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府衙之中仍旧能听见府外躁动不安的喧闹。几日来，大街小巷械斗争执不断，已分不清到底是何门何派互相厮杀。
程县令安坐内堂，听到屋外脚步声，连忙将银票和一块墨翠玉石连同一封信件收了起来，藏在袖底。
房门推开，王传师和何文司带着几名差役灰头土脸的走了进来，他们个个神色萧条，疲惫不堪。
“程大人！”众人拱手行礼。
“今日，又有十多处店铺仓房失火，死伤不计其数。”何教谕汇报道。
“镇外落日林更是尸横遍野，死的都是雁栖门的人。”王传师眯着眼，看着程县令鼓胀的袖口。
“让他们斗个够，给我把镇上所有能动弹的捕快，衙役全部集合起来，保护县衙和护送家眷。不管是解冠的，退隐的，还是停职的，想保家人平安，都给我提刀上任，不然，没人理他们死活。”程县令道。
“大人！镇上的百姓又如何？”王传师语气中压抑着怒火。
“哎呀！王老弟，保命要紧，这些江湖势力不会为难百姓的，我们就让他们杀个够，最好全死光。”程县令解释道。
“不会？今天有多少百姓被波及，大人心里可有数？海西帮、马家、雁栖门已经正大光明的动起手来，他们虽然自诩江湖侠义之辈，但杀红眼的人，可顾不得那么多。”王传师此言一出，身旁几位同僚都低下头去。
程县令脸色变幻几个来回，他缓缓起身，走到王传师身旁，开口道：“王巡检，先保住所有当差的兄弟，才能去保百姓，日子好过也是过，难过也是过。”
他转头看向其他几人，轻言细语道：“你们赶紧把家眷妻小都送到西苍城暂避，再安排几队年轻点的弟兄在府衙外巡逻。”
几人挪动沉重的步伐，应声退下。
看着一动不动的王传师，程县令安抚道：“王老弟，你眼看就要升迁了，何必自讨麻烦。等他们争够了，我们再去收拾残局。届时，本官还会给你记一笔，维护日泉镇的功劳。”
王传师呼出一口气，无奈地退了出去。
庭院中，十余名亲信随从正在等候，见王巡检出来后，连忙迎了上去。
“你们带点人挨家挨户警告镇民不要出门，另外，派人盯住几处镇口，有投亲避难的百姓，都好生护送出镇。”王传师吩咐道。
一名年长的捕快说道：“不妨去把纪捕头叫来，这时候正是用人之际。”
王传师叹了口气，说道：“他已经走了。”
看着众人失望离去的背景，王传师心中五味杂陈，想着多日前纪伯虚和他的谈话。他有些羡慕纪伯虚，虽然过得清贫忙碌，但起码活得直接，活得硬气。
他庆幸老友已被停职，至少不必被卷进来这场难堪的争斗中。
天色刚亮，镇口聚集着一些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推车牵驴，缓行而出。
有的人神情麻木，有的人低声呻吟，有的人惊惶庆幸，这些人至少还有个投奔的去处，而大部分百姓都生于斯长于斯，无处可去。
还有的人则在明处观察留意，封老大的人。
他们视线扫过每一个出镇的百姓，不断地打量，辨别。
纪伯虚戴着斗笠，看着断断续续离开的人群，返身便走。
原云踪在镇门口的阴影处等着他，看到搭档沉重的表情，心中也已猜到个大概。
“这儿也有？”
“几条大路都有来路不明的人蹲守，看来我们出不去了。”
原云踪托着下巴说道：“我有七成把握，他们未必知道我们的身份。”
“你可以赌，但是我不能。”纪伯虚想到蒋盈和纪平，他实在无法放心让妻儿混在人群里逃离，他已做好身份暴露的最坏打算。
“那天晚上，我们俩的武功已经显露，凭这些佣兵的本事，不难查到我们头上，毕竟，我们两个是被罢职的捕快。”
“我不该拉你上这条船。”原云踪道。
“是我自愿的，我说过，没人可以强迫我。”纪伯虚道。
原云踪又看向街道，一群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带着花枝招展的妾室，在十多名家丁和护院的护送下，正在往镇口移动。
人群里有说有笑，毫不慌乱，对他们来说，这不像是外出避祸，反倒是出门远游。
“现在白日里还有些掩护，到了晚上，我们机会更少。”原云踪皱着眉，回头劝道。
“你一个人走，我相信把握更大。等我想办法逃出去，我们在老刀驿站汇合。”纪伯虚投去诚恳的目光。
原云踪闭口不语，转头看着镇口。
七八名生脸汉子假装帮着衙役兵丁忙前忙后，搀扶百姓，实则都在暗中排查筛选目标。
而这目标，当然就是他们两人。
“怎么？你担心我吞了你的那份金子？”纪伯虚希望原云踪能走，毕竟他并没有家室的拖累。
“老家伙，你激我？我可不是跟你同僚情深，客气客气，只是......”原云踪当然明白纪伯虚的意思。
“对了，你还有一位意中人。”纪伯虚突然想起。“不过你要是还不走的话，就不是她拖累你，而是你会拖累她。”
原云踪看着这个唯一的好友，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沉默半晌，开口道：“好，我自会想办法离开。”
一队巡街的捕快认出了角落里的两人，走了过去。
“纪捕头，原捕快，你们，你们也打算出镇？”为首的捕快愕然道，他有些失望，这两人是日泉镇武功最高的官差，如今看来也要就此离去了。
“李兄弟，你忘了，我们已经被扫地出门了？”原云踪没好气的说。
“哼，怕就怕了，找什么借口。”队伍中一名中年捕快不悦道，他平日里向来看不惯原云踪。
“现在多少离任的兄弟都赶来相助，共克危难，你们却到想着跑路。”又有人附和道。
“共克危难？哈哈，我有十成把握，程大人一定许了他们不少好处，不然，谁会来卖命？”原云踪摊开十指，满脸轻蔑。
半数左右的捕快都是脸色一变，其中有几人是前日跟原云踪一起在码头集市吃饭的同僚。他们怒目圆睁，叫骂起来。
“闭嘴！”李捕快呼喝道。
他向来敬佩纪伯虚，走到跟前，小声道：“纪老哥，程大人说了，只要这次出了力的人，不但大大有赏，而且，可保家人无虞。”
纪伯虚致谢道：“不劳操心，我自有打算。”
“那，你们好自为之吧。”李捕快见纪伯虚主意已定，当即挥了挥手，带着手下从二人眼前走过。
队伍里一个年纪稍小的捕快回过头来，他故意慢走几步，凑到纪伯虚跟前。
“纪，纪捕头，你家附近出现了不少携带兵刃的江湖中人，恐怕是你以前的仇人，趁着兵荒马乱来找你麻烦，你可要小心啊。”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原云踪，跟上了队伍。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是谁抢了匡不鸣的金子了。”原云踪看着走远的同僚。“幸好，你早就将嫂子和纪平藏了起来。”
“但藏不了多久了，我要尽快将他们送出镇去。”
“你有主意了？”
“算是吧。”纪伯虚心下一沉，有了计划。
夜色中的日泉镇，从远处看来，似一颗坠落的花火，微弱而暗淡。
巡检司府上空荡荡的，家眷都已迁出。
目送着护送队伍离开视野，王传师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心中感叹。
一阵响动打乱了他的思绪。
王传师回头看去，熟悉的身影立在眼前。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王传师惊讶地看着纪伯虚，他一身黑衣，头戴斗笠，一副避人耳目的打扮。
早在他去见程县令前，就已经去过老友家里，可那时纪伯虚家里已经空无一物。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到了这个时候，当官的自然是抱头龟缩。”纪伯虚还不忘讥讽几句。
“你来找我，不是专门为了挖苦我吧。”王传师左顾右盼，确认街道上再无旁人。
“我要你帮我。”纪伯虚开口道。
王传师没料到这句话会从纪伯虚口中说出，而纪伯虚下定决心来求他前，同样没想到。
“弟妹和平儿呢？”王传师道。
“我只信你，王大哥，看在兄弟几十年的份上，带我妻儿出镇，去老刀驿站等我。还记得崔老捕头么？现下，他们正在崔师傅家里暂避。”
“你不同他们一道走？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这才几天......”
“王大哥！”纪伯虚打断了王传师的问话，握住了他的双手。
看着老友布满血丝的双眼，王传师点了点头，他知道纪伯虚的脾气，也猜到纪伯虚三缄其口，是为了不让自己牵扯其中。
“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他们安全带到。”王传师红着眼，承诺道。
“王大人！快走吧。”
远处一名兵丁呼喊道。
王传师应了一声，回过头来时，纪伯虚已经人去无踪。
冷清的街道，紧闭的房门，背后藏了多少瑟瑟发抖，惶恐不安的百姓。
纪伯虚走在阴影中，看着身边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已在这里待了三十年，这条街已走了上千次。
墙角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他握了握手中的官刀，思绪前所未有的安宁。
直到他最不想见的人，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总是对他碎言碎语的搭档。
“哎，你怎么还不走？莫非真是害怕我黑了你的银子？”纪伯虚故意说道。
“我不怕你黑我的钱，我只是怕你没命将它带出去。”原云踪摆了摆手。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
“当然，既然事是我们一起干的，钱也是我们一道儿埋的，自然也该我们一路去取。”
“我没强迫你。”纪伯虚用当初原云踪说过的话，又对他讲了一次。
“没人可以强迫我。”原云踪用当初纪伯虚回答的话，原句奉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