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九月,青雪飘飞,北风吹去,回首家园已在千里之外。
唐轩随着马队众人一同驻足,举目看时,见前方是一道横断的山岩,危峰兀立,苍古森森,墨黑岩壁之上,零星点挂冰沍残雪,幽显浅绿清光。巨岩之下,林枝如铁,深叶金黄,白草垂雪,一望无边。唐轩心中暗道:不想绝域天涯,大漠深处,竟有这等奇美景致。
蓦地,一只黑色大雕,从绝壁上振羽飞出,大翼展动,直冲天去。正当此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右侧林间的弯道上,飞驰出一匹极为神骏的白马。马上一人,弯弓搭箭,但听弓弦响处,那只黑色大雕在空中一个翻转,直坠而下,摔落在众人面前。
马队前方的色目军校下得马来,拾起大雕,众人看见一只白羽长箭对穿了大雕的双眼。马上一众军校齐声欢呼:“脱不花郡主殿下!脱不花郡主殿下 神射无敌!”随着呼声,众人齐齐下马,拜伏雪地之上。
唐轩心道:射雕之人竟是一名郡主,如此箭术,当真了得。忽觉绑缚身上的绳索猛被前方拽曳,身体不由前倾,身后也有人向前拥来,便随着牵动的绳索摔倒在地。好在地上积有白雪,摔得不算疼痛,却也扑在雪上满脸冰凉。
众人呼声未落,那神骏白马已到近前。唐轩拱起身来,抬眼看去,见被众军校呼为脱不花郡主的少女,轻飘飘地跳下马来,轻步走到众人面前。
走到近处,看得真切,见这位脱不花郡主身材高挑,一袭紫貂外袍,内着金丝软甲,腰悬银柄银鞘长刀。再往郡主脸上看时,不觉心中狂跳,险些呼 出声来。适才扑倒时粘在额头上的白雪融落下来,流在脸上,流入嘴角,像是在尝眼中的清泪。唐轩心中连道:怎么可能会是她呢!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随即俯下身去,心也随之稍稍静了下来。
此时,又是一阵马蹄之声传来,数十匹骏马如风而至。当先一人,年纪甚轻,相貌冷峻,眼神犀利,神情高傲,身上甲胄鲜明,裘袍华贵,腰横金鞘长刀,斜带银角劲弓,一看便是出身望族的领军之将。此人身后一员年轻女将,一袭银色皮铠,腰悬长短双刀,身材娇小,容貌艳丽。他二人身后十数匹 马上俱是裘袍皮铠、佩刀带弓的年轻女子,想来是脱不花郡主贴身的亲兵侍从。后面三十余匹马上则是铁甲长刀、面貌英挺的年轻男子,看情景乃是随行护驾的军校精骑。
到了近前,众人齐齐下马,那金刀将军与银铠女将紧走几步,站在脱不花的身后。那金刀将军看向郡主,眼中满是爱意。
众军校见二人到来,也都躬身呼喊:“参见阿米统领!参见塔娜副统领!”阿米甚是高傲,见众军施礼参见,也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当做应答。塔娜面带微笑,向众人挥手示意。
脱不花轻展紫貂外袍,抖落上面的雪花,秋水一样的目光看向一众军校,微微点头,说道:“众人平身。”随着脱不花清甜的语声,一众军校从雪地里站起身来。
脱不花纤步轻盈,紫色长靴轻扬白雪,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看过被缚成一串、或跪卧或跌扑的十数人,白皙的脸上不见神色,回头向那领军的女将说道:“哈日伊罕,你比你的姐姐哈斯其其格早出两日,晚回三日,打秋风所得,却比哈斯其其格少了三个。你呀,永远也比不上你的姐姐,就像山猫终是超赶不了锦豹。”说罢,展颜一笑,妩媚如春。
唐轩听得明白,脱不花所说的打秋风,乃是数百年来番人对过境劫掠人口财物的代称。
哈日伊罕红润的嘴唇微微努起,嗔道:“郡主就是偏心姐姐哈斯其其格。”说话之间,又走近脱不花,脸上现出得意之色,说道:“此次打秋风虽说比往常少了几个,但我这只山猫,还真逮着了几只大个的野鼠。”说着黑亮的目光,看过唐轩、肖清还有那三个庭军,又道:“这几只大鼠都属上好的材料,凭我的经验,调教好了,都是硬手。下次斗决,我们保准能赢。”说到此处,哈日伊罕神色颇显兴奋,又道:“还有几个也很好,可惜不是中箭、就是着刀。还有几个,也甚是强悍,只是……”说着用两手挤了一下自己的脸,使黑俏的脸蛋儿稍稍扭曲,随即放下手,说道:“那几个虽是强悍,却生得这般模样,看着就让人讨厌。郡主看到后,会更是烦心。再者,那等样貌也不合斗决通则。因此这次便让阿法特而不是艾略特……”说着抬起右手并起五指斜着向下一切,说道:“用大斧头结束了他们的痛苦。反正我们不要,也不能便宜了别部。再说了,阿法特说他新磨了大斧。”
两人对话全用蒙语,唐轩听得怒火中烧,险些因愤而起,但心知当此不能发作。
一路上,唐轩对那女将与一众军校的言谈话语、举动行为尽心留意,悉心分察辩识,悄记在心。唐轩蒙语本有根基,一路上潜学默记,使蒙语水准颇有提高,完全听得懂两人的对话。
脱不花始终浅含微笑,待听完哈日伊罕连番话语,盈盈笑意间,两道秋水一样的目光,看向唐轩等人。
唐轩心中一颤,只觉脱不花注视自己时,目光似乎像那吹皱一池春水的柔风。
脱不花轻启朱唇,发出一声轻轻的哨音,那匹神骏的白马轻蹄碎步来到近前,扬鬃侧头贴向脱不花,尽显亲昵之态。脱不花伸手拍拍马头,对哈日伊罕说道:“你等回营去吧。小白跑得还未尽兴,还需再活活筋骨。”说着看了看那只自己射下来的大雕,又道:“再说今天的猎物尚是不多,现下还要再寻些回来。”说罢,飞身上马,便要纵马驶去。
阿米、塔娜与一众男女侍卫也都纷纷上马。阿米提马来到郡主之侧,悄声道:“郡主虽然马快,但不要再单独出队。属下职责所在,还是让属下时刻护在郡主身边为好。”说话之间,英俊的脸上满是爱意。
脱不花郡主面沉如水,并不答话。那匹神骏白马,却是昂首振鬃,扬蹄踢雪,尽显不耐之色。
便在此时,匍匐雪地的肖清大声喊道:“脱不花郡主貌若天仙!脱不花郡主神射第一!脱不花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一口京音,婉转动听,高亢清亮,传出甚远。
喊声一出,众人尽皆惊异。唐轩更是不解,心道:肖清久在官场,油光水滑。一路上谨小慎微,缩成一团。现下却无故大呼,是要做何?可是当众要拍郡主的马屁?你当这里是你的朝廷?是你的锦衣卫?
脱不花忽听有人大声喊叫,一带丝缰,转过马头,眉头微蹙,秀目之中射出冷光,看向跪伏的众人。
哈日伊罕飞步跃到肖清近前,一脚将肖清踹翻,抬手就是一鞭,肖清的脸上登时显出血痕。哈日伊罕怒目圆睁,大声怒喝:“低贱的汉人,竟敢如此任意喊叫,可是忘了告知的规矩?”说罢,又是抽了几鞭。
肖清被哈日伊罕一脚踹翻,唐轩在肖清近处,被绳索拽曳跟着翻倒。倒在地上,唐轩侧向看到哈日伊罕虽然大声喝骂,皮鞭高举,但再次落下时并不很重,尽是朝着衣服厚重的地方抽打。
脱不花坐下的神骏白马,正要飞蹄狂奔之时,却被提缰带回,颇显急躁,前蹄刨雪,仰头不住嘶鸣,似在催促主人快走。脱不花轻抚马头,待白马不再嘶鸣,两道寒冰般的目光射向肖清,说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天要下雪也要聚集浓云,草要发芽也要先经雨露,你为何平白无故高声呼喊?”
哈日伊罕一把揪起肖清,厉声道:“低贱的汉人,快快回答郡主的问话,若敢说谎,就让草原上的恶狼,咬下你的舌头。”
肖清周身微微发抖,却是一脸茫然,像是听不懂脱不花与哈日伊罕所讲的蒙语。
便在此时,适才随肖清倒在雪地、现下刚刚跪起的一人竟用蒙语说道:“启禀郡主千岁,小人名唤梁日,小人知道肖清这厮所言何意。”说着见脱不花目光转向自己,并未加斥责,胆气稍壮,又道:“这厮明里夸奖赞扬,却是暗自恶意诋毁、肆意中伤我们美丽的郡主,还望郡主明察。”
说话的梁日,唐轩很是熟悉,详知此人底细。说来也巧,这个梁日,正是那个文武忠良乡的乡民,两年前成为村中里正,帮着县乡干些催办钱粮、勾摄公务等事。梁日起初对唐轩甚是恭维,极力巴结。但见到张昆孝上任带来的杨金时,便与杨金一拍即合,走得很近,与唐轩日渐疏远。那日在军阵中相见,两人均是惊异,不想一同被瓦剌军骑劫掠。一路上,唐轩只是默学蒙语,始终未在人前显露。梁日则不然,时时用蒙语向瓦剌军校讨好,诋毁一行中人,对唐轩也时渐倨傲,后来竟是肆意轻侮。
此时,听到梁日说出这等话来,知他又要害人。一路上,梁日两次向瓦剌军校阴告肖清。不知为何,领军的哈日伊罕全未理睬。
梁日说罢,脱不花面色一寒,细眉一轩,秀目中两道冷光射向梁日。
梁日全身一抖,续道:“启禀郡主千岁,我们汉人口中的天仙分为两种。其中一种美丽绝伦,如月如花,比如月宫嫦娥;而另一种则奇丑无比,媸面鸠形,比如黄帝之女,被称作天女旱魃的那个天仙。这个仙女,不但相貌丑陋古怪,而且还是一个秃子。肖清这厮不直说郡主容貌美丽,而是说郡主貌比天仙,实际上就是将郡主比做丑陋的天仙旱魃,暗中诋毁郡主的绝世美貌。”
说到这里,梁日顿了顿,见郡主未加喝止,胆气更壮,声音加大,说道:“这厮又说郡主神射第一,其用心更加险恶。天下人尽皆知,当年蒙古先皇成吉思汗,盘马弯弓,纵横万里,无敌于天下,为古今第一神射。而今肖清这厮竟要把郡主推到第一之位,要陷郡主于不敬、不尊之境,进而成为众矢之的,实是居心叵测,想欲加害郡主,应当重重治罪,以儆效尤。”
话语之间,梁日白净的圆脸堆出笑容,续道:“依小人看来,脱不花郡主貌美如花,美丽的容颜天下第一!这弯弓神射嘛,英武的郡主当数天下第二,先皇成吉思汗,当为天下第一!”
唐轩闻言,心中大骂:宣宁水深土厚,久善之地,忠厚淳朴之乡,竟然生出梁日这等阴险小人、龌蹉汉奸,说出这等故入人罪、寡廉鲜耻的无耻谰言!
想到此处,唐轩坐直身躯,用蒙语大声说道:“郡主殿下,方才肖清突然夸赞郡主虽属冒昧,但他赞美郡主全无他意,实是真心夸赞郡主的容貌就象草原格桑花一样娇艳,就象天上仙女一样美丽。他夸赞郡主神射第一,是真心钦佩郡主箭术超群。是说郡主的箭术,就像我们汉人古时神射手纪昌、养由基一样神乎其技。而梁日向郡主所讲的话语,却是对肖清所言的恶意曲解,实属一派妄言,切不可信。在下所言句句实情,还请郡主殿下明鉴。”说罢,唐轩身躯微微后仰,双目直视脱不花秀美的容颜。
听到唐轩这番话语,脱不花转过头,秋水深泓一样的目光,注视着唐轩。
阿米手握金刀刀柄,阴冷的目光扫过唐轩,冷峻的脸上一道青白之气一闪而过,随即两眼看天,一脸不屑之色。
塔娜面色平静,温和的目光中,隐约有关切之意。
那匹神骏的白马,也被唐轩的话语惊动,侧过头,高傲的目光看向唐轩的面容,而后一声长嘶,清啸入云,听不出半分暴躁。
脱不花纤巧的手指,轻轻拍了拍马头,低声道:“小白别慌,我明白你的意思。”
肖清与梁日一道转头看向唐轩。肖清眼波略一闪动,脸上仍显茫然。梁日双眉一绞,眼中射露怨毒之光。正要说话反击,却听脱不花竟用汉语说道:“刚刚说话之人,你叫什么名字?”
脱不花用汉语问话,语音更是柔美清甜。唐轩心中又是一颤,恍惚中,像是听到十八年前,那柔美清甜的童音:你是哥哥的同窗吗?你叫什么名字?……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一样飘飞的青雪……而此刻,雪花轻落在面颊上,觉不出清冷,再次化成水珠流入嘴角,似又尝出青春的青涩……此刻,是否在梦幻之中?
轻风飞雪中,脱不花见唐轩温雅的眼眸痴痴地看着自己,微微怒道:“晚秋草原上的野兔,时时坐在地上发愣。你是属兔子的吗?为何坐在那里发呆,而不回答我的问话?”说罢,竟是没了怒意,清秀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脱不花柔美清甜的声音,唐轩再次闻得,猛然惊醒,急忙收回目光,脸上微微泛红,躬身说道:“小可唐轩,见过郡主殿下。”
脱不花轻轻点头,说道:“你叫唐轩,你与过来的很多汉人都不一样。今天我初次遇到坐着与我说话、并用清澈而又迷醉的目光一直看着我的汉人。”
脱不花话音刚落,阿米大声吼道:“低贱的汉人,你竟敢用如此淫邪无礼的目光看着高贵圣洁的郡主,今日不杀你,我阿米的职司何在?”说罢,脸上现出青气,拔出金刀,催马冲向唐轩。
一声白马的长嘶声中,脱不花大声喝道:“阿米回来,不得伤他!”
阿米听得郡主大喝,脸上青气又闪,只得悻悻而退。
那神骏白马又是一阵清啸嘶鸣……
脱不花目光闪动,声音更加动听:“苍鹰利爪之下,擒住的角百灵与云雀鸟的叫声全不一样,但皆是嘶哑难听。尔等都要闭嘴,我不想再听了。”
说罢,取下灵飞玉雕弓,抽出银星白羽箭,弓弦轻响,三箭齐发,分别射中唐轩、肖清、梁日的眉心。
唐轩只觉眉心稍稍一疼,长箭便落在面前雪中,并不觉有血流下。梁日低声惨呼,声音嘶闷,像是忍住剧痛不敢放声。在梁日低呼的同时,似也听见肖清的轻哼,想来伤情不重。
唐轩虽未修习射艺,毕竟生长于边庭,供职于衙府,时入军营观摩庭军骑射演练,也曾与甘芾、卢欢野外射猎,对箭术射艺多少明白一些。见脱不花在如此近的距离,发出连珠三箭,却力道各异,轻者如笔点云蓝纤薄,重者也仅是微透其锋,劲力拿捏之准,简直神乎其技,比适才射雕还要难得,不由心中赞叹不已。
脱不花掉转马头,神骏白马飞腾而出。忽然,脱不花在马上一个犀牛望月,猛然回身,射出两箭,跪在雪地中的一名边庭明军,惨呼一声,两箭齐中双眼。
“有人看我又怎么了?我还不让别人看吗?所有人中,只有你未曾正眼看我。木盆清水,都能映出明月,而你却连我都不看,你的眼睛留下来还做何用?”数十匹烈马飞驰腾起的白雾雪烟中,隐约传来脱不花柔美清甜的声音。
墨黑巨岩之下,黄叶林带延伸西去,望不到尽头。
零散的飞雪在不觉中霁了。塞外的天空格外青蓝,人仿佛行走在蓝天里。
纯净的深蓝,能否融去人心中的暴力、血腥与仇恨?
林旁小河蜿蜒,湍湍细流在初晴的日光下,幻着迷眼晶光,在粼粼不定中,向东流去,不知所终。细细看来,水边岸津已有些许的冰花。
唐轩走在河边,觉得草原大漠,绝域远疆,碧流水波在灵动秀美中,又多出苍古幽远的神意,极易将人引入“天地悠悠,我将何从”的旷古情思。
一行众人,溯河西行。想来脱不花口中的营地已在近前,自郡主飞马去后,哈日伊罕便命人去掉唐轩等人身上的绑缚,只余腰间一束。众人仍是连在一起,却解放了双手,方便轻松了很多。
自被劫入蒙地那日起,唐轩便在心中暗记天数。记得那天是八月十二,今日已是九月二十九,已经过去了四十八天。初始上路,唐轩默数被劫人数,得知共有二十三人。
路上宿营,瓦剌军校看管稍稍松懈之时,众人之间也能简短交流,因此互知各自的身份来历。唐轩知道,除了自己、肖清、梁日及三名边庭明军,另十七人中,有宣宁本府的士绅、乡农与外地的行商。这些人尽是身体强壮、相貌周正,其中几人还颇为英俊。众人年龄皆未超过三十五岁,都是身材挺拔、相貌堂堂的青壮之人。
一路上,哈日伊罕及一众军校看管甚严,定下通则严律,违规之人必遭重罚。在衣食方面,却很是优待。除不能与瓦剌军校一样饮酒外,其他饮食一概相同。随着向北深入,天气日渐寒冷,给每人换上了材质不错的棉裘皮靴来抵御风寒。
唐轩以前多有听闻,那些被劫掠的边民在蒙地为仆为奴,衣食近于牛马犬豕,状况甚是凄惨。而如今一行,受到这等对待,不但唐轩,其他人也大为不解。甚至有人猜测,瓦剌军中是否设立戏班演戏?把咱们抓去,可是要充当伶人粉墨登台?梁日也曾调侃一名眉清目秀的行商,若是唱演昆角青衣,定会大红大紫。
劫掠而来的俘人,本可任意摆布,为何却要如此相待?唐轩记起:在刚刚哈日伊罕与脱不花的对话中,连续提到硬手、调教、角斗等言语。在联想一路的情景,忽然想到:他们把我们绑来,可是要我们从军?但不解的是:哈日伊罕挑选的都是相貌周正之人,把相貌不佳的那些人当场砍杀,这样做又是为何?长相差了一些,就不能从军上阵?想来想去,仍想不出哈日伊罕将人绑来蒙古要做什么。
一路上,虽衣食宽松,在看管行押上,却甚为残酷。两名乡绅只因途中悄声说话,刚好正被押解军校发觉,皆被剥下上衣,鞭打三十。其中一人,虽苦痛万分,但身体颇为强健,终是熬了过来。另一人,则在当天夜里发起高烧,转天清晨上路时,被叫做阿法特的色目军校一斧砍杀。
此后,又有两名行商和三名乡农或因感染风寒或因水土不服先后得患重病,皆被阿法特挥斧砍死。随即在半月之内,又有乡绅、行商、乡农各一人被无故处死。唐轩怀疑,这是梁日向哈日伊罕等人阴告所致。
唐轩两次发现,梁日用蒙语悄声向身边的军校诬告肖清有不轨之事。每次那军校都催马赶到队前向哈日伊罕禀告。每次哈日伊罕都只是回头看上一眼便无下文。这让唐轩十分不解。唐轩发现,这些瓦剌军校都对这员身材健拔、凹凸有致、面容黑俏的女将十分惧怕。
那日,肖清被“画翁”击中前胸要害,虽有铜镜护体,却也受伤不轻。肖清紧随唐轩押进队中,被缚在唐轩身旁,后来路上肖清的一举一动,唐轩看得较为真切。
上路伊始,肖清便显露对唐轩时刻提防的神情,像是害怕唐轩报复自己。转天早上,解开手上绳索吃饭时,唐轩发现肖清侧过身去,以极快的速度伸手入怀,像是摸出什么,同样快速放入口中,而后装成无事一样。路上行走中,唐轩发觉肖清脚步时有不稳,几次面露痛苦之色。有一次脖颈上伸,嘴内鼓动,随即咽喉之内发出轻响,像是将腹中反到嘴里的东西强行咽下,嘴角也露出一丝血痕。
唐轩这才觉出肖清受了内伤,早上伸手急速入怀是在取药。想必在篷车之后,就急急服了伤药。后来瓦剌军卒搜身时,因伤药藏得贴身而未被搜去。傍晚宿营吃饭时,肖清又是急速伸手入怀,然后飞快将手往嘴上一送。由此唐轩更加确定肖清是在服药,路上强行咽下去的是内伤发作时的淤血。
到了夜间,唐轩见众人皆已睡熟,便悄悄凑到肖清耳边,低声道:“你受了内伤,体内淤血切不可再强行咽回。你再淤血上涌时,如怕蒙古人看见受伤吐血招来祸端,就趁蒙古人不备,将淤血吐到我怀里。反正我这件破碎的官衣早就沾了不少人血、马血,再染一些也是无妨,定能遮掩过去。”
肖清听罢,周身一颤。唐轩悄声又道:“你我都在难中,理当不计前嫌,同舟共济。我尽是实言,别无他意,你不要多虑。”
冷月清辉之下,唐轩看到肖清眼中有光闪出。以后几天,肖清几次将淤血吐到唐轩怀中,所幸未被瓦剌军校发觉。七天一过,唐轩见肖清面色如常,步履平稳,知是淤血吐出,伤药药效已足,内伤基本痊愈。
此后路上,肖清除看向唐轩的眼光平静温和外,却从不与之交流,始终沉默无言。谁知刚刚见到脱不花时,竟放声大呼,惹祸上身,被哈日伊罕抽了几鞭,脸上一道鞭痕已经肿起,看着就疼。随后又被梁日构陷,不知是唐轩冒险辩解生效,还是那个郡主喜怒无常之故,未被重罚,但也被长箭射中眉心,虽比梁日为轻,仍是血流染面。现经擦拭,脸上还是留有血污,在草原鲜亮的阳光下颇是显眼。
此时,肖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走在河边。看着肖清这等模样,唐轩心道:此人武功不弱,又是锦衣卫出身,经多识广,实有心计。现下这等艰难处境,他竟如此不动声色,不知心中在做何种打算?
余下的两名边庭明军,依旧如路上一般,挺胸昂头,步履坚实,面无神色。也许多历惨烈杀伐,内心早已大异常人,杀人与被杀,心中不再有任何波澜。
尚有一名乡绅、一名行商、六名乡农。经过一路风霜雨雪,冷血杀戮,有几人早就面目僵死、人同行尸。其中两人,反倒因衣裘食肉,颇显喜悦。
那个眉清目秀的行商,自被梁日调侃为昆戏旦角后,行在路上虽不敢出声,但脸上表情倒真像在提腔上韵、慢板低唱,步履更是较他人轻便。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个最早挨了三十鞭子、死里重生、名叫罗绍祖的乡绅。此时一脸活泛,屡现笑容,不知那一通苦难打开了哪一扇心门?
北行头几天,一天行路下来,唐轩感觉疲惫。几天过后,疲惫之感渐去,行路时身体也愈加轻健。每日羊肉面饼,砖茶热饮,饭量增大,胃口甚佳。每晚无论荒漠草地,雪窝泥潭,倒头便睡,入眠甜香。月余过后,唐轩精气旺盛,劲力充沛,感觉身体从未有过这等强劲健硕。同时也觉出:人在逆流险境之中,若始终秉持恒力恒毅,便能时刻强体强心,不再临难生畏。
一阵轻风吹过,吹下林中黄叶上的残雪。唐轩心中忽想:这等清旷之野,雪地如毡,若是兴起,一路岳式散手使出,定能打得虎虎生风,行云流水。
想到岳式散手,不免想到老父,想到千里以外的宣府家园。不知那日宣府城外驻守的东西两营可曾守得城池?随即又想:前几次瓦剌过境掠侵,宣宁尚是闭城坚守。那次瓦剌兵势相较往常大了很多,城外两营区区两千军马不会与之野战,定会退城坚守。宣宁城高池深,瓦剌远路军骑,未曾带来攻城器械,城池不会有失。只是府城虽保无恙,乡民商旅必遭大掠。
想到此处,唐轩心中便起愤恨。两年来,瓦剌军骑时常过境劫掠,边民饱受其苦,朝廷可知?圣上可知?想那总兵李廓,勇冠三军,为何不敢率军野战?还不是兵微将寡。听说京城驻军七十二卫,每卫五千六百人,足足数十万人马,且为全军精锐。为何不分出十万、八万派驻边庭?若是宣府驻扎十万雄兵,瓦剌番人如何敢来犯境?宣府距京城仅四百里,守宣府与守京城何异?
唐轩越想越气,不由想到自身经历。以前锦衣卫的所作所为只是风闻,如今已是亲身所历。锦衣卫飞诬立搆、横行无忌的行径,圣上可知?听说圣上亲政以来,甚是勤勉,体恤民情。此次直隶水患瘟情,降旨拨下钱粮赈济抚众,显现一片爱民之心。但边庭敌患,内卫肆毒,为何不靖?想是圣上身处深宫,被权臣奸徒蒙蔽。我唐轩不才,若能面见圣上,必将所见所闻,详实禀告。让圣上知道边庭乡民遭受外番劫掠的苦难;知道锦衣卫飞扬跋扈、全无顾忌的暴行;知道受赈百姓的真心拥戴。我唐轩定要让……
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如今自己被瓦剌所虏,去国千里,生死未知。便得万一之幸,回归中原,身上仍有勾结叛匪、参与谋反的不赦之罪。如是这般,如何见得了圣上?可是让圣上来个龙楼御审?你一个九品小吏可够品级?
墨黑巨岩反射明艳阳光,撒入深林宽叶。秋叶含霜凝紫,绽出奇异深红。时有轻风吹去,霜叶飘落点缀林外道间。
唐轩行在路中,时时让步避开,不忍踏碎这塞外秋痕。
此时雪中足步,伴此深林霜叶,唐轩忽又想起自己在府学时所做的那首枫叶小诗。
那年深秋,一日教授饮了二两黄酒,午后酒意微醺,便生兴致,遂以枫叶为题,命每人赋写五绝一首。因诗文在府学同窗中一向垫底,唐轩今日更不强求,早早赋得,写下呈与教授。教授看罢大怒,不顾众同窗仍在摇头吟赋之中,便大声申斥:“是诗浅陋无文,更甚打油,不律犯拗,章法皆非。尤以浓、红两字入韵,更为大缪。实不及塾中蒙生,真乃府学之羞也!”遂罚唐轩抄写唐宋五绝名诗一百首。此事在府学同窗中笑谈了很久。
那首枫叶诗,唐轩始终记得。对照今日之情景,虽不合五绝格律,读来倒也贴切自然,心内不觉吟出:
须历今时景,何怨露水浓?
若无秋风至,谁能令汝红?
林斜路转,巨岩也折向西北。冷风渐劲,撩动鬓发胸襟。
前方林枝霜叶尽被北风吹落,枝上抱雪凝冰,如琼林玉雕,煞是精绝,可谓奇观。北风吹过林间,拂面而至,唐轩只觉清凉,未感冰寒。又见旷野白雪素洁,如织如锦;小河水花跳跃,临岸冰采玲珑。不由心道:此时若是赋诗,既无教授批判,又无同窗嘲讽,只要直抒胸臆,管他什么词牌戒律。转瞬之间,赋得一首《清平乐》,心中默默吟道:
何处寻醉?心愁知几味?朦胧也似梦里回,始觉塞上妩媚。
初雪北原素锦,冰花玲珑水津。风过琼林入怀,也有一抱芳馨。
此首《清平乐》虽未得教授批语判评,唐轩心中也自深知,若按《清平乐》格律对照,不知谬误几多。虽是如此,即景而赋,从景抒怀,心中也多畅快轻舒。更是觉出人生无常,一时寻常平淡,静水无波;转瞬又如惊鸿掠影,骤雨飞尘;既而云淡风轻,天地寂寥。丈夫处世,不论何时何地何境何遇,都要……
正沉醉感悟间,忽觉前队停下。举目看时,只见断崖尽处,琼林北向,一片湖水清波碧涌,不着边际。水畔湖阴,扎下一座军马营寨。营寨之内,座座行帐洁白如雪,其上金纹红饰,艳丽非常。
忽觉一阵阴寒沁入体内,定睛看去,只见在冰烟冷气、寒云缥缈的大湖之中,赫然矗立着一座黑石城堡。
湖水寒波,烟淼浩浩。数艘飞舟,一刻便到城堡之下。
城堡外墙高约十丈,径直矗立湖水之中,寒水拍涌墙石之上,飞起白花,散发轻鸣轰响。堡内耸立石楼,高出外墙甚多。外墙内楼皆由黑色方石砌成。这座黑夜墨云般的水中孤城,在雄奇坚固中,又透出无可名状的诡异阴寒。
城堡黑色的石门大开,唐轩经过之时,侧目看去,只见几束饱满丰盈的稻花,阳刻在石门之上。所刻稻花,束束真涵,粒粒精臻,在黑石门上构图精巧,颇显神韵。石刻技法刻楮功巧,鬼功神力。唐轩心中颇感惊异:草原大漠并无稻谷,为何门上刻有稻花?
进入堡内,见城堡占地足有一顷大小。堡内西南角上,建有一座高绝的石楼。高楼顶端,圆拱尖顶,上有石窗,一派西域风情。唐轩自觉此楼乃是生平所见最高建筑,比宣宁城楼高出何止数倍。又见堡内多有矮楼低房,错落分布,均为墨黑方石砌成。城堡中央是一个约有三十亩大小、由黑色方石铺地的宽大庭场。
虽是飞雪初霁,庭场的积雪已被清除。庭场列有数队军校,尽皆袍服整洁,盔甲鲜明,军容甚是齐整威壮。唐轩见军校之前,站有一排青壮男子。看其服饰装扮与自己一行大致相同。不由心中猜测,他们也许就是哈日伊罕的姐姐带人劫来的那些人。当即心中默数,数出共有十七人。与现下自己这一行十三人算在一起正好三十人。
那十七人之前,站定三男三女,皆着黑衣劲装,周身好似散发冰冷阴寒,像是六条周身阴湿的黑色大蛇。梁日见此六人,身体竟是连连打颤。
便在此时,从石楼中走出一员年轻女将,身后跟定数名男女军校。那女将面如白玉羊脂,光泽温润,吹弹欲破。眉眼脸庞与哈日伊罕稍稍相近,却远较哈日伊罕美艳动人。
哈日伊罕迎上前去,大声笑道:“我美丽能干的姐姐,我在大漠的另一边,仿佛就能闻到姐姐身上金花绽放时的温香。夜晚睡觉前,只要抬头看看星星,就能梦见姐姐格桑花朵一样的容颜。我亲爱的姐姐,想死妹妹了!”
那女将微微一笑,说道:“我亲爱的妹妹,姐姐在楼上看到你到了湖边,未等你到达门前,姐姐我早在这里列队等候了。此次南狩归来,妹妹更像山野林间的锦豹,越发敏锐矫健了。想必是在南边儿大显了身手、横扫了千军。”
两人脚步轻盈,走到一起,相互抱住,四片樱唇轻轻一碰,便即分开。
唐轩心中大是诧异:不想瓦剌女人之间相见,还有这等礼节。同时也知,这名肤如凝脂、美艳动人的女将便是哈日伊罕的姐姐哈斯其其格。
哈斯其其格上前两步,美丽的眼睛逐一看过唐轩众人,眼神火辣勾魂,直看得众人红脸心跳、低下头去。
此等情景,早在意料之中,哈斯其其格向妹妹一笑,轻轻点头。哈日伊罕挥手示意,阿法特与艾略特将唐轩等人引入队列之中,在那十七人身后列成了一排。
走到近前,见身着黑色劲服的六人竟是色目人的样貌。特别是那三名女子,头发微黄,眼睛浅碧,身材高挑丰满,别具异域风情。又见此六人目射寒光,面容冷酷,让人望而生畏。
唐轩又见前排右首两人身材俱是高大,身高约有九尺,站在那里颇为显眼。
进入堡内,唐轩一行众人便去掉了缚在腰间的绳索,又按高矮重新站成一队。唐轩与肖清身长八尺,在一行人中个头最高,排在了队首。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名叫应武的行商,只因此人生得眉目清秀,路上曾被梁日调侃可唱昆角青衣。队列最末,是一名身长七尺、名叫杨发的乡农。站在杨发之前的便是梁日。梁日之前,是那个开了无忧心门的罗绍祖。
哈斯其其格款款走到众人面前,一尘不染的淡黄色长靴,在粗粝的墨色方石上轻稳站定。左手修长的玉指轻握腰间亮银黑花刀柄,杏黄色精巧纤柔的指甲颇俱妖冶风情。
城堡高大的外墙,遮挡住湖上吹来的北风,使其乌黑柔顺的长发垂落身后一丝不扬。十数条纤细别致的发辫,大多散落两肩,更添异域风姿。头顶乌发之上,轻束一条紫金发链,正中垂下细条,上坠九瓣雕花青玉,一半压在乌发之上,一半掩在额头之前。一袭淡黄色的薄裘,披在极为合体的淡黄色皮铠之外,更是趁出肌肤胜雪,如玉如脂。
湖上风起,掀起大浪,水浪拍击之声阵阵传来。风涛声中,哈斯其其格正色沉稳,用蒙语说道:“奉脱不花郡主之命,分两路南进,诸校尉军卒皆能临阵奋勇,虽有死伤,但获得更大。此次南进兵将,郡主皆有赏赐,死伤者将从优抚恤。此次打秋风所得人众,除去途中损耗,北归入营仍有三十。不但数量比上次为多,且材质也教上次为佳。因此要悉心调教,不得疏忽。下次角斗相决,定能获胜,一雪前耻。若真如此,郡主定会对有功之人重重赏赐。”
哈斯其其格讲说之中,所言南进北归、打秋风等语,唐轩听得明白。但其提到的材质、调教、角斗相决这类话语,与哈日伊罕所言完全一样。此刻听来,仍是一头雾水。
疑惑间,哈斯其其格忽用汉语说道:“你们三十人有幸被脱不花郡主选中,编入魔云角斗军团。因此一路途中,衣食都很优待。你们千里随军,均无大错,得以北归入营。营中通则规矩,比途中更为严苛,你们要切记严守,如有违犯必处重罚。你们入营之后,要悉心勤练诸项角斗之技。你们前面的六人,皆为角斗之技的教习,你们须要遵从教习教谕,不得有违。
“习练诸项角斗之技要定期考验。具体为:每三月一小验。诸项技艺排在后三名者,每人罚打三十皮鞭,以做惩戒。每六月一大验,以实战搏击为验核方式。后三名者,将被军团除名,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因此你们每个人都要苦练诸项角斗技艺,以免落得倒数末后,受到鞭打或者除名。习练技艺总共以一年为期。一年以后,你们要与别部角斗军团比试,如果你们获胜了,脱不花郡主将有重赏。有人愿意留在草原大漠,在瓦剌军中效力,将直接担任十夫长。如要南归,脱不花郡主会赐给银两马匹放还家园。若是你们败给了别部,你们可以想到,那就一切全无,包括你们的性命。”
风涛声中,哈斯其其格一口气讲完。唐轩听罢,心中这才明了:原来劫掠众人,是要做抵角相搏、观赏取乐之用。
回想哈斯其其格此番话语,唐轩愤怒至极:汝等将我们劫掠而来,为奴为仆是在意料之中。即便做了角斗之士,以性命相搏,供汝等取乐,倒也认了。但为何定下这等末尾出局的考验规则?诸技考验奖惩,当以结果效绩而定,而不应不论效绩结果如何便末后者出局。只要稍存心智之人便能明白:即使每个人尽皆武艺超群、勇力绝人,就像李存孝一众十三太保那样,若让他们之间相搏互殴,也能分出上下高低、前排末后。如那等力敌万人的绝勇之士,只因排在末位便被除去,那算是何等混账规矩!
思想过后,怒气稍平,唐轩侧目看向众人,见多人面露惊恐,其中以梁日为甚。身侧的肖清与那行商的面貌,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最让唐轩惊怒的是,竟有两人面露惊喜雀跃之色。
众人惊乱间,哈斯其其格展颜一笑,说道:“教习角斗之技,须因材施教。你们之中士、农、工、商、军各行都有,有的人习练过武艺,有的人没有练过。但中土武艺,多分门派,彼此孤立,不通有无。且武技大多花哨,只是好看,却不实用。从即日起,由这六名教习教授你们最为实用的搏击技法。你们勤习苦练,都将获益匪浅,成为武艺高超的勇士。为知晓你们现下的技艺实情,现选出四人两对儿,代替众人搏击角斗一场,也好因人施法、因材施教。”说着转头看看妹妹,笑道:“还是按照老规矩,你我姐妹在对方的队列中各选一对儿。”没等哈日伊罕开口,又道:“姐姐我就先点第一对儿了。”说罢,哈斯其其格抬起纤纤玉手,接连点了后排队尾两个身材稍稍低矮之人。
哈日伊罕见状,双眉微微一蹙,说道:“亲爱的姐姐,你的玉指何等金贵神奇,这两个矮子又何其荣幸,被你尊贵玉指一点,也许还会长成九尺大汉呢。”同样不等哈斯其其格开口,又道:“妹妹我就点第二对儿了。”说着抬手接连点了前排队首的那两名九尺大汉,笑道:“一对儿最大的,一对儿最小的,正好两头代替中间。”
哈斯其其格脸色微变,说道:“以前每次试演,你我两队各出一人。如此虽是好看,但多有死伤。因此被郡主殿下修订为现下的规矩。只是……只是这对儿九尺大汉得来不易,依我看……”说着略一沉吟,又道:“我亲爱的妹妹,你是不是换上一对儿,也好……”
哈日伊罕像是突遇极大喜事,瞬时眉飞色舞,连连摆手,笑着打断哈斯其其格,说道:“我美丽能干的姐姐,你何时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语。本来嘛,你官比我大,又是我姐姐,你的话我岂敢不听?只是这个就不能更改的规矩,可是郡主定下的。姐姐你是想让妹妹我违反郡主殿下的严令?”
哈斯其其格神色又是一变,随即笑道:“我勇武无敌的妹妹,没想到你如此忠于郡主殿下。很好,很好,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好的前程。”还是没等哈日伊罕开口,又道:“时候不早了,互搏角斗就先从两个小个的开始吧,把大个的留在后面。”说罢,细步款款,走到一旁,转身浅笑,看向全场。淡黄长靴走在粗粝的墨色方石上,依旧全无声息。
此时,两名军校将站在后排队尾的梁日、杨发推入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