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幽兰轩内
“在闺房中,翠花黯然垂泪!后娘竟要将她嫁给城中首富刘员外那个肥头大耳的儿子!如若不嫁,就会落入好色表哥的淫手。她从小混入学堂,学得满腹诗词经纶,比之男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会轻易将自己交出去!”
沉香眼含热泪,神情哀戚,一手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攥着云鹤子新书《冷情皇帝的心尖宠》(又名《翠花传》)。
“‘不!不!不!’翠花对天呐喊。”沉香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天便喊了起来。
“‘我要入京,我要去告御状,我要改变我的命运,我要遇到我的真命天子。’啊!这,就是我们坚强美丽的女主角翠花,面对如此多舛的命途,她也不会轻易低头。加油吧,翠花!”沉香念得忘我,已然沉浸在翠花的悲惨世界里。
“我说沉香啊,你能不能别这么夸张。”小丫头丁香无语地抚着额头。沉香虽说名字里带了个“沉”字,可性子真是半点都不沉静稳重,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动若脱兔”。
“你懂啥,我这叫声情并茂,感情充沛,让听者如临其境,如感其情。”沉香撅着小嘴,看着一屋子的听众,迎溪掩唇偷笑,一向沉稳的海遥姐姐努力压着嘴角的笑意,只有那天天睡在房顶的长风面无表情。视线慢慢游走,定格到百里兰时身上,“娘娘,您说是不是嘛?”
“咳咳......”百里兰时拿起帕子擦完满脸的口水,斟酌着开口说道:“沉香说书别具一格,不愧是长安街说书匠的优秀继承人。”说罢,站起身,拍了拍沉香的肩膀,“沉香,你放心,等哪一日你想出宫了,我一定让你出去重操旧业,光耀门楣。”
“噗!”这下众人都忍不住了,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沉香自个儿也憋不住,想板起脸又忍俊不禁,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一偏头瞧见好姐妹丁香双肩一耸一耸的,可不正是笑得最欢嘛。
“臭丁香,看我怎么收拾你。”
“啊,不许挠我,哈哈哈哈......娘娘救我,姐姐们救我。”
两个小丫头追着闹着,惹得院内其他姑娘也跟着一同玩耍。满室欢声笑语,不识人间愁滋味,为三月的春光染上明晃晃的快乐。
百里兰时不由得笑着摇摇头,这些小丫头还是太年轻了,这样的开场也那般共情。作为一个浸淫话本子界多年的人,起了头,她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长风微微侧过目光,眸中的人随性地躺在圈椅里,含笑看着嬉戏打闹的小丫头们。她神色专注,姣好的脸上流离着细碎的阳光。此后的许多年,他总是能回忆起那年春光明媚,暗香疏影里,美丽的女子目光温柔,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她的衣角慢慢生香。
与梦幽兰轩的一派欢乐不同,庆妃此刻非常生气,书脚扉页被她长长的指甲划出一条痕迹。
“这云鹤子怎么回事啊?皇帝萧霸天仅仅凭着翠花甩出一头长发就能判断男女了,合着头发挽起和放下就是换头之术呗。”
“翠花一遇到危险皇帝就出现英雄救美,动不动就抱着转圈圈,难道这就是江湖上流传的触发爱情的开关?”
“还有,这箭在弦上都不发,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尊贵的庆妃娘娘呀,您说得这是什么虎狼之词。作为曾经上京城赫赫有名的十全贵女,如今后宫嚣张跋扈第一人,您还真是半点不避讳呐。
心腹宫女秋月赶紧扶住她的纤纤玉手,将艳丽的丹蔻仔仔细细地涂上。恭声道:“娘娘别气,仔细身子。这也是为剧情需要,一路要埋下爱情的种子,到了后宫,不就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眼眸如波的庆妃娘娘娇娇地直起身子,就着在旁伺候的侍女的手喝了一口玫瑰花茶。面上染了一丝愁绪,像海棠落雨后罩上一团轻轻的云雾。她咬了咬唇,幽幽道:“哼,萧霸天原本冷心冷情,不近女色,和咱们那双手双脚都在勤政殿扎根的皇帝有得一拼,但人家好歹看上了个翠花,本宫怎么就偏偏没有那女主角的命。”
“娘娘慎言。皇上忙于政务,不惮于女色,这可是大魏之福。”这年头伺候人的,没点眼色都不敢出来混,更不用说秋月这种贴身伺候的。“再者说,娘娘您容颜娇美,左相大人又帝宠不衰,您何需与那乡野村妇比较。”
这倒也是!话本而已,她又何需较真呢!她现在最该做的,是好好打扮自己,把后宫那一群莺莺燕燕都给比下去,尤其是压淑妃那个狐媚子一头。
一想到这,刚才还愁云惨淡的庆妃,现在就斗志满满,立马忙着试看前儿个内务府送来的珠宝首饰。金镶珠石珊瑚手钏,太俗;孔雀绿翡翠珠链,太老;六菱美人象牙柄宫扇,不错,正好拿来配她的织锦百花烟衫......
椒房殿内,淑妃刚给皇后娘娘见了礼。
端庄明淑的江皇后温婉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柔情美人,谦和一笑:“淑妃不必多礼。这些年本宫身子不爽利,后宫事务多亏了你与庆妃从旁协助。”
淑妃忙道:“臣妾不敢。娘娘主持宫中事务,日夜操劳,臣妾能为娘娘做些小事,是臣妾作为后妃的本分。”
此时皇后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她做姑娘时便是大家闺秀,后嫁了帝王,更是处处尽心尽力,堪为后宫表率。但就算是年少夫妻,皇帝也不曾对她多有几分怜惜。一边是丈夫的淡漠疏离,一边是繁杂的后宫庶务,她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
即便是郁结在心,她也得强颜欢笑。“内务府送去的东西可还合淑妃心意?”
淑妃立起身,曲着袅袅细腰,声音柔柔:“臣妾正是为了这些赏赐来谢过皇后娘娘的。那些东西无一不精妙绝伦,就连话本子......也是让人眼前一亮。”
提起话本子,皇后的心更堵了。精心描绘过的眉微微一蹙,“这些民间艺人真是太大胆了些,连天子的情爱都敢下笔。”
“皇后娘娘说的极是。他笔下的后妃各个如狼似虎,心肠歹毒,换着花样地陷害翠......翠花姑娘,把后宫的妃嫔都当什么!”
一听这话,皇后也来了心思。那张素来严格控制微笑弧度,精确掌握说话声音大小,眼睛里的光芒也要恰到好处地调节的脸也敛起了容。
“那翠花一进宫就当了个大姑姑。嫔妃一号出言讽刺她,皇帝立马差人给这位嫔妃送了黄连汤。”
“嫔妃二号想把翠花姑姑推下水,结果翠花凭借自己灵敏的嗅觉以及过人的听力,巧妙一让,落水的人就变成了这位嫔妃。”
“嫔妃三号教唆宫人暗中孤立翠花,结果翠花转头就得了某高位嫔妃的青睐。”
“嫔妃四号栽赃嫁祸翠花姑姑偷了御赐的首饰,当堂与翠花对证,聪慧的翠花条理清晰,说得嫔妃哑口无言;正在该嫔妃恼羞成怒准备动用武力的时候,皇帝及时赶到救下翠花,并且将嫔妃三号罚去冷宫,一代后妃就这样陨落。”
“翠花姑姑在后宫混的风生水起,升级打怪谈恋爱,窜出窜进撩男配,运筹帷幄说国政,此行目的为查案,如今全然抛脑后。”
皇后与淑妃从没像今天这般志同道合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深刻研读话本子。
讲得口干舌燥,淑妃才稍稍尽了兴,端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看着皇后笑道:“皇后娘娘切莫为这话本里的人物劳心伤神。前朝后宫乃是一体,若真有女子将这后宫闹得天翻地覆,那朝堂不也乱了套了吗。”
此时的淑妃哪能想到,在不久后的一天,她将一语成谶。
待到淑妃走出椒房殿,日头已经西移,斜晖落尽,日暮唱晚。
宫女太监抬了轿撵来便要扶她上轿,她却轻轻摆了摆手。今日,她总觉得内心不安,隐隐感觉要发生些什么,所以才来皇后宫里谢恩。不知为什么,看见这一国之母端坐主位,她才稍稍放了心。
归去的暮色里,有一双燕子相傍而飞。恍惚间,她记起帝王初登大宝的那一年,也是这样清明的天气。日暮苍山远,帝王乘一叶扁舟,从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接走了她。烟水渺茫的江岸,她离了二十四桥的明月,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从此,后宫便多了一位能与庆妃一争高下的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