得着,因为张五牛好吃点熟肉,天天守着坨豆腐,不知咋的,总觉得清汤寡水的,所以隔三岔五就买点熟肉来开开荤。老李为照顾自己的生意,便说话奉承他,从不跟他呛着说话。张五牛便觉得跟老李说话相得,引为知己,有什么话愿意和他啦。
老李有个外甥在济南大学堂里读书,这年放署假来看他舅,顺便到七贤集上赶集。张五牛是第一次见老李外甥,见年青人一表人才,谈吐得体,言语里十分谦逊,又知敬重长辈,心里十分喜欢。心想,自己只有一个闺女,年龄与这孩子相当,若是能寻这样一个女婿,要人才有人才,又在大学堂读书,不但知书识礼,将来前景必然也是光明,强过寻个庄稼汉草上飞。心里有了这个想法,便隔三岔五地和老李套些近乎,隐隐约约地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自家闺女是没读过书识过字,但相貌出众,是这周遭三村五店里出名的美人,上门提亲的媒人磨烂了门槛,他对自己闺女是很有自信的。
老李眉花眼笑,连连应承,说这事包在他身上。
张五牛是个信实的人,自从老李答允了,便左等右等老李的准信,把那些来提亲的都推辞了。
谁知老李今天说让他等等,明天说让他等等,那天说快了,这天又说不凑巧出了个什么变故,总之一拖就是两年,害得张五牛没少买他的猪头肉,吃得都想吐酸水。
直到有一天,背地里听卖菜的老马和卖咸鱼的老刘闲聊,说老李的外甥早跟县上教育局局长的闺女订了亲,才有些缓过味来。
自此气得三天没赶集,见了老李扭头不睬,陌然相对。老李几次笑着过来搭讪,都热脸碰了个冷屁股,自讨了没趣,日长了,两人也就不来往了,只当陌生人。
张五牛有个爱好,喜欢听小戏,四邻八乡有搭台子唱戏的,不管多远,也不管多忙,他都扔下手里的活计去听戏。有时戏台子一搭七八天,从杨家将唱到铡美案,他捎了干粮,一气听下来,如痴如醉,直到看戏班子拆了家伙,才意犹未尽地一步步走回来。为这事他浑家没少和他吵,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迁就他。
这年东乡里牛山头上王大财主他爹过九十大寿,请了这十里八乡出名的花家班唱戏。张五牛早得了消息,忙忙地把做好的豆腐卖完,封了黄豆口袋,熄了灶。他浑家马氏见他没泡豆子,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嘟囔道:“上辈子戏子托生的,咋看不象个卖豆腐的。”
张五牛长挑短打都会点,唱起来也有板有眼,嘻嘻笑道:“这辈子是个卖豆腐的,但愿下辈子托生个唱戏的。”笑滋滋地背了褡裢走了。
女儿翠莲在西厢房里绣花,这时候却停了针不织,怔怔地叹了口气,谁也不知她心里想什么。
牛山头上王财主家里有十几顷地,五六头牛,两辆大车,农忙的时候也雇十几个短工。长工只有俩,一个是东村吕家油坊的林忠,三十多了,还没个媳妇,人实诚,有把子蛮力气。另一个也是吕家油坊的,叫小闹,跟林忠是本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主要是在王财主家照料牲口。林忠不喜欢看戏,小闹也不喜欢,但小闹爱凑热闹,爱往人堆里混。
六七月里,庄稼长得茂盛,锄过了二遍草,正有几天农闲。
王财主虽有十几顷地,也只是中等富户之家,牛山头也只是个不大的村子,斜卧在卧牛山东坡里,满打满算,合村也就三五百人口。卧牛山也不大,只是沂山余脉东侧逐渐平坦下来的丘岭上突兀地立起来的一座半大山,周遭都是些沟沟汊汊,散落着一些小山村。
但卧牛山所处地势极高,自半平原的临朐城出来,一眼便见东南角上一座大山突兀地立在那儿。
小闹还是个半大孩子,耐不下性子看戏,满人堆里转,三转两转,约了三五个同龄相仿的小子下了南河滩。
王财主陪老太爷看了会戏,径回到宅子里。他大号名轩,字敬斋,读过几年私塾。
给老太爷祝寿,少不了来客人,除了相熟友好,便是些姑舅亲威本家,赴完了席,大家都到麦场上看戏。王财主也不是什么大户,来的亲朋好友倒也没什么显赫名人,倒是务农的乡邻居多。
王财主今天却有些开心不起来,客人们都去了打麦场,院子里冷清下来,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
听西院里叮叮咚咚响,不由起身踱过去,却是林忠在铡草喂牛。王名轩不由问:“你咋不去看戏?小闹呢?”
“我不爱凑热闹,牛有我照料着哩,放小闹去玩会,东家放心。”林忠手中不停。
王名轩知林忠老实勤恳,道:“你也去听听戏散散心吧,家里由我看着。”他对待工人一向厚道,日常忙里也自己下手干活,这话倒不是客套。
林忠说:“嗳,东家,这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王名轩接过茬去说:“我也是在担心这事,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