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风呼啸着穿过我的面庞,日光从低垂的黑如墨的彤云缝隙里直砸下来,仿佛如漫天里垂下了无数根金光闪亮的柱子,将天与地连通在一起,成了牢不可破的一个整体。
我灵魂出窍,我疯疯颠颠,在荒凉的原野上大唱大笑。
那黑云顶上一定有金甲金冠的天兵天将在俯瞰着大地。他们有的手持紫金锤,有的手擎黄金剑,或托着宝塔,或怒瞪着可看千里的铜钟一样大的大眼。
弥河畔的芦苇都倒伏了,似乎也畏惧这气势,河塘里的荷花却都挺直了脊梁,荷叶上晶莹的露珠一动不动。
放牛的老汉赶着牛在原野上急急地跑,似乎有厉鬼在他屁股后面追赶。
我蹦来跳去,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我知道那些神仙在看着我。
与他们相比,土地奶奶城隍公公黄大仙都不值一提。
我想攀着那些金灿灿的柱子离开这地面,永远离开这令人生厌的世间,却终是不能,直到力竭倒地。
朦朦胧胧中我似乎被人抱着,离开了大雨后的田野,放到了暖烘烘的炕上,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到有人咕咕哝哝的嘀咕声,间杂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
我不理睬,依旧沉醉在半梦半醒之中。
昏昏沉沉中,我看见千军万马在我眼前往来冲杀,却有一个亮丽的女子,着一身红衣,浑若未见,在刀枪剑林中悠然而过,似乎手里还擎着一束雏菊,嘴里还低声哼唱着。
我面上浮起了笑意,也随着她低声哼唱着,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在哼唱什么。
爹娘都累了,睏了,回房歇息去了。
我听到关门的声音,吹熄灯的声音。
屋里静下来了。
一只沿着房梁吐丝倒吊下来的蜘蛛垂在半天里,一动不动。我睁开眼,虽然已经熄了油灯,屋里漆黑一片,但我能看见它。它像个儒雅的智者在沉思,又像个潜入人家的盗贼在屏声静气暗中窥探。
我还听见耗子在床底下窸窸窣窣,有蟋蟀在泥地角落里弹唱。
我大脑中迷迷糊糊又闪现出那天的临朐城头,城头南的弥河滩,那一颗颗的脑袋,那一汪汪的血水。
还有那一群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张张或带恐惧或带好奇甚至有些激动偶尔也有些悲伤的脸。
忽然一个东洋人朝人群里扔了一颗手榴弹,人群一轰而散,扶老携幼,哭爹喊妈,像炸了圈的羊,沿着河滩四下奔窜。
东洋人哈哈大笑。
手榴弹并没爆炸,那压根就是个哑弹。
那天的太阳直辣辣地照,那天弥河里的水哗啦啦响。
那天晴空万里,天上没有出现过一个神仙。
我那天却觉得我的灵魂没有跟着我回家,我的小脚的奶奶一颠颠地跑,几次摔倒了又拄着拐棍爬起来,但自始至终没有放开我的手,我清晰地听到奶奶没有牙的干瘪的嘴里嘟囔:“东洋人…坏货…俺娘唻!”
我的心一开始还咚咚地跳,后来就不跳了,平静的很。我忍不住还回了下头,我看见另一个我,腾身而起,飞过四散奔窜的人群,飞过临朐南门城破败近于坍塌的城门楼子,向城里飞去。
我回来后就迷迷瞪瞪,六魂无主,失魂落魄,有时又疯疯癫癫了。
那年我八岁。
爹娘用尽了办法,请邻村王婆婆叫魂,五斗观里牛道士施法,草头郎中抓药,都无济于事。
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掉了魂,十有八九是疯了,被那天日本人砍头吓傻吓疯了。
哎,可这也怨不得奶奶,是日本人和汉奸狗腿子拿刀驱赶着村里人去观看的,谁不去就挨皮鞭子。
爹娘那天在南河沿里割苇子,躲过了这一劫。
从那以后,人都叫我小疯子。
那些幼时和我一块玩耍的小玩伴也不再和我一块耍了,还常常捉弄我,我走到哪里,总有调皮小子跟在后面,朝我身上扔石头儿,或是脏污的鸭屎牛粪,口里唱:“小傻子儿,捧着牛粪当粑子儿…"
我浑然不觉,我只是觉得周遭的世界变得不再一样,变得光怪陆离。
人活在哪个时代,不由人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