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子木然地坐在诊疗室的木椅上,眼神茫然,只是空洞地直视前方,虽然感觉到她是望着前面的,可是目光过于飘散,有时候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满头银发的老教授,一边用碳素笔,在病历上写下潦草的字迹,一边拿出听诊器听她的心跳。
夏栀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关联的幻想,仿佛这个给自己看病的老医生,穿越回几十年前的光景,变得年轻而富有朝气,而她发现,她期待出现的那张脸,竟然是刘雨霖。是的,即使刘雨霖欺骗了她,利用了她,伤害了她,她还是不愿意接受和相信这一切。
很多时候,夏栀子都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和好如初,他们情同意合,仿佛落叶划过的水面,在风停止后,又趋于平静,平静得连涟漪都看不到。老教授扶了扶金边眼睛,表情有些凝重地对李妩说:“孩子的病情,有些加重,出现了被害妄想。药不能停,还要加量,要坚持吃。”
李妩叹息一声,满面愁容,“杨教授,孩子吃这么大量的药,副作用很大,影响学习,怎么办?”杨教授眼珠混浊,夏栀子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他严厉地说:“你是想要一个疯子,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李妩听罢,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说:“教授,我明白了。”
挤在回家的绿皮火车上,夏栀子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下手机。距离上次去省城,只是几十天的时间间隔,可是此刻的心情,同上次已是天壤之别。她不再充满期待,不再对生活抱有希望,她如同一具干瘪的躯体,只是行尸走肉,没有了思想和灵魂。
几天的劳顿奔波,让夏栀子已然疲乏,她疲倦地靠在座位上,进入了梦乡。梦里,她不再是臃肿肥胖的女孩,她苗条纤细,楚楚动人,笑容甜美。她写得一手好文章,文思如泉涌,神采飞扬,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还拥有了固定的读者群。她的英语理解力和记忆力特别强,一篇千字的英语文章,看过一遍,就倒背如流,让周围的老师同学刮目相看、赞赏有加。
那时的李妩,扬眉吐气,逢人便夸赞女儿。女儿是她的骄傲,是她不幸婚姻最大的收获和慰藉。夏栀子看见,李妩挺直腰杆,在家长会上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侃侃而谈,给困惑烦扰的家长分享经验、指点迷津。可是突然,画面倒转,回忆像坏掉的电视机屏幕,出现无数白色雪花。
雪花铺天盖地,洋洋洒洒,覆盖了回忆的画面,也遮蔽了丑陋的伤疤。火车在行驶过程中突然震荡,夏栀子猛然惊醒,她明白梦境是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橘井的百度贴吧,有一条置顶的帖子,是关于刘雨霖的。夏栀子因为药物副反应,整日昏昏沉沉,在学校也无法学习,于是申请在家休息。趁李妩去上班的空档,她打开桌上的台式电脑,百无聊赖地浏览橘井贴吧,一眼就看见了头条。
她犹豫了一会儿,心里像扎着一根刺,却还是点击进去,也许刺扎进肉里,和血肉长成一体,表面上就不会那么突兀了吧,顶多心里隐隐作痛。可是心底的痛,是不需要示人的,外表上,依旧光鲜亮丽。
帖子的内容是一个五分钟的短视频,是刘雨霖在圣诞节的高一新生庆祝会上演唱的歌曲《你不知道的事》。刘雨霖不高不帅,可是唱起歌来,真的很迷人,有一种独特的风度,很像夏栀子喜欢的一位流行乐男歌手。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也解释不能说放任你哭泣。你的泪像倾盆大雨,碎了满地,在心里清晰。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刘雨霖低沉而悦耳的嗓音,通过沉浸式的演唱,唱进了夏栀子的心里。虽然她并不能确定,这首歌是不是专属于她。
夏栀子的心里,纵使没有希望,却仍旧有一丝侥幸的幻想,她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不想要这样决绝的方式,她渴望体面的告别,她企盼善始善终。她反复播放着这条视频,那天洛橘问她的话,其实她已有答案。
她曾经爱过宋彬潇,他们有过甜蜜的过去,可是他们是只能同甘、无法共苦的同林鸟,只有刘雨霖,是她饥渴时的甘霖,是她寒冷时的炭火,纵使他平凡,但是他给予了她最需要的东西。而现在,即便他要釜底抽薪,她也不会责怪他,她总是固执地相信,他有自己的原因,不论这原因是否荒谬。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夏栀子飞快地关闭了贴吧的界面,浏览着古诗词默写。李妩穿着无法分辨颜色的呢子大衣,手里提着一袋青菜,走进了家门。她看见女儿在埋头学习,原本在单位受的气减少了几分,可是话从嘴里说出,还是怨天尤人的口吻。
夏栀子努力地背诵古诗词,可是效率特别低,而且无法集中注意力。李妩发现了女儿的徒劳无功,心里的委屈和愤慨无处发泄,她把青菜朝地上狠狠一扔,菜叶子全都散落出来。夏栀子连忙起身,捡起菜叶,耳旁却传来李妩哭天抢地的声音。家里的门还没有关紧,几个好事的邻居,探出探照灯一般的目光。
夏栀子的心,如同降至冰窖,她觉得疲乏不堪,无法再理会李妩,于是关了电脑,进了狭小的卧室,把头蒙在被子里,尽力睡去。梦境,现在已经是拯救她的唯一稻草,心里烦闷时,孤苦失意时,就在梦境里狂奔一回,走过千山万水,跨过人间悲苦。即使醒来,仍旧是逼仄的陋室,斑驳的墙壁,冷漠的人情,可是梦里,已经体验过幸福。
“栀子,饭在电饭煲里,妈妈要上夜班,你自己记得吃饭。”李妩临走前,在夏栀子的卧室门前,有气无力地对她说道。夏栀子敷衍了几句,李妩便拿着自己的人造革皮包,走下楼去,传来高跟鞋的噔噔声。
想着想着,夏栀子真的进入了梦乡,她看见刘雨霖,离开她这样近。灿烂的阳光下,是他的笑脸,那样真挚而友好,她像奔向他,可是他们中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无法穿破。心电感应似的,她忽然醒来,看见窗外亮起了橙黄色的路灯。路灯的光,那样暖和,她索性走到窗前。
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系着蓝白相间的围巾,正在向她的窗口张望着。夏栀子顿时愣住了,连外套也没有穿,就飞奔下楼梯。走到他的面前,她才想起要整理一下妆容,她用手拨弄了一下刘海,又扣好了外套的扣子。
可是,还是很冷,夏栀子打了一个寒颤,一股暖意落在她裸露的脖颈。刘雨霖把自己的蓝白色围巾取了下来,细心地替她围上。“栀子,对不起,我说的那些话……”刘雨霖望着她,眼里却是她读不懂的神色。
“栀子,我要转学了,要去外省。”刘雨霖喏喏地说,没有看她的眼睛。“为什么?这里不好吗?”夏栀子却盯着他。他被看得有些难堪,刻意地回避道:“这里很好,是我父亲要调到外地工作了,他,他升职了,所以我不得不转学。”
“哦。”夏栀子的声音弱了下去,像一只风雨里受伤的雏鸟。她清了清嗓子,尽量平和地说:“恭喜。”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无话可说,于是站在原地,认真地看着刘雨霖。刘雨霖望了她一眼,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就像从前一样,让她有瞬间的恍惚。
他转身离去后,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她脖子上的蓝白色围巾,在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