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百人铁骑,簇拥遮护着一辆双马拉驰的篷车及十余骑锦衣侍卫,出了宣宁府北门,向北行去。
当先一人,重眉阔目,虎体熊腰,铁甲赭袍,背插铁鞭,望去凛凛有威,正是大明边庭九镇之一的宣宁镇总兵李廓。身后的铁骑军士,衣甲齐整,横刀带弓,面隐风霜,雄壮沉稳,一看便知是百战沙场的边军精锐。
李廓今早接到探报,都察院御史李怀宗和户部员外郎柳睿贤昨晚已到宣宁府,说是朝廷派来在宣宁巡察公务。那个柳睿贤不足挂齿,李怀宗其人却是非同小可,大有来头。
早在几年前,李廓就在京城酒局上见过李怀宗,虽无深交,但从隐秘处得知,李怀宗虽明为御史,却是锦衣暗卫,且职位着实不低,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殷龙锡的嫡系心腹,也颇得左都御史邝九畴的赏识,属于脚踩两只船,两只船上俱安然的玲珑滋润人。同时更是清楚李怀宗在这几年间,参与了几宗大案、要案的办理,风头正劲,以手段狠辣,行事冷酷,闻名于京师。
此次这位李大人与户部官员柳睿贤一同来到宣宁,巡察审验赈灾事宜。明是此事,谁知暗地里将要做些什么?锦衣卫将行之事,谁能晓得清明?因此得知消息即刻动身,疾奔百余里,从宣北大营赶往宣宁府衙,一来拜会这位李大人,寻机结交,备以后用;二来借拜会察言观色,看看能否知晓他此次宣宁之行的真实意图。
这些年来,蒙古瓦剌部实力大增,其首领也先自称太师淮王,已把控蒙古各部,蒙古大汗脱脱不花空有汗名。特别是近两年,也先派遣心腹大将阿剌知院率大军驻在边界,时常过境打劫商旅、挑衅掠侵。宣宁庭军虽经自己多年统带,可称精锐,但兵马不过万人,远不如瓦剌兵势强大,一旦开战,绝难抵挡。自己曾几次上奏朝廷,请求增派驻军,以强庭守,每次收到的指令都是修缮守备、悉心防御。
便在今年,宣宁庭军已与过境抢掠的瓦剌军骑交战数次,虽小有斩获,但瓦剌精骑长于骑射,强悍异常,且来去如风,己方亦有损失,百姓更是多遭劫掠,过往商旅几近断绝,自己据实上报,朝廷并未责难。最近却是听到风言,说有人弹劾自己修备懈怠,守边不力,致使民众损失,商旅绝路。说到修备松懈,长城上那几处缺口,多年来倒也听闻朝堂有人提及几次,但一说到修缮,总是没了下文,这又是谁的责任?此次李怀宗前来边庭,可是与此风言有关?
谁知到了宣宁知府衙门,却遇见这位李大人破获了一起谋逆大案,更是未曾想到,那位文质彬彬的知事唐轩,竟是勾结反叛的逆子贰臣。李怀宗向自己出示锦衣卫金牌,调兵协助捉拿叛贼,实在意料之中。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李大人又向自己提出,要自己护送他押解反贼唐轩前往宣北大营,并在那里住上三天,说是要在大营中突审叛贼。
这位李大人还说,外来叛贼及唐轩城中同党皆在暗处,随时都可突发劫人。即便调兵协护宣城府衙,或是就近前去宣宁城外分驻的东、西两营,终不如宣北大营能确保不失。这番话听着像是有理,但即便他就是蛮不讲理,自己又能如何?随即心念一动:这位李大人到宣北大营是否别有深意,可与听到的传言有关?或是……唉,锦衣卫的神机天算,谁人能测?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此乃边庭,自己麾下有一道出生入死的猛将精兵。旋即想起儿女妻妾眷属家资尽在京城,当即软了回去,心中连骂自己糊涂。
就在胡乱思想之中,李廓忽然听到今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隐约感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心中暗叫不好。待举目望去,在全无遮拦的旷野中,在返回宣北大营的方向,己能看到万马奔驶腾起的冲天尘烟。
篷车的颠簸中,唐轩挺直身子。虽被蜷身放在座位之间的车底,仍不使自己的头低落下去。
篷车不大,车上载着四人,显得车中有些拥挤。李怀宗头戴乌纱,身着七品绯红官服,斜靠车上,双眼微闭,似在养神。杨明、肖清坐在车上,神情都很淡漠。肖清不时看向唐轩,每一次眼中都似含有深意。此刻,两人都已脱去官服,换上了便装。
到了车上,唐轩这才看清李怀宗的貌相。看着这张有些线条、脸皮却已松弛的方脸及脸上特有的神情,唐轩想起一个曾经熟悉的人。
那人曾与自己同在一个学塾中读书,他在识人上有着极大的智慧。无论见谁,只要看过一眼,就能知道你的强弱。通过简短的交往,就能侦知你身后的实力,进而就能判断出我你两方谁更厉害,然后做出决断,是恭维还是欺侮。因此他对自己、甘芾与卢欢这等文武齐备、且同穿一条裤子尚嫌肥大的三人,始终恭敬有加。
他能准确判断出哪位同窗身上有钱。若是同窗本人强劲或父兄强悍,则附在其身后,同窗花钱时,便能帮上一些吃食;若是同窗本人憨软且父兄庸碌,则或唬吓或诡骗,便能弄上几个铜钱。而唬骗而来的些许铜钱,其中大半还要送给曾经欺辱他的那些人。
他能在一片祥和中敏锐察觉暗藏的敌对氛围。若两者皆强,则巧妙地避开;若一强一弱,则果断站在强者一方抢先发难。
他的脸皮在十岁前便松弛了。他姓吴,行三。学塾先生也不得不说:“吴小三插上毛,比猴都灵。”
吴三长大后入了牙行。賒网摸鱼,借风起鸢,逆捶破鼓,顺推危墙,各种路数无师自通、妙手天成。对接洽的大小陶朱猗顿,每每做出是借鸢还是推墙的神奇判断,用生花的唾沫沾来了房产和田契。终于,在三十岁那年的一个早上,人们在粪坑中的看到了俯着身子的吴三。经仵作检验,在案卷上落下“酒后小解、误坠粪池溺亡”的结语。
唐轩忽感异样的惊奇,觉出面前的李大人与昔日同窗吴三虽相貌各异,但举止神态、手势眼神、言谈语气却不差分毫。随即在心中问起:这位李大人该有怎样的结局?一直这般行事下去,难道真会白玉金堂、位极人臣?抑或像吴三那样,俯面粪坑溺亡?
李怀宗将自己押上车、出了城,虽是看不到车窗外的景象,但仍能感觉出了北门,车子是在向北行驶。他们给自己安上的是谋反大罪,理应解至锦衣卫镇抚司受审。锦衣卫镇抚司在京城,应出南门才对,为何出了北门向北而去?
车外是杂乱的马蹄声和清脆的銮铃声,隐隐也能听出有刀环剑佩及甲胄马铠的轻响。疑惑中,忽然想起府衙审计赈济账目时,曾有宣宁总兵李廓来府衙拜会李怀宗一事。不由心中猜测,车外可是李廓的庭军铁骑?如今车帐军阵向北疾驶,当是前往宣北庭军大营。不然,还能押解自己去蒙古不成?可是将自己押往宣北大营又是为何?
此刻,李怀宗斜靠车座之上,面含浅笑,闭目养神,粗短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车座扶手,一派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此神情,与那位俯身粪坑而去的吴三在神断得手后的神色别无二致。
府衙之中,突发惊变,从李怀宗以近于疯狂的神态下令拿下自己,到现下只有一个时辰。但在震惊、恐惧、愤怒、焦躁的心绪与身体酸麻苦痛的交织中,却显得甚是漫长。李怀宗因何确定自己参与谋反?是因竹杖布衫人那句近于玩笑之言?
疾驶颠簸中,车上三人俱不作声。唐轩纷乱的心绪稍稍安静,便想到了突变发生的关键起因。“这位先生仪表非俗,相貌堂堂,一看便知文武双全,定是忠良之后!”这句话中,究竟含有何等深意?竟让素味平生的李怀宗突然变色,将自己定下谋反大罪,当众拿下?想来想去,终不得解。
车外战马忽又嘶鸣,车身一阵猛烈颠簸,看来北去大营的路程并非坦途。
李怀宗为何带上自己去宣北大营?唐轩纷乱的思绪,重又想回此节。从肖清、杨明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出他二人定是锦衣卫,莫非御史李怀宗也是锦衣卫?自己也曾耳闻,锦衣卫分为明、暗两种。只是李怀宗无论是御史还是锦衣卫,与自己素无瓜葛,全无构陷自己的动机。自己一个边庭九品小吏,不能成为他进阶的垫脚石,拿下自己不会给他仕途添加多少光彩。李怀宗因竹杖布衫人那句话拿下自己,莫非话中真有玄机?若是如此,自己全不知情却深陷其中岂非是天大的冤情?若竹杖布衫人那句话全无玄机,只是一个偶然玩笑,李怀宗借此发作却是为何?想到此处,心绪忽感清明:罗织自己谋反的罪名,并以自己为引线,在边庭构陷更大的冤狱!
若真是如此,李怀宗或他背后之人要害的是谁?
宣宁府权势最大的两人,一个知府张昆孝,一个总兵李廓。从表象上看,李怀宗与张昆孝乃是旧交。在本次突变中,李对张显出极大地信任。但以李怀宗的为人和本业,演起戏来,不会比京中的名角差多少。笑里藏刀,转身变脸,对他来说,如同白水一杯。
但往深处想去,又觉出要害张昆孝的可能不大。这位张知府,为人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不会惹谁烦心。再者一个四品边庭下府知府,并无多大权势,对朝中大局全无影响。若要拿下他,直接拿便是,没有必要费此周折。最近还听说张昆孝是绕弯儿的皇亲。传言就在今年,张昆孝被当今正统皇帝宠妃的哥哥认了表亲。
想来想去,可以推断:李怀宗或他背后之人要除去的或是总兵李廓。
宣宁为边陲重地,有京师锁钥之称,朝廷择选精兵猛将镇守此地。总兵李廓,久经战阵,擅使一对铁鞭,又长于谋略,颇能用兵,在朝野军中颇有名气。宣宁人烟不密,纳粮低于十万石,被列为下府。朝中早有风传,要撤去宣宁府建制,统为宣府镇,所有民事由总兵兼理。
李怀宗或其背后之人要害李廓,原因无从想起,也不可能知晓。但如何以自己为引线来构陷李廓谋反大罪呢?押解自己到宣北大营,酷刑逼出他们想要的口供?这样做岂非多此一举?何处不能逼供?解送京师再审,岂非更加稳妥?再者说来,李怀宗既然构陷自己,明知自己并未参与谋反,更谈不上有什么同党,自己一个九品小吏府学出身,谁会冒着天大的罪名前来劫夺?若在宣北大营,他们借自己构陷李廓的意图稍有外露,岂非自陷险地?他就不怕李廓觉察后孤注一掷?
唐轩此时思想愈发混乱,始终不得通透,找不出合理的解答。
篷车门窗紧闭,车中闷热,唐轩背缚塞口,蜷身车底,颠簸中更是难当。不禁心中暗叹:今日凭白受此冤枉,遭此苦痛,过往平时,打死也不会想到。
这个死字在思想中虽是一闪,却闪出一丝灵光,当即心中一阵冰寒:莫非李怀宗要自己死在宣北大营?而且还要死得突兀、死得蹊跷、死得不明不白?
在宣宁府衙,李怀宗当众宣定自己谋反,知府张昆孝当即附和加以认定,又有京官现场旁证,此罪当是坐实。
若一个犯有谋反大罪之人,未及招供便不明不白死在宣北大营,李廓绝是脱不了干系。即便锦衣卫就此罢手,此事也定能引发朝廷上下对李廓的种种猜疑。据说当今圣上对领兵在外的将军向来猜忌,何况锦衣卫既然做成此局,焉能善罢甘休、就此停手?
这才是当下最合理、最近真相的推断。想通此节,唐轩便知今日绝难逃得性命。谁知人在绝望中,心绪在瞬息间倒也静了,当即轻轻闭上了眼睛。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已不知车帐马队行了多久。唐轩忽觉劲风扑面,身体不觉向后便倒,倚在车座之缘。睁眼看时,见车门大开,李怀宗已不在车内。觉出车篷顶端隐隐振动,似是有人立于蓬顶之上。随即又闻一声马嘶,身下篷车戛然而止。车中肖清、杨明四目对视,面露惊异之色。唐轩觉出大地微微颤动,听到万马奔腾的蹄声,如骤雨轰雷,由远及近。
惊疑间,唐轩只觉眼前绯影一闪,身着七品官服的李怀宗已从车篷顶上飞入车内,身法异常轻巧,宛如惊鸿闪过林隙,让人生出梦幻之感。
李怀宗返回车中,目视肖清、杨明,说道:“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今日瓦剌大军越边掠侵。此处旷野,突遭万千铁骑,逃无可逃。好在此地已距宣北大营不远,刚刚已和李总兵商议,只有合力一道杀回宣北大营,才有唯一生路。”说话之间,见肖清、杨明四目一碰,皆有异样神色,又厉声说道:“入了锦衣卫,早已死生由命,去留在天。现下已是弦上之箭,可别回头回身,误伤了自己的家人。”一番话,直说的肖、杨二人重重低下头去。
李怀宗说罢,夹起唐轩,从篷车中掠出,轻飘飘地落在披挂铁甲的战马之上。
烈马精骑,弯刀劲弓,如沉雷般轰响的铁蹄声,惊破了静寂的荒野。万马疾驰荡起的尘烟中,箭簇如飞蝗、如骤雨急啸而来。
李怀宗稳坐马上,撕下绯色官服,露出细甲劲装。手中官服旋转,劲风嗡鸣,瞬间变成一面绯红坚盾,打落的羽箭四下乱飞,纷纷坠地。
那十余骑锦衣侍卫,尽皆抽出绣春刀拨打雕翎。其中几人武功不弱,掌中绣春刀化做银练白光,不住打落寒芒箭簇,护得周身无恙。另几人武功较弱,遮拦不住泼风白羽,惨呼声中,已然有人中箭落马。
李廓早已撤出铁鞭,在箭雨中飞马冲到最前,铁鞭空中一举,并不作声,百名军校紧随其后列成战阵,挡在李怀宗等人之前,尽显阵演娴熟、临敌不惊、沙场百战的劲旅之风。李廓掌中铁鞭一落,阵中数十张弓弩连珠箭发,已到近前的瓦剌精骑多人中箭,接连坠马。
李廓虎吼一声,纵马挥鞭直冲敌阵。一员番将舞动铜锤来取李廓,两马一交,被李廓一鞭打于马下。李廓杀入瓦剌军中,鞭法展动,裂金碎石,马前马后的番兵番将均被打落马下。
李怀宗将唐轩横放鞍前,正要催马跟上李廓。便在此时,却见从瓦剌军中直掠飞出三骑,马上三员番将,皆头戴熟铜尖顶盔,身披翎根六重甲,面罩镔铁护面,手持半月弯刀,瞬间冲破李廓庭军军阵,径直冲向李怀宗。当先那员番将,从马鞍上凌空飞起,如飞鹰捉食,弯刀由上向下,直斩李怀宗面门,刀法极是狠辣。
李怀宗右手凝运神功,绯色官服瞬时拧成一束,灵蛇般地缠住弯刀,内力震出,两人俱是一愣,均知对方功力非凡。
高手出招,变于刹那,那番将腾身再起,撒手弃刀,如大鹰盘旋折身,右掌凌空而下,直拍李怀宗的天灵。
在此瞬息之间,另一员番将同样舍了弯刀,从奔马上飞出,先于奔马而至,周身骨节连珠爆响,流星般的一拳直击李怀宗的前胸。
李怀宗身受两名高手联攻,情急势危,已顾不得横放鞍前的唐轩,同样飞身而起,运起毕生功力,拍出双掌。三人拳掌猛烈相交,李怀宗一声闷哼,横空飞出,接连将两名锦衣卫士撞翻马下,这才稳住身形,嘴角流出鲜血。那两员番将在空中翻转泄力,尽皆倒退丈余,定下身来。
三人拳掌相交激发的大力,使李怀宗的坐骑受惊跃起,将唐轩甩出,撞向歪倒一旁的篷车。碰撞中,唐轩只觉小腹剧痛,似是横担在车篷撑柱之上。又觉腹中生出一股向上直冲的气流,将口中的麻团急顶而出,顿时感觉胸腹气息顺畅了许多。因双手反缚,撞上车篷无法抓攀,身体顺车蓬滑下,跌坐在了地上。唐轩不顾周身疼痛,急忙转身,看向前方。
见瓦剌军阵之中,李廓铜盔铁甲,铁马骏骑,手中舞动一对铁鞭,左冲右突,当者披靡。但往返折回间,始终带不出被瓦剌军阵围住的数十明军铁骑。唐轩虽初见杀伐、不谙战阵,却能看出,李廓若是独自一人,而非牵挂身后被围的部属,早已破阵而去。
见此情景,唐轩心中暗叹:早听说李廓武艺超群,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又见一身细甲劲装的李怀宗手中多了两把泛着幽蓝的短剑,正与两名面罩镔铁面具的番将斗在一处。
唐轩粗通武艺,也能看出李怀宗在两名番将的夹击之下,明显处于下风。其中一人,出拳时全身关节爆响,李怀宗像是对其颇有顾忌,多是避开而不强接。游斗之中,李怀宗的身法已见迟缓,全无篷车之上飞出飞入那般轻灵,像是身上带伤。而且还可看出,李怀宗几次想抽身退走,均被那拳风刚烈的番将挡回。不知为何,唐轩心中似又担心:如此缠斗下去,不知李怀宗还能支撑多久?
三人缠斗之侧,一名番将被七、八名锦衣侍卫围住,肖清、杨明也在其中。粗看是一人居中被围,七、八人在外游走。仔细看时,却是那番将在追逐猎杀一众锦衣卫士。其中虽有几人武功不弱,但与那番将相较,却是相差甚远。大多尽在一招半式之间,便被打倒在地。
肖清、杨明二人显得功高人猾,只在外围游走,目光不时扫向周遭,似在寻思如何脱身。
猛枭击雀,恶豹捕豺。不消片刻,一众卫士除肖清、杨明外,均被那番将击倒。肖清、杨明对视一眼,眼中均露无望神色。二人回头望去,见身后不远之处,瓦剌军兵刀斧森列、弓弩齐张。就在二人一愣之间,那番将双掌电闪般地拍来,分中二人前胸。二人均是大声惨呼,身体飞过篷车,便没了声息。
断刀残臂,一地死伤。那番将踏过满目狼藉,一步一步走向唐轩,镔铁面具后的眼中闪出异样的神光。
步履稳重,甲胄声轻,正当那番将将要走近唐轩之时,却见一侧瓦剌军中突然大乱,像被突来的洪涛巨浪冲军撞阵,瓦剌军骑在急乱中向两侧分开,未及躲避的人马俱是横翻倒地。
一片惊乱之中,一名身法开阖雄放,却又迅疾绝伦的紫袍蒙面大汉,掠过瓦剌军阵,飞身已到围中,看到那番将,也不搭话,便挥掌拍去。唐轩虽不懂紫袍大汉身形掌法是何名目,但早已觉出,此人威猛无畴,雄奇奔放,气度极是不凡。
那番将刚觉军中纷乱,便见斜刺里一人有如身御风雷,向自己狂飙而来,一道雄浑至极的掌力随之劈面而至,急忙侧身闪出,避开掌风,身法飘忽,亦是不凡。
紫袍蒙面大汉微微一愣,似是惊疑全身披挂的瓦剌番将竟有这等身法。但瞬时又是一掌拍出,掌法有如身法,纵横捭阖,若亢龙经天,纯阳至罡,威猛雄奇。
那番将仍不敢硬接,腾身而起,嘴里发出奇特的哨音。另两名番将正与李怀宗缠斗,眼看便要得手,却突闻同伴传音,尚未回应,紫衣蒙面大汉已如彻地狂龙般地赶到,雄浑狂放的掌力齐齐拍出,两名番将见刚猛无伦的掌力袭来,只得舍了李怀宗,飞身闪落一旁,凝神待敌。
刚刚李怀宗被两员番将突袭,硬接两人全力的攻招吃了大亏。随即仗着小巧灵动的身法和一双喂了剧毒的短剑勉强支撑。哪知眼看便要不支,忽然天降救星。来人虽遮住面目,但武功极高却又不加掩饰。那身长九尺的魁伟身躯,那洪涛惊浪般的雄浑内力,不由让李怀宗想起一人,不禁更是诧异:若真是那人,他为何从万里海外来此边庭?
绝境重生,如遭大赦。李怀宗无暇细想,倒纵飞出圈外,轻灵的身法在瓦剌军中飘忽不定,手中一对幽蓝短剑,舞做飞花之蝶,所过之处,瓦剌军兵纷纷落马。几个起落间,李怀宗便到李廓马前,身形顺势一飘,轻轻飞上李廓的坐骑,附在李廓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李廓威壮的身躯猛地一颤。
此时宣北大营方向,隐隐传来金鼓之声,知是宣北大营战事已起。李廓回头看了一眼仍被死死围住、仅剩三十余名的部属,轻叹一声,横下心来,纵马舞鞭,与李怀宗一道杀出重围,直奔宣北大营而去。
沙场骤然静了许多。被瓦剌兵马围住的三十余名明军铁骑,见总兵李廓携同御史李怀宗破阵而去,有人不觉中垂落了弓刀,一些中箭挨刀、已然挂彩的军校仍在拼命厮杀。不消片刻,便没了金戈相撞、劲弓弦鸣之声,只有秋风送去伤马的悲嘶与伤者的呻吟。
亭午天高,日晷苦重。阳光直照中,无数甲胄闪亮、刀斧生芒的精骑番兵,齐齐掉过马头,一同看向围中相斗的四人。
唐轩背倚篷车,跌坐地上,离得最近,看得最真,拳劲掌风,不时掀起早已撕烂的九品绿色官服。
那三员番将,已有两人撤出兵刃。当先出手那人手中一条金丝软鞭,鞭影叠叠中金光灵幻,鞭头的金锐之芒更如灵蛇之芯,吞吐无定。另一人手中一对烂银判官笔,随着飘忽的身法,时时飘出朵朵银花,饱绽的银花又散做寒芒冷刺,端的变幻无常。只有拳路刚猛那人未用兵刃,看来这路金刚铁杵般的刚劲拳法才是他的平生绝技。
三人刚柔相济,各展神通,在紫袍蒙面大汉纯阳至罡、惊涛骇浪般的掌风间,往来回旋,相合互保,在下风中奋力支撑。剧斗中,三人嘴里时时发出奇异的哨音,像是在用独门密语互传音息。三人虽各施绝技,但招招留有余地,从不将招式用老,好似识得紫袍大汉的来历,对其深怀顾忌。
又斗十余合,三人虽大处下风,却竭力苦撑,并不退去。紫衣大汉似已不耐,猛地腾身而起,身法有如天海间的神龙,神姿百变中,掌力若紫电飙风、怒海雷霆,居高临下拍向那拳法刚猛之人,两人顿成上下对冲之势。拳法刚猛之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运起毕生功力,周身骨节连珠爆响,双拳猛烈击出,迎向紫袍大汉惊涛般的掌力。
使软鞭之人暗叫不好,当即舍了金鞭,身形如惊鸿掠影,在拳掌相交之际,将双掌抵住同伴后背,将平生功力传入同伴体内,共同相抗紫袍大汉洪荒巨神般的掌力。
三人内力甫交,那大汉眼中精光爆射,身上紫袍瞬时鼓胀而起。那两人头上隐隐冒出白烟,身体也似随时软倒。
使银笔之人凌身飞起,判官双笔直插紫袍大汗双眼。如此打法已全然不顾自身退路。
紫袍大汉仰天大笑:“不论鞑子还是汉奸,俱都纳命来吧!”声音浑厚豪迈,直上青霄。大笑中,紫袍大汉身体前驱,左掌急催内力,撤出右掌,雄浑的掌力凌空劈向使银笔之人。
电光石火间,一束淡蓝色的火焰喷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瞬时弥散开来,细若纤毛的飞针泼风般地射向紫袍大汉。蓝烟弥漫间,紫袍大汉大声怒喝:“好歹毒的暗器!好卑鄙的手段!”
大危之下,怒喝声中,紫袍大汉右掌疾撤护住面门,尽展神功震落射向面门的飞针,魁伟的身躯一颤,似是已着暗算。当此紫袍大汉震落飞针、震散烟雾之隙,那判官双笔已然攻到,紫袍大汉虎吼如雷,抽回左掌怒聚神功,全力拍向使银笔之人。那人招数用老,无可闪避,被紫袍大汉一掌打得筋骨俱断,鲜血狂喷,飞出三丈开外,面具也脱落一旁。
使银笔之人跌落在地,刚好面向唐轩。唐轩看清此人面容,心中惊异超乎想象。此人正是昨夜三名不速之客中为自己画像的那个画翁。此中因由唐轩不及细想,便张嘴大呼:“都且住手,我有话说!”
此刻情景有如河湖水漫,堤坝崩决,其势绝难阻遏。紫袍大汉左掌拍出,自撤防御,门户大开,前胸同样也被另两人叠加的拳掌之力击中。随着一口鲜血从蒙面的紫巾中涌出,紫袍大汉一声虎吼,双掌齐出,如大厦倾倒之势,将那两人打得鲜血狂喷,飞落远处尘埃之中。
荒野秋风,淡蓝色的烟雾飘向东南而散,散在瓦剌精骑军阵之中。随着蓝烟的散去,百数十名军校跌落马下,全无声息。
唐轩始终看得真切,直看得心神俱颤,不能自己。此刻紫袍大汉在跌撞之中,又是一口鲜血涌出,这才站稳身躯,看向唐轩,轻轻摇头。随即晃动身形,一纵而出,将一名瓦剌将佐撞下马去,自己俯身马上,冲入瓦剌军中。一阵惊乱过后,军阵复归安寂。
唐轩心中挂念:不知紫袍大汉在重伤之下能否冲阵而去?
多名瓦剌军校下得马来,将数名被俘明军拖入围中,或跪或坐跌在地上。一旁十余锦衣卫士尸枕狼藉,二、三伤者仍在低声呻吟。几名瓦剌军卒手提弯刀,走入其间,翻转尸身,探怀倾囊搜取物件儿,伤者尽被挥刀砍杀。
又有两名军卒从篷车之后拖出两人丢在当场。唐轩看得清楚,正是肖清与杨明。其中两名军卒对视一眼,皆用手中弯刀轻点肖清、杨明两人肋下。刚刚还仰天倒地、一动不动的二人,霎时身体扭动,齐声惨呼。
那两名瓦剌军卒一边笑着言语,一边摘去二人身上的革囊。唐轩少时曾学过蒙语,蒙古话大致听得明白,知道两名军卒在说:汉人奸诈无赖,无信无耻。这等装死之事,这些年见得多了,早就不好用了。
那两名军卒撕开肖清、杨明的前襟,随着“哗啦”之声,两人怀中均有几块碎铜散落在地上。唐轩这才明白,肖清、杨明前胸要害被那“画翁”重手击中未死,是二人前胸均藏有青铜掩心镜的缘故。
便在此时,忽听瓦剌军中一阵喧闹,军骑两侧分开,闪出一条通道,一队人马行进围中。这队人马看去颇为不凡,马上军校俱是身材魁梧,面貌周正,盔铠袍服鲜明整洁,坐骑皆为一色白马,军容甚是齐整雄威,瓦剌军骑对其很是恭敬。这队人马中间,挟带着十数名被牛皮绳索缚成一串、服饰各异、神情颓丧萎靡的汉人男子。
从这队人马中走出三人,当先之人,一袭合体的赭色皮铠,足下黑色长靴,身材英挺秀劲,腰间悬佩长短双刀,微黑透红的面容中隐含妩媚之色,赫然是一员年纪轻轻的蒙古女将。女将身后跟定两人,皆身材高大,隆鼻深目,一副西域色目人的相貌。其中一人手提短柄大斧,另一人手持狼牙短棒。
秋日妖娆,千军悄声。黑色长靴走过殷红鲜血,走出迷心奇韵。待众人缓过神时,那女将已到唐轩面前。只见那女将妩媚的脸上微含笑意,仔细看着背缚双手、盘膝坐地的唐轩,看着这张满是汗水尘土,仍显英挺的脸,忽又伸出手指捏了捏唐轩的肩膀和上臂,向身后持狼牙短棒的色目人挥挥手。那色目军校走上前来,抓起唐轩,走到队前,扔在地上。有人当即拽起唐轩,与那些神色萎靡的男子缚在一处。
那女将又轻步走到肖清、杨明面前,此时二人已被瓦剌军卒抓起跪在地上。那女将用嵌着银花的牛骨鞭杆挑起杨明的下额,当看到杨明这张烂柿子又被踩上一脚的扁平歪脸,黑黑的眉毛微微一蹙,旋即大笑起来,向身后手持短柄大斧的色目军校挥挥手。那军校上得前来,手起一斧,将杨明的脑袋砍落在地。
一旁的肖清心胆俱裂,瘫软在地。那女将走上两步,用长靴勾起肖清满是惊恐却仍显英俊周正的脸,又用马鞭轻轻敲打两下,乌黑的眼中闪出神光,妩媚的脸上满是笑意,抬手向缚成一串的那些男子一指,身后持狼牙短棒的色目军校抓起肖清扔了过去。肖清跌扑地上,未及呼疼,便被拽起缚于行队之中。
那女将又对数名被俘明军逐一验看,择出其中三人一并缚入队中,其余人等尽被那名色目军校用斧砍杀。
那女将轻身上得白马,瓦剌军阵自然两翼分开,那女将轻策坐骑,带着身后这支整齐雄威的人马,押着缚成一串的年轻男子,向北行去。
汗漫秋风,吹散了塞上天空羊群一样的云朵。此时,唐轩只觉一天来所遇种种疑团,也随着远足塞外,尽皆飘去,不留心中。心中存下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自己从未到过的京城。从五年前那个春风沉郁的晚上起,京城便是今生最为牵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