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抬头看了下,那双星眸闪过一丝微讶,放下茶铫说道:“看来是书院的常客到了,进得书院能走到这里来的就不是陌生客人”
少郡笑着施礼:“那兄台就是书院的主人了,小生霍少郡,字明谕,今日有幸得见。”
对方听后,缓缓起身还礼:“原来是丞相大人,早听过丞相的大名。在下纳兰云崎,字菩歌。”
两人重新就坐,云崎斟了茶水,放置少郡身边道:“丞相日理万机,难得有空闲来此,倒是云崎有机会与丞相饮茶赏景,十分荣幸。”
少郡轻轻吹着,品着茶的清香,问道:“松香、茶香入脾,能叫人心静如水,此处倒是品茶出世的绝好所在。看来菩歌公子是精通茶道了?”
云崎不禁一笑:“本人也不谙茶道,只是喜欢享受这片刻宁静。茶是在下从庐山带回的闻林茶,水是这山间的泉溪水,不拘哪里,只取意境便是。”
少郡问:“公子去过庐山?”
云崎道:“来青山书院前曾在白鹿洞书院游学过两年,因父亲年迈,在下便回此处供职。”
少郡明白了:“那留守书院的纳兰祯老人就是令尊了,书院的槛联也是你所写?”
云崎不好意思道:“槛联是霍老先生作的,先生对云崎十分厚爱,执意要云崎代笔,拙笔让丞相见笑了。”
少郡道:“菩歌兄过谦了,字如其人,所书字迹像兄长一样洒脱飘逸,少郡很是欣赏。纳兰家族曾为青山书院复兴做出过不懈努力,功不可没,令尊一生守护书院藏书,理应是书院的功臣。不知普歌兄家里还有什么亲人,为何年纪轻轻独守书院,不思求取功名入仕?”
“云崎先祖是魏国官僚世家,灭国时曾被蒙人追杀,族人大多逃亡塞外。我的三位兄长和两位姐姐都不知逃到哪里,当时因我年幼病弱,便与小妹随父母隐居山中。后来遭朝廷追捕,母亲妹妹被虏入宫中为奴,渺无音信。我与父亲一直处于避世的状态,谈何入仕,也早把功名置于身外,只求潜心为学了此一生。”
云崎一双星眸暗淡,少郡在里面读出了抑郁,也读出了超然。
雪儿拉着凌霄跑过回廊,看了少郡一眼,扎到纳兰云崎怀里:“父亲,我答应宵哥哥午饭吃混沌。”
云崎眼里换了种宠溺的温柔:“小坏蛋,又给爹找事做。”他看着凌霄道:“想吃也可以,三天内给我把箭精确到红心。”
宵儿一抓脑袋,有些为难:“纳兰先生,我已经够努力了,是雪儿想吃才拉着我来的。”
“那你是不愿和雪儿吃了?”云崎故意问道。
宵儿一怔:“没有,我愿意,就是能不能再多给两天,五天,宵儿五天后一定能射中红心。”
云崎满意道:“那五天后我可要考你。”
云崎起身,对着少郡淡然一笑:“小女顽皮,丞相见谅,云崎就先告退。如丞相不嫌可在舍下用餐,在下厨艺上还算可以。”
少郡见刚才在绿水青山间还似谪仙一样脱尘的青年男子,如今多出了个精灵般的女儿,还精通厨艺,竟不知这人身上存着多少故事。
初次见面她也不便多问,起身道:“不用,今日还要赶回京城,就不叨扰菩歌兄了,改日有机会定与兄长相谈尽欢。”
看着纳兰云崎带俩孩子进了那座宅院,风吹过扬起他月白色衣袍,仍是那幅如仙谪般的画卷,飘然脱尘,此刻在少郡眼里却多了些接地气的感觉。
她下了廊亭,来到松树下的青石碑前。上面撰写的小楷刻字,记载了青山书院的起源和历史。历经二百多年的兴亡沧桑,从最兴旺时的规模到蒙灭魏战后的消亡一一记录在上,应是纳兰后人所立。
一个小小书院的变迁,折射了中原文化传承中的荣辱,也反映了历代文人士子孜孜求索的浩然风骨。
亦宣终于找到这儿来,告诉少郡,霍思诚已经等了多时了。
少郡见到继父时,他正与纳兰祯对弈,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摞书稿。两位都是那种精神矍铄的老人,只是纳兰祯年纪大些,须发已皆白,他见少郡进来,起身相让:“霍丞相难得来书院,老朽就不打扰你们父子了。”
少郡笑道:“纳兰老先生太客气了,晚生刚才已见过令郎,如此人品真是堪敬。你们父子可不是一般的书院讲师,尤其老先生对书院的藏书整理和抄录贡献颇多。继父忙于院务难免顾及不周,还要老先生相帮呢。”
纳兰祯摇头,捋着胡须道:“老了,精神也不济,”他用手一按那摞书稿:“这些大半都是崎儿弄的,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老朽能活着见到书院如此,这一辈子也不算亏了。”
纳兰祯走后,少郡才把带来的公文交给继父道:“父亲的聘书下来了,这次礼部批了几名教授的名额。可直学一职仍然没通过,怕是只能朝廷派员了。刚才我见过云崎,是个人才,不过他的出身怕是阻碍,我让恩师再去通融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他领了学正一职。”
霍思诚叹了口气:“如今朝廷对民间书院抓的紧,每一步都在皇上眼皮底下,连正常学术门派之间争辩和交流的会讲制度都要禁止。像他们官学一样注重往科举上引导,只会学风日下。”
少郡安慰道:“大趋势如此,父亲就不要在此纠结了。暂时的举措是为了社稷安稳,又急需人才,向朝廷输送德智兼备的学子是书院的责任,父亲在这里也是大有作为的。”
说起书院的责任,霍思诚也有担忧:“我这个院长的职位还是依仗郡儿的威望,若不怎能和那些官员比。也是因朝廷重视书院的生员去向,才有不少人慕了郡儿的名来此就读。学院今年报名的就比去年多,也亏了朝廷给的名额有限,倒是生员的资质高了不少。为父担心的还不是这些,如今都知道书院与当朝丞相关系密切,你不同于那些名家大儒,父亲怕引起今上的忌讳,与郡儿不利。”
少郡不是没想过这些利弊,说道:“父亲顾虑的是,我以后尽量少出面,与那些学生也少接触,毕竟书院不同于官学。父亲既然不喜急功近利唯科举是从,那就以自己的想法办学,严控出贡和乡试的名额,除非是认可的人才,否则不预举荐。”
她翻了下桌上的书稿道:“父亲开了医学一科很好,我那里有师傅整出的几本书籍,回头让人送来抄录一下,先刻印几本做参详。还有,”
她抬头问道:“刚才我见到纳兰云崎的女儿了,一个精灵的小姑娘。云崎那么年轻,又经历坎坷,怎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雪儿的母亲是云崎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十年前官府下追查令时两家失散,云崎与她逃到外省。后来怀了雪儿两人才回乡寻亲,想得到长辈的认同。可惜天妒良缘,这女子还未得到家人的祝福便早产身亡。云崎抱着雪儿四处求人,是一位好心的乳母喂了雪儿几天奶这孩子才活了下来。云崎直到雪儿一岁多才找到父亲,把雪儿托付后离家四处游学,他们一家的遭遇真的很苦。”
“那父亲知道朝廷为何要下追查令吗?”
“那纯粹就是一场闹剧,当时国库匮乏朝政又混乱,朝堂许多未决的事情经常流落市井,而民间的谣传官府又捕风捉影。就是那时不知是谁传出说纳兰一族在国灭时曾埋藏了一大批珍宝,于是藏宝图就成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连朝廷都垂涎三尺。这种无稽之谈毁了多少无辜人的命运,纳兰老先生说起此事都哭笑不得。若有这笔财产,他早就修缮书院了,何至要苦守至今?”
少郡气道:“荒唐!简直是荒唐。听云崎说他母亲和小妹就是那次失散后没了音信,说是罚没入宫。不知父亲可知她们的名字,我可以找人查询。”
霍思诚想了一下:“我只听说老先生的女儿叫云芝,别的可以再问问。
“不用了,”少郡道:“别让他们知道,万一空抱个希望,还是有线索再说吧。”
已近午时,霍思诚那间小院里充满了欢笑声,宵儿拉着纳兰雪逗弄启元。霍老夫人陪着茹家老夫人说话,霍衍夫妻就和婉婷忙着指挥整治酒菜。于是霍思诚就拉着少郡进屋摆了一盘棋,还未等落子,赫英便拉着一人进来。
少郡回头见是裴熙元进来,不仅喜出望外:“裴兄,你什么时候来京的,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
赫英也道:“是啊,既不满任期,又不是述职,怎么会召你回来?”
裴熙元一脸风尘,显得有些憔悴,不过精神还是蛮好:“管他呢,上次不回皇上就不满意,这次让我去哪儿都行,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也不知道你们二位会在这儿,我是看我的牡丹来了。”
少郡笑道:“裴兄孤身多年,用心血浇灌的洛阳重现万紫千红,此生怕是只有牡丹仙子才配得上兄长了。”
熙元摇头:“明谕尽耍笑,我连凡人都养不了,仙子?岂不让我糟蹋了。”他自嘲道:“我这人秉性你们也知道,若不是这几年你们在朝里帮衬,我这官早就撤了几回了。”
霍思诚拍拍熙元的肩膀,安慰道:“裴大人热情正直,不似那些朝堂庸官,何惧别人诽谤。今日正逢牡丹盛开,有你一份功劳,这顿饭就算给你接风洗尘了。”
熙元一乐:“不敢当,伯父以后就直呼熙元名讳,这大人听着见外。我和明谕是同年,您就拿我当自家人好了。”
霍思诚点头:“既不见外,这次回来你就住在书院等候朝廷安排,这里空气清新景色宜人,忙了多年也放松一下。”
“怕是不行,熙元这次回京还要每天去吏部报到,等一切就绪再来看望老伯。”
熙元确实不知朝廷为何突然将自己召回,也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隐隐感到这次绝不是一般的回京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