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复苏,大地回春,春龙节前后,秦府里从上到下却是一片紧张。丞相夫人自从楼梯摔下后,一直见红,连祭龙,放灯的习俗都不敢让她去。保了几日胎结果还是没保住,弄得秦中和叹了几日的气,也不好重责孙女。越是这样婉婷越觉得对不起爷爷,只得一天到晚的装睡,内疚的避开爷爷的面。
后来不知是哪个下人把姑爷和小姐拌嘴的事漏了口风,少郡吓的给岳祖父跪了请罪。这一来秦中和倒是训了少郡一顿出气,又派人为婉婷采买各种补品。宫里来传也都让他给回了,一心让俩人再尽快怀上一个。俩人不敢回嘴,只得唯唯应着,暗里叫苦。
本来丞相夫人怀子满朝皆知,如今又没了,也是满朝皆知,少郡走到哪里都有人问候劝慰。特别是王府的老王妃还遣了儿媳文燕前来给师母问安,婉婷只好隔着幔帐与她聊了几句,哪敢碰面。
几天后总算消停了,婉婷本来好好的一个人,每日里却只让躺着养息,哪里躺的住,刚刚被少郡准了下地,就被董云接到了霍府。
如今青山书院的霍衍和几位学子忙着备考,从过了年,霍家父子已经很久没回府了。董云又怀了身孕,老夫人也留在府里照顾。宵儿六岁了,为了不耽搁学业,便也送去了青山学院,如今霍府就剩了婆媳二人。
婉婷住了一晚给继母说了一天话解闷,又听说书院的牡丹盛开,心思也动了,少郡便答应带她去。霍家婆媳许久没见他们父子,也想跟着,这样一来少郡就想起了金兰母子,自己平日闲暇不多,她们也难得出门散心。于是,本来与赫英轻骑简从的两人一行,就变成了车马侍从的一队人马,蜿蜿蜒蜒直奔京城二十里外梁景山脉的青岩峰。
青山书院建在青岩峰的清溪茂林之间,离京城不远却远离大道,幽深僻静。中间是三进的大庭院,设有讲堂、祭殿、书楼,两边数十间斋舍。整个院落群依山而建,层叠错落有致,楼台亭阁、山墙飞檐点缀在苍松翠茵之中。
近千亩学田遍布山下,如今春苗正拔尖疯长。山上向阳地有几处桃园、梨园,繁花落尽后正绽绿吐新。
这座书院起源于宋代,几经战乱早已衰败。五国鼎立时,它隶属北魏,被纳兰氏一商人修复重建,曾一度招生复学。圣元统一后,纳兰一族因涉及官府阖族逃匿,书院再次沦落,学田充公。后来只有一位看门人在此居住,如今已年逾古稀,因念旧不肯离开。直到御批霍思诚接手整顿书院学田,才让它重新启用。
少郡一行人到了青岩峰下,远远看到那座灰白色青石建筑,古朴规整,与院外苍翠的自然景色形成和谐的衬托。
书院前面两侧有四五亩地就是新开出的牡丹园,如今花朵绽放新蕾横出。虽是初建,却各色植株都有竞相开放的趋势,在北方也是难得一见。
少郡偕赫英来到书院前下马,欣然道:“赫英兄一番心血使书院顿然增色,少郡代师生们谢过兄长。”
赫英不觉惭愧一笑:“哪里都是我的功劳,我不过是趁赋闲时去了趟洛阳,还是熙元帮着精选苗木运来京都又加以指导。就我那点喜好经验也就是算出了点力,后期养护有那些请来的花匠,我忙的都很久没来书院了,这谢字不敢愧领。”
两辆马车停在院门外,丫鬟仆人扶几位夫人下来。莺儿打开车帘,婉婷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抬眼看着青石垒砌、红漆门楣上青山书院四字匾额,字迹端庄隽永,两边的槛联却是潇洒飘逸,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默声念道:尊师明道,儒学风熏青山之地。谈经论纬,名士德及幽燕故居。念了两遍,她见少郡走近,问道:“上联后面是青山之地,下联应对幽燕故都才显大气,怎用了居字,何解?”
少郡看着槛联回道:“这是继父的意思,他一向重德内敛,学院又处皇都,牵涉天子门生,继父不愿僭越。居字虽不大气,却是百姓之所,与民同气。”
婉婷明白了,又道:“那这匾额和槛联不知出自谁的手笔,是新的吧?”
“当然是新的,书院荒了近百年,原来的早就剥落不全。等你走近后看到落款就知道了,上面是当今皇上御书。两边槛联是继父出的,纳兰氏后人所写。这座书院也幸亏他一生看护,留下了不少珍贵书籍资料,继父对他很尊重。”
说话间,亦宣领着两名学生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迎着少郡、赫英以及众位夫人见礼,说道:“师傅正在讲课,他请大人和夫人们先进来休息用茶。”
少郡举目看看安静祥和的院子,说道:“还是学子的学业为重,我们人多也怕惊扰了授课。麻烦你领着几位夫人先在这园子里逛逛,我与赫大人--”
赫英没等他说完,便道:“明谕就先随意吧,我跟着她们去。”说完回身从金兰手里接过启元,抓着他正舞动着的小胖手:“启元,想伯伯了没?”
金兰笑着用手指点点儿子的脸蛋:“想了,还会叫哪。元儿,叫伯伯。”
启元嘟着粉嫩的小嘴,生涩的吐出两个字:“伯--伯,抱抱。”赫英兴奋地举起他转了一圈儿道:“好小子,俩月不见长本事了,再叫,再叫一声伯伯。”
少郡和他的心情一样,把对修平的感情都用在了这孩子身上。赫英离京数月,上任后又忙于政务,与启元没见过几次面,所以少郡便由他去了。
少郡把兰湮和侍卫们都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了书院。
这书院是她亲手交涉的,皇上也给了她很大面子,从批下的经费到学田的发放,都是一般民间书院不能比拟。此后便是继父一手打理付出了不少心血,如今面貌一新,她也是许久没来了。
走过讲堂的大天井时,里面时时传出学生的咏诵声和先生的讲书声,两间房里还传出师生的问难答疑声。她怕露面让学子们分心,便从廊庑里拐到侧院去了。
“叔叔!”霍凌霄从一间斋舍里出来,跑着追上少郡,笑嘻嘻道:“叔叔,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爷爷也没和我说呢。”
少郡望着将满七岁的凌霄,个头已快超过自己胸口了。她低头拉了他的手道:“宵儿,这几日学了什么,怎么没去上课?”
她知道学院只收八岁以上学童,以十五岁为限才开始分为经义和治事两类,所以宵儿是学里最小的特殊学子。
“爷爷让学性理字训还有弟子规、千字文,我已经认了两千字了。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不过宵儿想和叔叔玩一会儿。”
又是一个和宵儿般大的孩子也跟着找了过来,可能想对宵儿埋怨几句,看到少郡又咽了回去。
宵儿道:“这是我师弟,叫雪儿。”又踮起脚尖悄声道:“也是师妹,别人不知道的,叔叔也别说出去。”
看凌霄神秘的样子,少郡打量雪儿。和宵儿一样的装束,秀气的脸庞和那双略带羞怯、星辰一样的双眸,却也像位小姑娘。
她摸着雪儿头上的角发说道:“你是女孩儿,为什么要来书院读书,在家陪着父母不好吗?”
雪儿看着少郡,觉得这位陌生叔叔和蔼的很,长得也好看,便消除了戒心,说道:“娘不在了,我是找太爷爷来的,爹让我跟着宵哥哥读书。”
凌霄也道:“她爹在我们这教授武学,家里也没人了。”
少郡不由替雪儿难过,可能书院就是她的家了,也只能扮了男装立足。想不到小小年纪就与自己同样的命运,由此想起朝堂上那番女学的争论,想起兰湮、君眉的潇洒,不禁嘲笑那些男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若不亲身经历,谁会理解女子心境。
“叔叔,去我们斋舍看看我和雪儿写的字好不好?”宵儿的一声邀请打断了少郡的遐想。
这是间不大的套屋,里面是两张床,外面有写字的桌椅,放行李的柜子,像大多学子斋舍一样简洁朴实。写字桌前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少郡弯腰拉过雪儿,指着字道:“明白吗?”
雪儿闪着星眸,脸儿绯红回道:“是子思在礼记里的名言,也是为学的五个阶段。”
少郡本是随口问的,不想雪儿回的一点不含糊,不禁感到惊讶:“那再问你,这审问、明辨两句是什么意思?”
雪儿想了想,可能是在组织语言,这种年纪学的字词不多,也确实有点难为孩子。可下面雪儿的回答却让少郡刮目相看。
“夫子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读书做学问就要学会用心,若读而不思,必不知其道,思而有疑,必不得其理。不懂就要勤问,学会刨根问底。明辨就是学会辨别真伪,分清是非,不被那些混淆是非的说法引导,小孩子就不会误入歧途。”
雪儿的话有书面的也有自己的,后面的理解让少郡想笑,大概她的家长就是这样教导的。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有这份完整的回答也不错,她真诚的夸了雪儿几句。
她又看了两人的字帖,对凌霄道:“还说让雪儿跟着你读书,雪儿读的书不比你读的少,字写得也比你的好,以后你要多向雪儿学习才是。”
凌霄大眼睛眨了眨:“宵儿的字也好啊,亦宣学长与我一起住的,他天天夸我有长进呢。”
少郡笑着点头:“都好,你们都是书院好学童。好了,你们写字吧,叔叔不打扰了。等做完功课再去外面找我。”
斋舍的外面是一处依山而建的青石回廊,连着一处半旧的屋宇,下面几株古松环绕着一块石碑。清风穿廊,飘来阵阵茶的清香,少郡信步走过。
一位身着月白色宽袖衣袍的青年男子正坐在回廊一角,面前石桌上大漆雕花茶盘,一套青瓷茶具。茶灶上冒着缕缕水汽,自斟自饮悠闲如世外之人。
少郡停步从侧面看去,此人鼻梁高挺,标致的下颌唇角,如玉的肤色近似苍白。见他衣袖微拂,修长的手指提过茶铫往壶里续水,直至自己走到跟前,沉静的神色也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