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临朐县城街头,出现了很怪异的一幕。
因为刚刚打退了抗日英雄豆来庚,重新夺回了临朐城,日本占领临朐派遣军总司令冈田大佐决定在临朐举办盛大的阅兵式。所谓盛大,也不过一百多个鬼子,外加三百多个拼凑起来的伪军。
鬼子强令临朐城的居民全部到大街上观看。那时的临朐是个小城,东西不足二里,南北也就五里,住户不足万人。
临朐城里所有的居民无论老弱妇孺都被驱赶到大街上,手拿小膏药旗,观看鬼子的阅兵式也是入城式。
大凡阅兵,总该有军乐,那时是战时,一个小城的日军是配不上军乐团的,但阅兵没有军乐,怎能显摆出鬼子的威风?冈田命令大汉奸尹保年在临朐抓些民间吹打手来强充军乐团。
尹保年首先想到的是我三叔唢呐李。我三叔大号叫李宝全,和尹保年有些拐弯子亲戚。他那小唢呐吹得呜呜咽咽,让人闻之落泪,若是吹起高兴的调子,又会让人眉开眼笑,心情大为舒畅。三叔是个草台戏班子的头,农闲时四乡里搭台唱野戏,谁家有个喜白公事,也会请他去唱,兼顾着迎亲喜唢呐,白事大喇叭。我们那称大唢呐为大喇叭,只有在白事上才用,所以做白事的班子也称吹大喇叭的。
尹保年软硬兼使,三叔迫于无奈,只得带齐全班人马,拾掇上家伙什,出了门。
那天天气很阴沉,是腊月二十七,临近年根子了。那云层很厚,估计会下雪。
鬼子是十一月进的临朐城,被豆来庚带队伍打跑了。后来,鬼子又纠集了驻辛店的大队和驻青州的中队,三百多号人,外加五百多伪军,拼了血命又夺了回来。
所以鬼子要举行阅兵式,立立威风,震慑临朐人。
自打从鬼子进了临朐,屠杀了不少老百姓,前几天还在朐山顶上架起机关枪,打死了几十口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老百姓又恐慌又仇恨鬼子,来看鬼子的入城式,自然心情好不起来。
三叔的心情更甭提多差了。三婶子就是前几天刚死在鬼子的枪口下,她本到城里她娘家住了几天,顺便带了些地瓜高粱面子吃食,因为听闻鬼子占了临朐城,怕娘家断了吃食,不放心,所以来探看探看。谁知鬼子跟豆来庚干起来了,原想趁着打仗的间隙逃出城,毕竟还是农村安全些,谁想鬼子在朐山上架了机关枪,出城刚跑到弥河桥上的人都成了冤魂。
我三叔他们一帮子人被安排在了东城门口,准备好家什。那些家什也就是大喇叭、小唢呐、二胡、月琴、铙钹之类。
尹保年拿匣子枪点着我三叔的脑壳说:“三兄弟,你今天可给我卖力点,若是捣鼓砸了,你我的脑袋都甭想囫囵着回家。”
三叔蔑视地斜了这个远房亲戚一眼。尹保年其实是三婶子的一个远房表哥,两人并没深交,只是在三叔老丈人寿宴的酒席桌子上见过几次。三叔一肚子悲伤仇恨,还是强压着,说:“你兄弟没别的本事,可这响器上的活那是没的说,今儿个说啥也要让你那日本爹开开眼。”
尹保年嘿了一声,那发怒的话憋到了喉咙底下又强咽了下去。“三兄弟,算我求你,你今天可千万别给我惹事,我知道翠芹死的冤,可这不是战争时期吗,打仗哪有不死人?将来太君得了天下,我也保你个官坐坐,吃香的喝辣的,可不比你做个吹鼓手强?!”
三叔闷了头不做声,招呼他那帮老伙计弟兄们道:“今儿个都打点起精神来,谁也不许怂了。听我的大喇叭调,我吹啥你们跟着腔口上,都是轻车熟路的,不用我再教你们吧。那日本人也是人,也是娘生爹养的,也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刀枪不入,甭在他们面前怂,今儿个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临朐爷们不比那北海道的儿郎怂,谁也别埋汰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半讥半嘲地道:“人家豆来庚那才是临朐爷们,不尿性,你个吹鼓手再硬气还不是敲鼓打锣地欢迎人家来了。”
三叔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
尹保年冲人群挥了挥匣子枪:“谁敢胡啾啾,我灭了他。那皇军大老远地跑咱们这儿来,不辞辛苦,是要帮咱过好日子的,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懂不?不仅咱中国,凡是这邻边的国家都要跟日本皇军一块共荣。你瞅你满脑袋高粱花子,乡巴佬,见过日本的汽车轮船没?就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老牛拉破车...”
“那日本字还是跟咱学的哩。”有人小声嘀咕。
有人嗤嗤地笑。
“听说这日本人里还有咱中国人的种?也不知哪个老祖宗不开眼跑到那东瀛小岛上尿出这么帮玩意儿。”
“这么说起来日本人倒是咱中国人的外甥了,哪有外甥跑到姥娘门上来又打又闹杀人放火抢东西的?"
“这舅是天大之鸟,这混仗外甥不懂规矩净干缺德事,当舅的可该好好管管了。”
人群轰的一下笑开了。
适才的阴郁、愁烦、压抑、憋闷、恐惧稍有些缓和。
尹保年也笑了,那匣子枪顶了顶歪戴的帽子,说:“哎,老少爷们儿,甭管外甥还是舅了,进了咱的地,大小是个客,咱们不得好生招应着不是。”
“狗屁客,豺狼、强盗、禽兽!"三叔心里恨恨地想,习惯地擦了擦喇叭嘴,试着吹了个闷胡调。
一个伪军跑过来,伏在尹保年耳边低语了几句。尹保年冲人群挥挥手,命两边列队袒压百姓的伪军加强戒备,估计是鬼子要进城了。
人群静了下来。
鬼子约百十号人从胊山上下来,在弥河桥头列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队进城。
也别说,鬼子那队列是齐整。为了耀他军威,一百多个鬼子一色的黄呢子军服,扛着三八大盖,刺刀亮晃晃得晃人眼目,个个挺胸凸肚,大皮靴踩在石板弥河桥上咵咵响,一派骄横之气。
大喇叭吹起来了,起音就是一个大高调,穿云裂帛。那一个大高调惊得冈田的大鬃马前腿直立,差点把冈田摔下马去。
冈田也是驭马的好手,又久经战阵,带一带缰绳,控绺徐行。
三叔这起音就在高调上,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更绝的是这调一拨比一拨高,仿佛蹿到了半天里,还能在半天里拐三个弯。这一起音,便令人荡气回肠。
这一腔的气势就把一百多小鬼子的气势盖过去了。连冈田都不由讶异地望了望这个精干的庄稼汉子。
大喇叭这一腔如穿云拨雾,半炷香工夫不待停顿的,其中又有那些曲曲绕绕,万千般内容,令人回味无穷,余音不绝,足见三叔中气充沛,花活儿上名不虚传。
明眼的临朐人却都晓得,这哪是喜庆的曲子,这是哭丧调啊!
大唢呐高音卜一落,那小唢呐呜呜咽咽地也和了上来,跟着铙钹齐上,叮叮咚咚。
围观的百姓乍一闻这调调,也是吃了一惊,待回过味来,不由哄地一下大笑起来。
冈田疑惑地扫射下四周,又回首看了看自己的队伍,确信没有什么丢丑之处,低首问随在马前伺候的尹保年道:“尹桑,他们的笑的什么的干活?”
尹保年赫得冷汗直冒,陪着笑脸说圆活话儿:“太君,临朐的百姓的对皇军大大地友善地,他们对皇军大大地欢迎。”
冈田指了指吹打手们:“他们吹得是什么调子?”
尹保年点头哈腰地道:“这是欢迎客人的喜庆乐曲,他们都很卖力,他们也大大欢迎皇军。”
"嗯。"冈田满意地点点头,一挥手,队伍走下弥河桥,跨过城门进了临朐城。
于是若干年前的这个冬天临朐街头便出现了这怪异的一幕。一大帮鬼子趾高气扬地列队行进,后面跟着三百多无精打采送葬一样的伪军,再后面是一帮吹鼓手吹打着哭丧调,一行人怪模怪样地走过古老的临朐街头。
围观的老百姓初时还觉好笑,但三叔的哭丧曲太过凄婉,各人想起这国破家亡,万般的凄楚来,不由地愁肠郁结,倒有不少人落下泪来。
那天阴得愈发狠了,呼压压落下雪来。
这是这年入冬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