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个啥?
活着就是活着,没啥!
死了呢?
死了也就死了,也没啥!他说。
他站在那儿,像棵春天刚窜出个儿的大葱。但他的语气里,没有大葱味。他气定神闲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倒有种飘飘然超脱凡俗的感觉。他原来不是棵大葱,是棵水仙,是我看走了眼。
崮山岭上的晨雾在慢慢散去,影影绰绰露出那半山里的红柿子,像一个个的灯笼,发着微弱的光,让人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俗世还是凡间。
王大锤子回家了,他把沉重的褡裢扔在院子里,发出叮咚的乱响。那里面盛着他和他的这个家吃饭的家伙什,锤子、凿子、锛...。他更像是丢掉了一个包袱扔下了背在身上的一座大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啊,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这忙碌了一整夏外加大半个秋,活计终于完工了。
我坐在崮山顶的大石上,看着山脚下的小院子,看着王大锤走进院子,扔下褡裢,看着他猴三火四地一把抱住刚挑开帘子出门倒水看见他略有些惊讶的媳妇,看着王大锤一把抢过媳妇手里的盆搁在咸菜翁上,拉扯着羞涩的媳妇进了屋。太阳升起来照在山顶上,照着山脚下一间间房子,一个个院落,也照着王大锤家北屋的门帘子,那帘子晃来晃去,晃得人心里一阵躁动。
山顶梨林里有秋后没摘的干瘪果子,被风一吹,也许没被风吹,就是它自己厌倦了孤零零挂在枝头的感觉,啪叽或噗嗤一下跌在地上,也许是落在石头上,或者落叶尘埃里。几只大山雀恬不知耻地在树林子里嘎嘎乱叫。
我好想有杆枪。我摸了摸自己潮湿酸涩的裤裆,尽量转移注意力。我想有杆真正的枪,像马大瘸子那样挎在腰间的王八盒子,或是哑巴吕那样的长短快。我不喜欢猫屎李那杆大桐,大桐不但笨重,按药装仓还要点火焾,太费劲,打个兔子有时都会贻误战机。
当我脑子里想过马大瘸子、哑巴吕、猫屎李,裤裆里的躁热略去了去。从崮山顶上东北望,杨家河石家河像从山里钻出来的两条水蛇,冰冷黝黑,泛着寒光,缠绕厮打在一起,翻山跃岭,居然又汇作一处,也有了条巨龙的样子,嘶吼低吟着滚滚而下,在茂林修竹风景秀美颇有些书卷气的冶源顿了顿,这一顿,便令冶源有了些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风韵。但也只是一顿,复湍急奔涌,直扑一座气势巍峨的小城一临朐。临朐虽只是一座小城,但城垣浑厚,城墙高大,便似突兀地冒出来的一只铁拳,硬生生地捣过来,便令弥河这条发狂的巨龙也不由胆颤心惊,畏首畏尾,缩头缩脚地舒缓了步伐,打一个弯,乖乖地绕过去。在小城东岸的朐山脚下,尤其噤声,伏伏贴贴地出了临朐境,方才狂气大发,一泻而下,冲向青州寿光大平原。
我常常觉得,这天地就是个大容器,盛着日月江山。这江山上的活物,也是一个个的容器,那些山猫野兽,从祖上成形便成为一个个的容器,活在这山野里天地间,或狼哭鬼叫,或婉转啼鸣,或悠哉觅食,或侧机埋伏,谈不上善良,也无须论什么奸诈,但这个个羽毛丰满,凸鼻长尾,或面目狰狞或四肢矮短的容器里却都满满地盛了这天地间的灵气,让我观之舒坦想之留恋,每每到了山林里便气定神闲遍体自在。
人也是一个个的容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形貌,装饰着不同的花纹图案,有的脑满肠肥,有的花枝招展,也有的破衣烂衫,走在乡野里市集上书院里庙堂上。
其实,胡思乱想这个毛病,我不是打最近才有,也不是生来就有,是打从我瘸了后才有。我瘸了,就像打破了一个角的容器,总显得与其他容器不一样,其它容器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了,我自己内心里也觉得与他们不一样,但我一直不敢确定的是我还是一个人。也或许这世上本没有人,我们都不是人,但我也不敢确定我是只鸟或兽,是一只狐狸一头野猪一只獾甚么的。虽然不知不觉地我更喜欢往山野里跑,也不知是去躲避什么,也或许是寻找什么,总之我在自觉不自觉地避开那些和我同类的容器,去寻找那些和我同类的容器。
在农村,一个瘸子,等于是废了,废人一个。在这个壮汉都生存艰难的世道里,一个瘸子跟一个半条命的人没什么区别。
一个瘸子,喜欢爬山,是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一道奇景。但没人笑话我,因为我还牵着几只羊,放羊是我生活的来源是我的日常也成了我的消遣。这世上的人都很累,忙着做东做西讨生活,似乎有忙不完的事。但自从我瘸了,我忽然觉得我不累了,虽然别人觉得我更累,眼神里不免有些生出些怜悯:看,一个瘸子,以后怎么生活,怎么成家立业讨老婆?这一辈子不是毁了吗?
他们不知道,自从我瘸了的那一天,我忽然放下了,心里觉得无比地轻松,那些雄心壮志那些富贵荣华那些起几间好房买几亩良田多打几斤好收成这些凡俗人都有的欲望愿望,居然都被我放下了,嗨,不用去为它们劳作,不争不竞,原来才是轻。我就像一个坛子,把坛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空空如也,也轻轻松松。
像我这样的空坛子,我们村子里还有一个,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他。
他也是一个残破的坛子,豁了角裂了纹破了洞,他是个瞎子。瞎子也有名字:陈步轩。名字很雅致,足见给他取这个名字的人也一定是个雅致的人。
瞎子也喜欢爬山,是我们村子里的另一景。
瞎子不放羊,山上也没有像样的路,甚至有些能称得上路的路都很凶险,稍有不慎,就会滚落山崖。但瞎子从没滚下过山崖,瞎子走在黑暗里,走在乱石狰狞崎岖蜿蜒荊棘密布里,气定神闲,比我这个瘸子还自在轻松。瞎子明白,平坦的大路才是最可怕的,他走在大路上的时候,平平坦坦空荡荡,常常觉得心底里一片茫然。而走在山道上则不同,脚能触到那些高低不平的石头,手能碰到那些草木荊棘,它们仿佛都是有生命的,走在这样的路上,他心里踏实。即使被石头碰了荊棘扎了,心里也喜欢,至少,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且不再孤单。
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最初,我们没有语言上的交流。
我放我的羊,他爬他的山。他爬到山顶,常常坐在一块大石上,不言不语,一坐半天,似乎在倾听什么,又似乎在诉说什么。
平地上有许多地方可以放羊,野草比山顶上还要茂盛些,可我就喜欢到山顶上来放羊,我也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呆坐,怔怔地胡思乱想,也许我也在倾听什么,诉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片山横亘在黄山岭和石佛堂中间,黄山岭是进出杨家河乡和石家河乡的唯一通道,石佛堂是西进寺头、沂源的必经之路。
我所在的村子崮山村座落在崮山东向阳山坡上,翻过山西坡是岭子村。
这儿居高临下,东扼黄山岭西控石佛两条由县城平原进山的要道,是兵家必争之地。山顶上有荒废的石垛子石城墙,蒿草遍地,蓬荊丛生。
兵家不争的年代里,这里渺无人迹,连山民也极少踏足。
我很少和瞎子说话,瞎子似乎也不太想搭理我,虽然大多数时候,这空寂的山顶上只有我们俩。
“这些天总有些响动,令人心神不宁。或是西边突地一声闷响,或是接二连三开山放炮般的震动,连空气的味道也似乎与平时不同了。”破天荒地,这日瞎子上了山居然先开口跟我搭汕了。
我吔斜了他一眼:“老先生,难道不知道日本人占了咱们县城了吗?”
“日本人?”瞎子怔了怔,良久方摸索着坐到他日常坐的那块大石上。“是真的来了!哎,这帮败家玩艺儿!”瞎子自顾自地咕哝着。
“什么败家玩意儿?日本人可是强盗,听说在临朐城里杀了不少人。”
“强盗总是要杀人抢东西的。“瞎子似乎倒没感到震惊,“我说的不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