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公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又拽又扯，还被按到栏杆上被迫往下看，一时狼狈不堪，说话就有些结巴：“看、看出了什么？”
“仔细看。”
“煮晚饭？”
“煮什么晚饭？”
“锦、锦瓜？”
漓豆懒得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就放开手，让他直起身，说：“你看，这一家人住在破烂的房子里，春天在屋边种几棵锦瓜，让瓜藤攀上屋顶，既有现成的瓜架子，又给屋子遮风挡雨。要煮晚饭了，就拿一把铁铲，‘噗’的一声，从房顶铲一只锦瓜下来，煮成一锅锦瓜汤全家吃。看似很有诗意，但是有谁知道，天天吃锦瓜汤是什么滋味？屋内四处漏水又是怎样的情形？”
什么滋味？没试过。甘政祺看着那爬满干藤蔓、躺着一堆锦瓜的屋顶，摇摇头。
漓豆知道屋顶漏水的滋味，因为她的梳柳院试过好几次。
特别是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特别久。
她告诉甘公子：“雨水从瓦缝流下来，在墙壁上冲出一条条水沟。雨又从屋顶淋到床顶上、书桌上，我们赶快找盆子去接，接得了这边，那边又漏了......地面满是泥浆，我们只能踩在泥浆里。鞋子又湿又重，像冰一样冷，我们只好丢开鞋子，光着脚到处躲雨......”
那个夜晚雷鸣电闪，她和青芽抱成一团，缩在床角过了一夜。第二天在祖母的过问下，管家才派人来换了瓦片。
当然后面这些漓豆没有说。
甘政祺很同情地看着她：“这是你的经历？你家里很穷？”
漓豆避而不答：“贫苦人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当了小盲流后，见识到很多贫贱人家，甚至无家可归的人，因此才对类似甘政祺这种缩在书房内，口口声声喊“兼善天下”“以民为贵”的虚浮者极为反感。
“当你嫌肥美甘甜的食物还不够好吃的时候，可知道多少人连南瓜汤都吃不上？当你嫌又轻又暖的衣服不够好穿的时候，可知道多少人在挨饿受冻？当你嫌美女不够好看的时候......”
“哎，停！停！我可从来不看美女！”甘政祺连忙打断。
“你见过路边的冻死骨？见过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的场景？”
甘政祺答不上来。
他长年累月在默庐读书，很少到外边走。经书上偶尔也写有“白骨露于野”等句子，毕竟隔着一重文字，没有引起太多的触动。
“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漓豆低声吟唱起来。
甘政祺被她歌里的饥寒交迫、孤苦绝望所感染，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
他凝视着下边熙熙攘攘的街市，很有感触地说：“‘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没想到背后也是悲怆和绝望。”
漓豆向他走近一步，说：“对不起，是我失言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考明经的出发点毕竟是好的，也算人畜无害的书呆子，自己的愤世嫉俗不要干扰他备考才好。
“不，你说得对。请继续指教我！”
漓豆想，也好，就多说几句吧：“你读了很多书，够渊博了。不足的是太脱离尘世，不了解民间疾苦。你看，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哪个不是面带愁色？他们家里，也许有卧病在床的老人，也许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必须赶快用一天辛苦换来的几个铜板，去换米换盐养活家人。”
“唉，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确实沽名钓誉！”
漓豆咧嘴一笑：“你不反感我多嘴就好。好了，这事不多说了，你替默庐和这里的几个房间起名字吧，我傍晚回去时顺便找木匠雕刻好，明早拿过来挂上。”
一番交谈下来，甘政祺认定这位小师父学识也不差，就把这件事推给他：“你替我想吧？我得温习功课，求你了！”
哎呀，备考大过天！漓豆叹口气，答应了。
这时书房也收拾好，她到书房找到笔墨纸砚，很快拟好几个名字。
原“默庐”改为“德馨院”，摘星楼二楼正厅题额“游目骋怀”，住室名“怡然”，书房名“一得”，两间藏书室分别名“观峦”“通海”。
拿去给甘政祺过目：“合适吗？不合适我再拟。”
甘政祺看着递到面前墨迹未干的题名，向小师父竖起大拇指。
漓豆说：“我的字不好看，你用甲骨文再写一次，我让木匠临摹。”
她看见甘政祺的书中夹着不少甲骨文拓片。
甘政祺就用甲骨文抄了一遍，边抄边问：“你为什么不参加明经考试呢？你师兄都参加了。”
漓豆苦笑。
我去考明经？暴露自己，被江府派人抓回去，最后被整死在狗不理的后院？
最最要命的是，自己是个女的，去考什么明经！
于是解释说：“我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考，现在全家之力都在支持师兄。”
“你这么厉害，你师兄肯定更厉害！”
这时下人来报，老爷请过去吃晚饭了。
漓豆和甘公子一起下楼，悄悄说：“我有个请求，有人问到，不要说这些题额是我起的。反正也经你过目，就说你起的。”
甘政祺答应，也不解：“可以。只是为什么呀？”
“解释来解释去，太麻烦。”
当日无它事，漓豆回去时自找木匠雕刻门额，不提。
第二日，漓豆仍然奉师父之命，来江府看改建德馨园。她聪颖过人，也懂风水地理常识，在工地指指点点，无有不妥。
然后到摘星楼，将门额一一挂上。
她昨晚又连夜写了些励志条幅，一并挂在摘星楼书房。
什么“怀壮志摘星楼内濡笔墨，逢大考荟英场上吐芳菲”、“笔下藏贝蚌珠玉，胸中有天下苍生”、“雄关漫道，谁与争勇？横扫考场，唯我称雄!”......
这些条幅，直把甘政祺读得热血沸腾。
漓豆又教他早晚到走廊，面对苍茫大地高声舒啸。
“舒啸可以浇胸中块垒，可以为自己加油鼓劲。”
于是摘星楼附近的下人们，惊慌失措地发现，少爷疯了。
甘老爷和夫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楼下，只听二楼传来阵阵狂喊：“胸有拿云壮志，笔下雷霆万钧！”“雄关漫道，谁与争勇？横扫考场，唯我称雄!”......
听嗓音似在发疯，看喊话内容又不似。
夫人向楼上喊：“儿子，儿子，你在做什么？”
只见上面倏地缩回一个小小的头影，儿子则伸头解释说：“父亲、母亲，我在为自己鼓劲！”
“哎呀，小心，我们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