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东的时候，你表现出来的胆子很大，且不说与霍叶人厮杀的那几战，只说你有胆子和司徒冲对抗，甚至还想逆袭杀了他，这胆子就已经大的让人吃惊了。”
“可是后来断弦查你，却得出一个让朕有些不愿相信的论断。”
“那就是你胆子小的可怜，表现的畏首畏尾不思进取，对于麻烦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刘武看着沈宁，有些不解的问道：“朕是最信断弦的，他说你胆小如鼠，估摸着事实也便是如此了。”
“可你今天却又胆子大到捅破了天，居然敢这样明目张胆的登上朕的龙舟，居然敢勒索朕，居然敢胁迫朕！”
“你自己难道不觉得，你是个很矛盾纠结的人？”
听到皇帝这样说，沈宁还没有什么反应。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本来看起来好像死了的方小舟却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猛的扭过头看着刘武，张开嘴嘶哑的发出几声不甘的低吼。
他的嘴巴已经几乎烂掉，舌头断了一半，牙齿尽落，那张嘴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血糊糊的黑洞，他每次嘶吼，就有一股血从嗓子里涌出来。
明明已经这样，可他偏偏不肯死。
他激动，是因为他听到皇帝说了那句，朕是最信断弦的。
因为这句话，本来已经在弥留之际的方小舟居然气得又来了精神。
他好像蛆虫一样来回翻滚了几下，由趴着转为躺着，恶狠狠的看着皇帝，眼神中的阴毒让人不寒而栗。
刘武皱眉看了他一眼，然后难掩厌恶的对沈宁说道：“这个恶心的东西怎么还没死？你就不能给他个痛快？”
沈宁微笑着说道：“他自己不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见过被杀成了这样还不死的人吗？”
“他不死，我也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是什么。”
“或许是舍不得你？又或许是留恋这个世界？又或许仅仅是怕死所以不死？”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我杀他杀到这个地步他都不死，我怎么还能去剥夺他生的权利？”
“皇帝啊，我记得几年前世人皆说你是天下间最仁义道德之人，对异族番邦都有怜悯之心，怎么现在对自己身边人反倒这么狠了？”
“他不死，你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就是因为朕太仁义了些……”
刘武叹了口气道：“不然这大周的天下，怎么会冒出这么多你这样的反贼来？”
沈宁笑了笑，然后看着方小舟说道：“反贼可以和皇帝面对面坐着畅谈，可以直呼皇帝姓名，皇帝却不敢因此发怒，反而还要耐心的和反贼说许多无聊的话。”
“你是皇帝身边的近人，你对皇帝忠心耿耿，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就如同他身边一条呼来唤去的狗。”
“有用的时候皇帝丢给你几块骨头，你便啃的滋滋有味。”
“你现在没用了，皇帝却一点怜悯之心都没用，巴不得将你丢到肮脏破烂的地方他眼不见也就不会恶心。”
“做人你没了传宗接代的根，你便不是个完整的人。”
“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你的自己，你们家因为你而断子绝孙，所以说你做人做的极失败。”
“做狗，你连替主人去咬人这样的本分事都做不好，反而被打断了狗腿，打落了一地狗牙。”
“而主人非但不给你同情却巴不得你这条狗赶紧死了算了，他好再去养一条新狗，所以说你做狗做的也极失败。”
“你从一开始或许便是一个笑话，到了现在就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他说的认真，说的淡然，说的貌似很有道理。
方小舟眼神越来越惊恐慌乱，下意识的想抬起双臂堵住耳朵。
可他却忘了自己哪里还有双臂，肩膀两边的只剩下一小截的断臂上下动着，就好像被折断了腿的蚂蚱一样看着让人牙酸。
他没办法堵住自己的耳朵，所以沈宁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本来就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如纸，此时竟然因为激动愤怒浮现出一种病态的酡红。
听到了后来，他眼神中的愤怒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切的可怜乞求。
那意思是乞求沈宁不要在说下去，乞求沈宁别再戳他的痛处。
“人有尊严，狗也有尊严。”
沈宁无视方小舟的眼神，继续语气平和的说道：“一个人没了尊严，就会变得下贱。”
“一只狗若是没了尊严，那么会被人骂做什么？”
“你想活下去的勇气和坚持让人尊敬，可你现在这副蛆虫一样的摸样，难道还想在恶臭肮脏的粪坑中继续活下去？”
“你宁愿活于粪坑屎尿中也不肯投胎转世做一个干净的人，你到底求的是什么？”
听完这番话之后，方小舟猛的发出一声嘶吼，然后从他嘴里涌出来一股黑乎乎的血液，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碎肉。
那碎肉夹杂在污血中，看起来真的好想是一条一条还在蠕动着的蛆虫。
刘武恶心的往后缩了缩身子，唯恐那污血溅到自己的靴子上。
方小舟身子抽搐了几下，随即眼睛往上一翻竟然死了。
沈宁微微愕然，然后看着刘武感慨道：“杀他杀不死，说他却说死了。”
“由此可见人的脸皮其实比什么的都重要，刀子砍不死他，却能羞死，人还真是顽强的时候好像蟑螂，脆弱的时候好像一块豆腐。”
他抬起头看着刘武说道：“现在我来回答你，为什么我有时候胆子大的没边，有时候又胆子小的离谱。”
他指了指自己俊美的脸说道：“因为我脸皮比一般人都要厚一些，有好处让我拿的时候，我胆子就大，没好处的时候我要那么大的胆子干嘛？”
“你可以把这看成是一种极美好的品德，这种品德该怎么称呼呢……表里如一？”
就在沈宁和刘武在外面厅堂中侃侃而谈的时候，内堂中，慕怡甄已经起身。
她没有按照刘武的意思躲起来，而是起来后便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妆。
她将头发梳好，很精心，很仔细，然后还略微施了些粉妆。
选了一件在正式场合穿的宫装穿起来，看着铜镜中自己依然美丽的脸，慕怡甄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出内堂。
她出了门，随即被眼前地上那具残尸惊吓的心里猛的一跳，可她毕竟是这个世界上见识最广的女人，血并不能真的将她吓住。
所以她只是缓缓的吸了口气，然后便面带微笑的走到刘武身前。
“臣妾见过陛下。”
她款款施礼，然后起身走到刘武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沈宁饶有兴趣的看着从容不迫的慕皇后，他看慕怡甄的眼神有些无礼，所以刘武有些生气。
“你很没有礼教。”
刘武皱眉道。
沈宁笑了笑，收回视线解释道：“我只是第一次见到皇后，所以难免有些好奇。”
“你便是燕宁寨的反贼沈宁？”
慕怡甄问道。
她说到反贼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有些重，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如今正处于危险中。
“反贼还是朝臣，其实有时候很难说清。”
“前日之朝臣，因为某些缘故成为昨日之反贼，而昨日之反贼，皇帝又封了正四品的武贲郎将，也能登得朝堂。”
“昨日之朝臣，谁知到明日会不会造了反？说不定皇帝之灾，便起于朝臣终于朝臣。”
沈宁叹道：“世事难料，谁说的清？”
“你既然自认朝臣，为什么对皇帝无礼？”
慕皇后追问了一句。
沈宁笑了笑：“我哪里自认了？是皇帝主动给了这个名头，我这个人向来对好处宁滥勿缺，自然不会拒绝。可是不拒绝，不代表称臣。”
“那你打算如何？”
慕怡甄再问。
“来要些好处，然后请皇帝和皇后再护送我一程。”
“就这么简单？”
慕怡甄微微侧身对刘武说道：“陛下，应了他便是，莫失了天子威仪。”
“说的漂亮啊！”
沈宁站起来，轻轻鼓掌对刘武说道：“皇后她比你强多了。”
皇帝下龙舟，入江都，随行人数并不多，而且很让人诧异的是，居然有个外地来述职的水师将军得到了陛下莫大的欣赏，居然允许他和自己同乘一车。
皇帝就在江边龙舟上居住，距离将都城没有多远的路程。
但江都城门已经关了，就算是皇帝想进城也不是随便叫门就给开的。
可城门没用叫就开了，因为司徒惊云就等在城门口。
数百护卫随从皇帝乘坐的马车到了城门口，司徒惊云躬身施礼：“臣司徒惊云，恭迎陛下进城。”
刘武坐在玉辇上，忍不住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是迎接朕，还是迎接朕身边的人？”
在那些护卫们听来，刘武这句话问的毫无缘由。
不过没人往那个郎将身上去想，这是一种很难改变的惯性思维。
“陛下旨意，令起运江都府库中的粮草，兵械甲胄往东平郡，臣率军随行保护，臣领旨而来，所以特地在此等候。”
司徒惊云认真的说道。
“好好好！”
刘武连说了三个好字：“司徒家出了一个大人物，司徒冲养了一个好儿子！”
司徒惊云垂首不语。
刘武愤恨的将帘子拉起来，不想再看到司徒惊云的样子。
车驾进城，便直奔府库，皇帝亲自下旨，将府库中的粮草辎重装船。
而此时，江都水师将军刘仲山也得到了陛下的旨意，调了二十条五牙大船，三百条黄龙快船在江边等候。
虽然刘仲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皇帝深夜下旨，肯定不会是小事。
一直到次日清晨，天色微明，才刚刚只装完了几万套铠甲兵械，粮草和银钱还没有来得及装上去。
沈宁知道绝对不能再等，否则难免有人不顾皇帝死活带兵冲击，到时候皇帝死了，罪名却落不到那带兵之人的头上。
背黑锅的反而是自己，燕宁寨将面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极心疼的宣布粮草和钱财不要了，立刻启程。
司徒惊云的两万精甲府兵立刻登船，船队缓缓的离开了江边。
庞大的船队才离开，忽然从城中杀出来一队人马，为首一员大将看着远去的大船不住咒骂，正是司徒冲的长子，司徒伯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