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速之客三人来(一)
书名:天裳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15593字 发布时间:2023-05-03

     “这位先生仪表非俗,相貌堂堂,一看便知文武双全,定是忠良之后!”说话之人已过中年,面貌清癯,云鞋布衫,手持竹杖,此时仍站在席地而坐的唐轩面前。

       唐轩连忙起身,伸手怀中,准备掏出钱袋取钱,以为今日时运不济,撞见“碰卦”之人,赶紧给些铜钱打发了事,也好图个清净。知道这“碰卦”之人甚是难缠,强行给你算上一卦,恭维一通后,便是要钱,不给钱休想脱身。哪知正在唐轩取钱之际,那人再次深视唐轩一眼,轻声一笑,手拄竹杖,扬长而去。

       此时,一同席地而坐的众人这才哄笑出声。有人道:“看来今天的酒我是请不成了,须得咱们‘文武双全’的唐知事、唐大人请了。”有人更是大声说道:“唐老弟不能只是请酒,还要比往常多喝两杯。”“刘照磨、刘大人说得太对了,唐知事必须请酒、必须多饮。”众人连声附和。

 

       


       清冷的小巷,在朦胧的月色里,似是走不到尽头。

       唐轩一路踉跄,跌跌撞撞,终于走进了家门。进门后,连喝了两碗凉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安静了一阵,心绪这才稍渐清楚。

       宣宁府大灾大疫之后赈灾的事宜,正是属于自己这个九品知事的职守。这些时日,到各县各乡查验核准分发赈济钱粮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一时不敢松懈,唯恐赈济灾民这等上下尽皆关注的大事出现差错。好在这项劳力费神的公事,前天已然全部完结。

       今日几个同僚邀自己到城外秋游散心,本来今日只想在家静休半日,恢复业已劳乏的身体。但久在府衙公干,深知官 场应酬何其重要。无故推脱同僚的邀请,对上则是不敬,对下则是倨傲,势必造成彼此间的隔阂,甚者还会带来公务上的责难。因此像同僚发出的中秋秋游这样的邀请,若无特殊缘由便不可推脱。

      谁料正与同僚在路边树下闲谈时,竟生出有如戏台上的一幕,于是就在众人的调侃哄闹中,请了晚上的酒,又在众多的嬉闹劝酒声中,多喝了几杯。酒局散罢,一路迷迷糊糊,真不知是如何走回了家中。

       那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竹杖布衫人,看他的样貌,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真像一个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只是他当时说的那些话,不但引得同僚哄笑,就是现在想起,连自己也都想笑。但无论是当时听到,还是如今回想,心中或多或少也是觉得舒服。说自己仪表非俗、文武双全,其实并非丝毫不着边际。自己虽然谈不上貌若潘安、形如周郎,但也面目英挺,与府衙里的那些人比,更是算得上相貌堂堂。但要说文武双全,却真是有些差距,甚至也可说相去颇远。

       说文的方面,自己也算进过府学,尚可提笔写些诗文。只是天性贪玩,涉猎过早,看话本、杂剧等闲书,要远多于圣贤之书。兼之好奇心重,遇到新鲜的东西,就想试上一试。甚至兴致来时,还与曾到蒙古行商的邻居学了一些番语。

       要说偷学番语,在本朝开国之初,那可是一件大事。太祖曾颁下严旨:私学蒙语者,斩!只是太祖他老人家早已崩去多年,如今朝廷管教已然松懈了很多。

       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浪费时光、最耽误正事儿的便是下棋。自己在少年时,就喜欢上了象棋,喜欢象棋的无尽变化和包含其中的道理。

       一次老父看到自己下棋,倒是没有发火,只是说了一句:“多亏生在了现下,没有赶上太祖在世。否则定会被官府送去逍遥楼,在其间逍遥一世。”

       当时不解其意,后来才知,太祖他老人家生平最重经济,最恨游手好闲之徒。于是建了一座逍遥楼,让那些无所事事者,当然也包括喜欢下棋之人,在楼内任意逍遥,只是不给吃食。太祖他老人家虽然在位之时是天,但毕竟是人,终究不能与天共存。他老人家大驾一崩,下棋之人不但多了,反而两京棋风比先前更盛。

       虽然下棋误了一些正事儿,但十数年中,在宣宁却也博了善弈的名声。众人皆知,府衙的唐知事,方圆百里,象棋全无抗手。

       少时在老父身边,在老父严厉督促下,自己不敢过于贪玩儿,只得被迫用功,才情也曾在学塾中颇为显眼,一度很是为塾师、同窗及亲邻看好,认为金榜题名、改换门庭并非难事。

       进入府学后,也是教授督导不实,有失师范,这才使自己本性显现。看闲书、杂书用时过多,打谱、下棋费时过长,真是误了正学。用教授的话就是:“旁骛莫之知辟,正业不能期月守也。”学问已入歧途,科举已然无望。老父得知真相,虽怒不可遏,终因年过古稀,火气不足,无奈之下接受了事实。

       老父生性豁达,兼之愈老愈加疼爱儿子,最终决定自己退出府学,让出份额,并在府衙谋了个书吏的差事。

       谈到武的方面,那才真是离题百里。就像大厦广屋,夜里飞进数只荧虫,说全黑,还有几点光亮;说有光,却又全可忽视。

       自己在少年时曾练过一路岳式散手。此路拳法虽是老父所授,却非祖上传下的武艺。听老父讲,是他三十七岁那年冬天,正值连日大雪,他外出办事回家,看见野外草棚中有一老者,怀抱孩童,看穿戴知是外乡避难之人,并察觉老者怀中孩童正在生病,于是将祖孙二人带回家中,找郎中为孩童看病,祖孙二人便在家中住了下来。

       在孩童将养期间,一日老者找到老父,说要传授老父一路拳法。老父听后笑道:“我不是习武之人,而今已近四旬,再来习武岂非笑谈?”

老者跪下哭道:“恩公救我祖孙性命,小老儿身无一物,无以为报,只有这路拳法是随身之技,送给恩公,以表此心。”老父赶忙将老者扶起。那老者又说:“此路拳法名为岳式散手,乃是祖上传下。祖上曾在岳飞岳爷爷麾下冲杀抗敌,得岳爷爷亲授此拳。”随即又说此套拳法无须少时修习,如若年岁太小,反倒不宜习练。

       或许出自对岳飞岳爷爷的崇敬,或是怕伤了老者心意,老父答应随老者练拳。三个月后,到了春暖开花时节,老父已将此路岳式散手打得娴熟。陈姓祖孙二人也带着老父送给的钱物,回河南汤阴老家去了,从此再无音讯。

       据老父回忆,那老者憨厚朴实。乡土之中,这样秉性样貌之人甚多,未曾留下更多记忆。但那孙儿却是与众不同,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神举止。老父不止一次说起,那孩子话语不多,时常独自安静地坐在院中,眼中的神光,像夜空寒星一样明亮。

       那年,老父要传自己武艺,本来自己只是觉得新奇好玩儿,只想随便练练。但听说学的是岳飞亲传下来的岳式散手,当时震惊之余,感觉就像一步便可上天相仿。因为那时已经偷看了说岳话本,早已熟知岳飞大战金兀术的故事。而现下居然要学岳元帅的拳法武艺,真是高兴得难以入眠。记得当时还满心惊喜地询问老父,是不是先学拳法,再学枪法,还要张弓射箭。当老父回答说,只会拳,不会枪,也不射箭时,还落得满心失望。

      哪知学拳以后,才知学武的苦痛乏味更甚读书。学了一段后,便兴趣大减。好在老父在习武上,并不像读书那样步步紧逼、丝毫不让。看到自己练拳不上心时,只是有意无意地说,自己打拳时姿势顺展,进退有法,心意能与外力相合,话语间似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自己虽平时不甚好动,在未练拳时,奔跑跳跃也要好于同龄或年纪稍大之人。身体并不壮硕,却能感觉颇有气力。

       岳式散手以军中实战为主,上、中、下三盘皆有致命狠手。那陈姓老者为报老父之恩,已将所知招数尽数传给老父。老父在几年中也都传给了自己,自己也都记得烂熟。只是这些招数,特别是致命狠招,出手时机要拿捏得即准又稳,须以深厚的功夫为根基。

       这些招数自己一学即会,不差分毫,但几年中假打鱼、真晒网,从未下过苦功,至于实战中能否管用,自己也从未去想。即便与老父拆招时,也是嘴说轻试。何况自己天性随和,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相怼,更别说与谁两相恶斗,因此这些招数未经实战印证。

       那竹杖布衣人还说,自己乃忠良之后。听老父说过无数次,祖上自三百年前迁到直隶宣宁以来,每代人均遵章守制,温良恭俭,历来邻里口碑甚好。但能够觉出,这种忠厚良实,与竹杖布衫人语气眼神中忠良二字的含义定然不同。

       三百年来,祖上从无人步入仕途,自己这个九品知事,还是家中第一个功名。此时老父若在,心中多少也会得到宽慰。

       老父过世已有两年。两年来,每想起他老人家,心里总是愧疚。自己小时,娘便患病瘫痪在床,老父既要照顾患病的娘,又要照看自己,极是辛劳。娘过世后,是老父一人把自己抚养成人。自己小时虽不在外招灾惹祸,但贪玩逃学,耍娇怄气,没少让老父生气。特别是在老父古稀之年,自己进府学就学、入府衙当差,后者更是公务较多,自己在家服侍老父的时间很少。老父急症去世时,自己因在乡中查验灾情,以致未能在床前送终。每每想到此节,心中便是灼痛。再过几天就是中秋,唉,与老父亲一起喝酒谈天的惬意暇时,再也回不去了。

       今天晚上酒局的气氛很是热烈,大家喝得都很尽兴,可以说是尽欢而散。但酒局半酣时,在不经意中看到,自己的副手、书吏杨金斜眼看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怨毒之色。

       本来按照朝廷的官秩,自己这个正九品的知事不设副职,只有几名属吏。但府台大人上任伊始,便当众宣布,杨金虽是书吏,却做自己的副手,地位高于其他几个属吏。又说自己勤勉公事,过于繁忙,这才派一副手,分担繁重公务,使自己不至过于劳累。杨金是府台大人的心腹,是与府台大人一道从前任上来到宣宁。

       此次赈灾涉及钱粮数目很大。杨金曾几次暗示自己做些事情,皆被自己以装作听不明白的方式拒绝。发觉杨金有过那种想法后,自己更是事必亲躬,涉及款物钱粮等事,不敢放手交给杨金办理,杨金不满自在意料之中。

       府台大人特别关注此次赈灾,时时过问钱粮发放之事,多次追问诸般细节。平和的语气中,话里有话,藏有机锋,隐隐感到是随时在找自己的毛病。府衙议事中,每当自己说起赈灾进度时,府台大人却又离座而去。特别是遇到疑难,自己向其禀报时,府台大人更像全没听见一般。因此自己更加不敢有丝毫疏忽,以致这段时日身心疲惫。有时竟是生出再来读书的想法,看到以前使人头疼的典籍书卷,竟多有亲近之感。

       那年进入府衙当了书吏,一段时日过后,府衙中人尽皆惊讶,这个府学学生中最不出色的一个,竟是如此任劳勤勉、忠职尽责,而且还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办事能力。交办的事情,完成得即快捷又稳妥,以致深受历任府台大人的赏识。终于在进入府衙的第六年,也就是两年前,由前任府台大人保举,任了这个正九品的知事。

       最早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一个恬淡随意、不能静心修学之人,为何如此忠职尽责地对待公务,仿佛府衙中那几位朝廷命官的责任都应自己担起。兼之不近人情,亲邻族人找来的事皆被挡回,因此很不受他们待见,时常弄得自己焦头烂额。知心朋友曾劝自己,有时就该放放手、松松劲,送些顺水人情,也好一时轻快,还能谋些实惠。其实自己与那些对私事上心、对公事敷衍之人一样清楚:非科举正途或边塞军功,正八品便是仕途的尽头。自己如此干事、如此为人,一些人很不明白。起始自己也不明白,只是知道本来就应如此。但近年知道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自己比那些人要脸。再隐含一些,就是内心深处总是觉得自己比那些人要高贵很多。

       不知是两碗凉茶还是思前想后的缘故,虽近子时,反倒不觉困倦了,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中秋的夜风侵入身体,顿时心内一阵舒爽。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觉得空宵宁寂,星月明馨,心绪也慢慢趋于平静。想到明天府台大人还要召集相关人等查审赈济账目,到时自己还要回报赈济情节,今晚还需早生歇息。

      唐轩躺在床上似要睡去之时,忽听院外一阵响声,像是有人在敲打院门,急忙穿上衣服,同时心中闪念:准是府衙中又有了什么急事。这些年来,半夜来人叫自己到府衙应急之事时有发生。

      打开院门,见冷月星辉之下站着三个陌生人。

      唐轩看向面前三人,静静说道:“唐轩与三位素不相识,三位夤夜来到寒舍,不知是为何事?”

      三人中居中那人身形高大,此刻似是周身一颤,随即双手抱拳,说道:“我等三人乃是本府乡民,受乡里父老推选,到府上拜谢唐大人。以下还要叨扰,有些事向唐大人讨教。如此一来,正好能与唐大人秉烛一叙,在府上讨杯茶喝。”口音倒是纯正的宣宁土音。

       唐轩听罢,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将三人让进屋中。

       青铜烛台上三支红烛跳闪着光晕,照亮了并不宽大的厅堂。古拙干净的案几之上,四盏热茶,散发着清香。

       唐轩与三人分宾主坐定,说道:“方才这位先生何出拜谢之言?又有何事问询唐轩?再者,唐轩并非什么大人,以下先生直呼唐轩名姓即可。”

       说罢,仔细打量面前三人。烛光之下,见三人面貌服饰很是寻常,若是混迹街市毫不起眼。看他们的年纪,坐在中间的那人应在五旬往上,其他两人也都年近五旬。

      中间那人双目放出神采,抱拳说道:“今岁月值年灾,天灾物怪,先是水患,而后大疫,百姓大受苦难。唐大人在两次大灾中,饿殍亲问,流民细询,查验灾情,据实上报,旬月不曾归家,百姓心中记得。朝廷赈灾钱粮下拨后,唐大人宵衣旰食,唯恐赈济款项出现差漏,身赴各乡督导审验,使受灾百姓都能如数得到朝廷下拨的钱粮。乡民百姓感念唐大人的恩德,特推派我等三人,到府上拜谢唐大人。天圣地灵,当垂永远。皇天后土也会铭记下唐大人的功德!”

       唐轩听得一头雾水,心道:什么天地圣灵?什么皇天后土?还要当垂永远,我修成仁心圣骨了?我羽化登仙了?真是不知也,不知其说者也。嘴上却是说道:“先生言重了。朝廷施泽赈灾,乃是当今圣上心系黎庶,垂爱苍民,百姓应当感念圣上圣德、朝廷隆恩,而唐轩只是尽了职守,且拿了俸禄,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何谈功德二字?”

       中间那人道:“唐大人所言职守二字,在官府之中,任谁嘴上都说得天花乱坠,可是落到实处,又有几人能做到唐大人这样?唐大人又言,拿朝廷的俸禄,做该做之事,可是在官府之中,但凡有些权力之人,谁又会看得上那点儿俸禄?谁又会只拿那点儿俸禄?此次赈灾,又有哪个州府能像宣宁这样,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唐轩心中一阵感慰:自己所做的一切,毕竟百姓乡民还是看得见的。

       中间那人又道:“古人云:‘污淖之中,洁者不存。’唐大人心直身正,操守端严,一心向公,全无私念。长久以往,必为人所忌、所恨、所算,唐大人不可不虑。”

       听罢此言,唐轩心中一凛:此番话语,正说中当下自身所处之境。

       唐轩久在官 场,颇能识人知事,早从三人举止言谈中,觉出他们并非寻常的乡中士绅。而以自己的阅历,又感察不出三人的身份和深夜来到家中的意图,但能从三人的神色话语中,觉出他们并无恶意。又见他们进门后并未自报姓名,自己便不加询问。

       红烛跳跃,灯晕乱舞。借着烛晕之光,唐轩再次打量面前三人,见三人普普通通,神色和善,仍是看不出他们真实的身份与来历。

       便在此时,那三人也正深深注视唐轩,目光一对,唐轩忽觉三人深邃的目光中,均含有深意。特别是中间那老者,与自己目光一碰之际,高大的身躯,又在微微颤抖。

       唐轩移开目光,看看窗外,说道:“这位先生曾言,有事相询唐轩。若是如此,天已不早,还请早些明示。”

       坐在左首那人说道:“唐大人久在官府,交游广阔,见多识广。敝所一人外出多年,全无音信,现下就此事劳烦唐大人,不知唐大人这些年中可曾见过此人?或从别处听到过此人的讯息?”说罢,从囊中取出一幅画轴递与唐轩。

       唐轩伸手接过,展开画卷,见是一幅白绢画作,装裱精致典雅,白绢已微微泛黄。画上一名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目光温雅,面貌挺秀,举止昂轩。又见画工细致,笔意不俗,富含神韵,当出自名家手笔。复又仔细看时,发现画中之人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觉心中生出一丝诧异。

       看过画卷,唐轩把画复轴,递还那人,说道:“实在抱歉,画中之人,唐轩未曾见过。”那人接过画卷,放入囊中,说道:“无妨。”

       唐轩这才发现,此人接过画卷的双手,比常人之手要大上很多,且手指骨节凸起,手背青筋爆出,不由心念一动,暗道:此人会武。看他这双手掌,与城中武术名家、“铁掌金刀”万福声的一双铁掌有些相像。随即又想:直隶各府,武风皆盛,就连自己府学出身,还练过一路拳脚,此人乃习武之人也并不为奇。

       唐轩在递还画卷之时还发现,进门说过话语的两人,好似无意间看了右首未曾说话的那人一眼,右首那人也似无意间看了他俩。唐轩觉出,三人心中已是做了一番计较。

       唐轩端起茶盏,看向三人,温言道:“今时已晚,唐轩明日尚有要事,三位若只是此事,今日便说到这里。三位若未选下榻之处,如是不嫌,便在寒舍歇息一晚。”

       中间那人看着唐轩,眼中闪过异样的亲近之色,说道:“我三人见到唐大人便觉投缘,此刻时虽不早,我等还想再叨扰一刻,不知唐大人可否应允?”

       唐轩脸上一红,急忙放下茶盏,说道:“如此一来,倒是唐轩失礼了,还请三位见谅。”

       中间那人道:“今见府上陈设虽不阔绰,却也典雅古拙,有古名士之风,足见唐大人的修养与为人。现下府上安静,不知府上尚有何人?我等不速而来,可曾惊扰了他们?”

       唐轩道:“两年前家父过世,家中只有唐轩一人。”

       中间那人道:“从唐大人话中听出,令堂是先于令尊辞世,不知令堂大人是在哪一年仙逝?”

       唐轩轻声道:“唐轩幼时,家慈便已过世。”

       那三人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中间那人道:“在下失言,勾起唐大人伤情之事,还望唐大人见谅!”

       唐轩道:“无妨,先生过滤了。”

       中间那人道:“唐大人贵庚?唐大人看上去虽是年轻,但从官府履历来算,年纪应近而立之年。唐大人这般年纪,为何还无宝眷家室?”

       唐轩道:“唐轩虚度二十有七。”说着眼中闪过怅惘之色,又道:“公事繁忙,且一人惯了,尚无成家之念。”

       唐轩说罢,那三人又是互看一眼,没有作声。

       唐轩暗道:他们今夜究竟做何?如此探访,是说媒?还是查案?

       坐在右首那人道:“久闻唐大人为官清廉,从不收旁人之物,有古贤悬鱼之风,我等不敢冒然带来礼物。在下不才,自好丹青,虽技艺不高,今日为唐大人画像一幅留做纪念,想来唐大人不会拒绝。”

       唐轩略一沉吟,心道:看他们绝非寻常之人,今夜前来,虽无恶意,但若是拒绝为自己画像,还不知要生出何等事由。于是说道:“如此多谢先生。只是天色已晚,不知先生几时成画?”

       那人笑道:“唐大人勿躁,即刻便成。”说罢,从随身囊中取出笔墨绢砚,就连毛毡、镇纸也一应俱全。

       烛台古旧,烛泪凝新。那人凝神注视唐轩片刻,便在灯下桌前挥毫落纸,笔精墨妙,半刻画成。唐轩看到画中的自己,剑眉朗目,面容俊雅,目光温润,似有所思。唐轩虽不擅丹青,但书法不差,同窗中更是有人雅好此道,自然受些渲染,对画作也能做些鉴赏。因此一看此画,便知方才那幅画像也出自此人之手。

       那人见唐轩点头称是,便在画的左侧空白处题跋:长绵世泽;丕振家声。正统十三年仲秋  画翁。字迹用笔沉稳,笔道停匀,宽绰秀美,当是赵书风韵。唐轩看这题跋,心道:他写下此联,当有提点不能忘祖,传承家风,提振家族之意。这样的楹联,似是应题宗庙祠堂,他却题在我的画像之旁,多少有些唐突。

       此时,那三人起身,中间身材高大的老者,又是深深看了唐轩一眼,说道:“今夜多有叨扰,我等这就告辞。”说罢,依次走出厅堂,未及唐轩送出院门,三人便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走了不速之客,早过夜分之时。唐轩只觉困倦,不再过多去想,上床倒头便睡。只觉睡不多时,鸡便叫起,急忙起身直奔府衙,一路惊觉街上空无一人。进入府衙,只见直隶宣宁府知府张昆孝神色威严,端坐大堂。唐轩走上前去,但听一声惊堂木响,又听知府张昆孝大声喝道:“大胆唐轩,你平日便假公济私,雁过拔毛,今更借朝廷赈济灾民之机,欺上瞒下,伪造账目,截留赈银,中饱私囊,现下各县、乡百姓已联名将你告到本官这里,你所做污垢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唐轩凭白遭此诬陷,心中大怒,见知府书案上有一只薄如蝉翼、玲珑剔透的水晶杯,便上前一把抓起,用力往地上摔去,只听一声脆响,但见那只薄如蝉翼的水晶杯竟然完好无损、并未摔碎!唐轩只觉一身大汗,看见窗纸透白,巷中闻有人语,方知是梦。

       唐轩起身洗漱,想着早去府衙,却听院外有人呼喊自己,听声音知是邻间居住的儿时玩伴小卢,急忙走出,打开院门,见小卢手中提着豆浆烧饼油条等吃食,便笑道:“我想早点儿去府衙,在路上买些,到府衙去吃,这样也好,吃了再去。”

       随即引小卢进屋,同坐桌前,一边吃一边聊着时常话题。

       一碗豆浆将尽,两根油条吃完,小卢话题一转,说道:“昨晚芾哥来了。”唐轩猛地一愣。又听小卢说道:“昨天傍晚芾哥护送直隶道监察御史大人来咱宣宁,把御史大人送到府衙后,便去找你,你不在府中,又不在家里,芾哥便找到了我,和我说了几句话就连夜回京城去了,说是还有急务。现下芾哥入了锦衣卫。”

       芾哥大名甘芾,小卢大名卢欢,二人与唐轩皆是近邻,一起长大,相交甚厚。甘芾年长唐轩一岁,自幼好武,拜宣宁府名武师“铁掌金刀”万福声为师,二十岁时武名就已传至邻近州府。因其父在京城经商,全家已于五年前迁往京城。卢欢小唐轩三岁,在塾屋读了几年后,便在宣宁府济合堂药房学徒,现已在药房外柜上行走采买。

       卢欢见唐轩默不作声,只自进食,小声道:“芾哥让我跟你说,不要再难为自己了,成个家吧。”说着顿了顿,声音更小:“小棠现已嫁入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弢府中,做了五夫人。”

       唐轩只觉眼前窗纸一白一红,心内一疼一麻,身上全无知觉,只余嘴在嚼动。耳边仿佛又是卢欢细如蚊蚋的语声:“本来不想和你说,想了半夜,还是和你说了好,凡事总是有结果的。轩哥,看开些吧。”

 

       


       直隶宣宁南屏京师,后控大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去京师四百里,乃大明北部边陲重地。朝廷在此设州府以巡安民事,驻军镇以绥靖边庭。

       此时,宣宁府衙门前虚寂,衙内议事房中满是人声。只听知府张昆孝浑厚的语声言说道:“今岁多事之秋,四月孟夏初始,竟连日暴雨,水患成灾。此季节水患,直隶千年史志绝无仅有。两月大水,致使稼穑绝收。然只此灾患,也还罢了,谁知大水甫去,又来大疫。疫情猛如豺虎,使宣宁闭户,百姓多有死者。本府多方自救,怎奈智少才单,终无大效。”

       说到此处,府台大人语音一顿,双手抱拳抬高,向南拜了两拜,续道:“全赖吾皇圣仁圣德,爱民如子,派太医院使时北泽老太医来疫区、来宣宁施医布药,驱瘟降魔,救民于水火。时老太医耄耋之年,仍鞍马劳顿,奔波疫区,以慈心妙术,神方灵药,速成桴鼓之效,使瘟疫顿消。”

       话语之间,府台大人深情庄肃,声已哽咽,续道:“圣上日理万机,心念百姓,不但派时老太医消除瘟疫,还想着水患过后,稼穑绝收,百姓何以生活。遂降旨免了灾区税赋,并下拨赈粮赈银,赈济灾民,使民重生,圣上就是灾区、就是宣宁百姓的再生父母!圣上就是堪比尧舜的万古仁君!微臣代宣宁百姓叩谢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向京城方向跪下身去,连连叩头,终于哭出声来。屋中众人也都随着知府跪倒磕头,也能听出有人在哭。

       唐轩心中憋闷,跪伏在地上听着动静,觉得有人已起,便起身站回原处。

       议事房正中端坐两人。那二人刚刚坐定之时,府台大人便带着众人参见,因此唐轩知道,上首那人,便是都察院直隶道监察御史李怀宗;下首那人,乃是户部赈济司员外郎兼直隶道主事柳睿贤。知府、同知、通判、推官与这两名京官上差的数名随从分坐两厢。唐轩与府中照磨、检校、司狱及三、五书吏站在一旁,杨金也在其中。屋内正中陈放一张大案,案上整齐摆放名目账册。数名都察院、户部的属吏站在案旁,等待审验。

       府台大人擦去脸上泪水,说道:“朝廷赈济钱粮拨下后,按职守由本府知事唐轩领办。赈济初始本官及同知、通判等各位大人皆已明示唐轩知事,要按账目分毫不差地将朝廷赈济钱粮分发到每户受灾百姓家中,做到账目痕迹确实,明细记载清晰,不能有负圣上对宣宁百姓的仁德圣恩。同时,业已告诫,若有舞弊截留、假公济私等不法佞事,将按律严惩不殆。好在本府知事唐轩,久在此任,深谙规则,娴熟勘查灾情、发放钱粮等事,且行事所为,老辣干练,庭无留事;职守分内,亲历亲为,实干巧干,历来钱粮事务从不假他人之手,巡赴县乡多是独来独往,少带属吏,向来为本府楷模。今圣上亲泽的赈济大事,在本府已然完结,所有名目账册均在案上,如何审验,还请两位大人示下。”

       唐轩听罢知府张昆孝之言,心中一凛,暗道:府台大人明是夸我,实是话中带话,暗含在说自己利用职守之便,把持赈济,不让旁人染指。同时又把他自己与同知、通判的责任全都抛清。屋中之人久在官 场,玲珑剔透、油光水滑,这等含而不露却饱有层深之言,有谁听不出其中之意?

       此时的杨金,正斜瞄着大案上摆放整齐的账目,眼角、嘴角均露笑意。唐轩心中暗叫不好:杨金从赈灾起始便多次暗示自己,只要账面上做得稳妥、做得干净,其他尽皆无事。又自诩司会帐目事项,有着二十年的精深。杨金是知府的心腹,莫非杨金想要做的事是府台大人的意思?莫非杨金在账目上做了什么?如此多的实事杂情和名目账册,自己一人如何能够经办?其实自己也明白,从杨金悄悄暗示、自己无声拒绝起,自己变成了绊脚索、挡路石。知府大人屡次查找自己的错处,早想拿掉自己换上杨金的心思,如何感觉不出?只是自己七、八年来播下的忠正勤勉的名声,以及严谨的实务,使张知府找不到借口而已。

       昨晚那老者曾说:“污淖之中,洁者不存”,乃是实理真情,此刻真不敢再往深处去想。早在前些天,张知府与自己数次对话之后,自己便萌生辞去这个五石微官的想法。现下的场景更使自己定下了心思:此次审验一了,交接清楚,便干净地辞去这个九品知事,不要再挡人家的路了。毕竟家中尚有些田产,生计却也不愁。今后就像陶渊明那样,做个把酒东篱、容膝自安的清悠之人吧。随即又想:若真是他们在账目或其他什么地方做下手脚,自己将如何招架?能否保全?随即又在自我宽慰:想我唐轩,自入公门以来,公务齐整,一向无私,箧中清洁,袖内干净,即便有人下套设伏,但我身直影正,全无斜歪,怕从何来?思念到此,心绪这才稍稍安稳。

       就在唐轩思想不安之际,却听都察院直隶道监察御史李怀宗说道:“宣宁府知府张昆孝张大人忠君爱民,夙夜在公,政声斐然,朝野尽知。想来宣宁灾民抚赈之事,定无差错。然圣上钦命,朝廷所遣,勘验审计直隶受灾各州府抚赈安民一事,本官不敢有怠。”

       说到此处,顿住语声,温和的眼光看过全场,又是说道:“户部乃抚赈正管部司,今户部赈济司员外郎兼职直隶道主事柳睿贤柳大人与本官一同前来,以下就由柳大人主持审验。”

       李怀宗说罢,柳睿贤身上像是发冷,声音微颤,连声说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有李大人在此,哪有下官主持之理?哪有下官主持之理?”

       都察院直隶道监察御史是正七品,户部赈济司员外郎乃是从五品,从品级上柳睿贤高出李怀宗甚多,且二人皆是朝廷一同派来的上差。此刻柳睿贤一口一个下官,像是对李怀宗十分惧怕。举止神色也甚是拘谨,丝毫没有京官上差的风范。

       唐轩看在眼里,心中十分不解。唐轩的公务职守与户部统管下派的公务乃是一脉,对户部特别是赈济司的官员多有了解。知道柳睿贤乃两榜进士出身,在京城颇有文名,哪料今日第一次看见,竟是这等神情。再仔细看时,觉得这位柳大人并非像是怯场,倒与自己身边有蛇时的神情有些相似。再看向本府的几位要员,除府台大人面带微笑尚属自然外,同知、通判、推官等几位大人坐在那里,神态就如同庙里的泥塑一般。

       李怀宗轻哼一声,身正脸侧,投向柳睿贤的目光由温和瞬时变成阴冷。

       柳睿贤脸上一颤,嚅嗫道:“既然李大人有命,那么下官……”

       李怀宗转过脸来,一声大笑,打断柳睿贤抖颤的语声,阴冷的目光瞬时变回温和,左手轻抚着右手的手腕,微微低头,轻声笑道:“本官生性随和,从不强人所难,即便对待下属也从不重语相加。既然柳大人不愿主持审验,那就算了。”

       说话之间,李怀宗温和的目光瞬时又成两道寒芒,阴冷的声音使人如坠冰窖:“本官虽为人宽厚,但对欺君罔上,有负圣恩,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居心叵测之徒,却是切齿腐心,不共戴天。必为圣上、为社稷、为朝廷、为黎庶而据实举劾,消除害患。为圣上、为大明江山社稷必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说到此处,李怀宗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又道:“今年以来,本官已据实上本参奏八人,圣上都据本将他们撤职查办。其中六人倒还懂事,老实认罪,少受苦痛。嘿嘿,有两个就不那么聪明了。礼部侍郎陆秉忠在锦衣卫抓捕他时,不但不乖乖跪下认罪,居然颠倒黑白,口出不逊,胡说什么天日昭昭,陷害忠良。他算什么忠良?十足的佞臣!结果被打落牙齿,敲碎膝盖。那才真叫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还有京营左掖军统领熊业,那厮乃是正统三年的武探花,据说能使八十斤的大刀。那个熊业,面对前来抓捕他的锦衣卫,居然敢手握佩刀刀柄,试图拒捕殴差,真是胆大妄为,目无法纪。结果被当场斩去右臂,这才老实归案。”

       李怀宗一口气说完,目光再次看过全场,这才向大案前的那几人摆了摆手,说道:“尔等即刻验审。”

       李怀宗一番话,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柳睿贤坐在那里,神色更加惶惧。屋内知情人知道,礼部侍郎陆秉忠与柳睿贤乃是科场同年,又同为京官,有些交情。今日李怀宗却在这种场合,用这等血腥直白的话语说出整治陆秉忠的经过,实是有意敲打柳睿贤,或是借柳睿贤把话传给其背后官职更大之人。

       唐轩心道:李怀宗在朝中定有极重的靠山,或是某个权臣手中的刺人之枪、咬人之狗。不然,一个七品御史即便手中有些权力,也不敢如此轻狂。随即又想:李怀宗在开场白中极力夸赞知府张昆孝,此刻屋中之人或在打颤,或如泥胎,只有张昆孝神情自在,从这等情景可以推断,他二人此前必定相识,而且交往当是不浅。

       大案旁的几名差人开始对照户部底册,翻看账目。屋内肃静,只听得沙沙的翻纸声响与查账之人不时唱出的某某县、某某乡账目无误的话语之声。

便在此时,忽听府衙外传来战马的嘶鸣,随即有衙役进来禀报:宣宁总兵李廓李将军前来拜见御史李大人。

       李怀宗笑道:“宣宁这位总兵本家讯息还不算太差,来得也不算太迟,眼里还算有我这七品御史。去和李总兵说,本官正在主持抚赈审验,分不开身。他一大早儿的起来,鞍马劳顿,也不容易,就让他先在厅房歇息等候,等结了审验,再来见我。”

       此刻,屋中虽窗囱大开,亦觉沉闷。忽听审帐书吏唱道:“文武忠良乡账目无误。”

       话音刚落,张昆孝笑道:“由文武双全、忠良之后的唐轩唐知事,到文武忠良乡去抚赈,当是名实相符,天假其缘啊!”说罢,又是连声大笑。

       看来张昆孝见屋中沉闷,借调侃唐轩来舒缓紧张的氛围。想是有人将昨日秋游中如戏台上的一幕告知了府台大人。此时屋中只有照磨刘银、检校董先及杨金参加了昨日秋游,自是知晓知府所言之意,其余人等对府台之言尽皆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张昆孝话音甫落,李怀宗面色一寒,沉声问道:“张大人此言何解?”于是张昆孝笑着将昨日秋游中的一幕当众讲了,特别是讲到竹杖布衫人说唐轩文武双全的那些话时,更是重了语气,借机调侃,以博众人欢笑。

       李怀宗听罢,勃然作色,大声喝道:“来人,将唐轩与我拿下!”

       话音未落,两名锦衣卫装扮的人闪身来到唐轩身后,其中一人扣住唐轩肩头反拧手臂,足尖一点后膝,唐轩跪倒在地。另一人取出牛筋索,将唐轩双手缚在身后。两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一看便知久行此道。

       唐轩跪在地上,目瞪前方,不住挣扎,大声喊道:“为何拿我?我有何罪?”

       惊变突发,屋内众人骇然失色。知府张昆孝凑近身前,悄声对李怀宗说道:“即便唐轩职守有亏,革职查办,也应由本府依情上报,再定处罚,似也不须大人侍从如此当众捆拿,不知李大人这是……”

       李怀宗在张昆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昆孝目露惊骇之色,两眼直直看向唐轩,旋即掏出绢帕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唐轩跪在地上,仍在挣扎,依旧大呼:“为何拿我?我有何罪?”那两名侍卫抓住唐轩两肩的手向内扣下,唐轩只觉肩井剧痛难当,大叫一声,瘫软在地。

       李怀宗缓步走到唐轩近前,俯下身来,直视唐轩近乎扭曲的面孔,不紧不慢地说道:“你问我为何拿你,你有何罪,其实你又何必心急,稍后找个背风安稳之处,你就会自己清清楚楚跟我讲出来,我能保证你不会私下赚上一句。”

       说罢,直起身,双眉上挑,眼射神光,似登高台,俯视全场,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往空中一举,大声说道:“直隶宣宁府知事唐轩,食君之禄,罔顾君恩,勾结佞匪,意图谋反,今由锦衣卫将叛臣唐轩缉捕归案。宣宁府中诸人,除知府张昆孝外,其余人等三日内不准外出府衙,三日后再听本官施令,如有违者,必是唐轩同党,与其同罪论处!”说罢,派身边侍从问明唐轩住所,前往查抄。

       唐轩闻听,魂飞天外,本能高喊:“冤枉!唐轩一向安善,何时犯得谋反大罪?大人不能如此冤枉唐轩,望大人明察!”身后一名侍卫取出麻团,塞入唐轩嘴里,又是猛踢一脚,狠狠说道:“老实点,待会儿有你嚎的。”

       府衙中人,起初面面惊觑,心中打鼓:唐轩平日里勤于公事,温文尔雅,不想暗地勾结匪类,谋反朝廷,犯下此等不赦之罪。待神魂甫定,心中又生思疑:唐轩参与谋反,这是何等秘事,自己与其同衙共事,竟是丝毫不觉,而这位御史李大人就从府台大人几句笑谈之中,侦出此等秘辛,李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莫非生有二郎杨戬的神眼不成?

       在李怀宗高举金牌,喝令众人之际,此间明眼人已识出其手中的金牌,知道此乃锦衣卫中规格极高的令牌,不但能指派州县府衙,紧要时还能调遣一定数目的兵马。此时才知,这位李大人明是御史,实是锦衣卫,且职位不低。

       众人听到李怀宗封闭府衙之令,知道其怀疑府衙中有唐轩同党。想到锦衣卫飞诬立搆、一贯株连的行事做为及酷烈凶毒的办案手段,人人心头乱颤,不知这位李大人暗藏的神眼几时打开,瞄向自己。更何况唐轩那斯生得文质彬彬、细皮嫩肉,极有可能挺不过三推六问、吊拷绷扒,真要是胡乱招供、瞎指一通……想到这些,更是冷汗直流,害怕自己也像唐轩一样,厄运突临头上。

       就在众人惊恐之际,张昆孝站起身来,躬身说道:“宣宁府上下谨遵李大人之命。”随即目光扫过众人,说道:“李大人国之干城,屡为朝廷立下殊功。今日又在宣宁边地擒拿反叛、为国除奸,更是功垂竹帛、劳苦功高。今李大人所传指令,必令行禁止,不得有违,违者均以反叛之罪论处!”说罢,请李怀宗指派侍从,由府衙照磨刘银指引,到各房各室传达李怀宗之令,并关闭府衙大门,着侍卫看守。

       张昆孝料理完传令、封门等事,转过脸来,看向唐轩,说道:“本府赴任宣宁一年有余,竟未发觉属下之中藏有佞徒逆匪,本府实有失察之过,但更是显出你诡黠狡诈、手段高明。今幸李大人法眼识破你谋逆之事,才未使宣宁有失。铁证面前,你这厮居然还敢大呼冤枉,试图顽抗抵赖。要知朝廷不会冤枉每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佞人。你如今唯有具结悔过,将你参与谋逆诸事,向李大人一一据实交待。唯有如此,或许朝廷尚能从轻惩处。”

       唐轩嘴被堵住,无法言语,心中却道:锦衣卫捕风捉影、抓良冒功倒也罢了,你张昆孝身为官长,在没有任何实据的情形下,竟也附和他人将谋逆大罪凭白加在部属头上。为了撇清自己,更是诬我诡黠狡诈、深藏为患,这岂非无良无德?这与草菅人命何异!那些圣贤之书,你都读到狗肚子了吗?

       李怀宗把金牌放回怀中,回身对柳睿贤说道:“今日虽生出一些变故,但一事归一事,不能只为擒拿逆匪叛臣,就误了赈抚审验之事。现下本官须先行办理谋逆要案,这里之事,就交给柳大人了。”说罢,不等柳睿贤回话,又对张昆孝说道:“本官即刻让李廓派一百军士,由张大人调度,以防府中有变。”

       张昆孝忙道:“多谢李大人想得周全,大人之命,昆孝不敢有误。”等到张昆孝说完,柳睿贤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下官遵命。”

       李怀宗并不搭言,向站在唐轩身后的两名侍卫说道:“把逆贼唐轩带到安稳之处好生看押。我与李总兵谈些事情,去去就回。”说罢,走出房门。

       此刻,众人心中一松,方觉冷汗已透湿官衫。

       那两名侍卫将唐轩提出,押至昨晚下榻的那间精雅的厢房,两人又是取出牛筋绳索,一起动手,将唐轩吊在横梁之上。唐轩何时受过这等苦处,想喊嘴又被麻团塞住,只能任由苦痛漫过全身。

       窗外嘈杂,屋内沉闷,只听一名侍卫说道:“唐知事莫怪我兄弟手脚勤快,如此招呼老弟,只因李大人临走时有话,命我兄弟好生看押。李大人之命,我兄弟二人不敢不从啊!若是老弟有失,我兄弟二人便与老弟同罪了。”说罢,这才正脸面向唐轩。

       唐轩见此人身材魁梧高大,相貌颇为英俊。

       此人话语一停,另一人说道:“我说唐老弟,真有你的,放着好好的知事不做,非要跟人造反谋乱,这可是株连九族、千刀万剐的大罪!”说着顿了顿,又道:“话又说回来了,人哪有不犯糊涂的?你别看咱李大人刚直不阿、铁面无私,其实心肠最软不过,人也最讲情谊。唐老弟只要在李大人面前痛苦流涕、真心悔过,不让李大人费心着急,就把知道的一切全盘告诉李大人。如是这般,李大人对老弟这样的人才,哪能再下狠手?必然上奏朝廷免了老弟的死罪。若老弟戴罪再为朝廷立了功劳,哈哈,说不定老弟还能再升个一官半职。”

       此刻他也是转到唐轩面前,唐轩见他的一张脸,生得就像烂柿子再被人踩上一脚一般的稀烂。

       烂柿子脸说罢,那英俊侍卫伸手推了一把唐轩,看着唐轩在牛筋索上不住摇荡,笑道:“只是这般小手段,老弟便已大汗淋漓,身子骨着实嫩了一些。”

       唐轩不由心中大骂:放你个鸟屁,换你上来试试!

       那英俊侍卫续道:“唐老弟可知咱锦衣卫的全套手段?那个可比你们科考八股深奥多了。你们八股文章,无非起股、束股这八种物件儿,全无新的演化。而咱锦衣卫的手段那真叫与时俱进、时变时新。那个来俊臣算是什么东西?居然以‘来氏八法’流名千古。他那八个小玩意儿,放到现下锦衣卫面前,连小儿科都谈不上。那个姓来的,如果活到现在,就是给咱提鞋,咱都不要。”

       说话之间,英俊的脸上焕起神采,又道:“老弟你可知太祖晚年为何散了锦衣卫?为何把那时使的、用的家伙什儿拿出去一把火都给烧了?嘿嘿,你哪猜得到?那是太祖他老人家嫌他们干活不利索,惹了麻烦,不能了事儿。究其因由,就是那些家伙什儿不趁手、不管用。永乐爷一登基,立刻复了锦衣卫,把一些有用的老人儿都找了回来。永乐爷当着他们的面,把太祖散了他们的原因说了。那帮人羞臊之余,痛定思痛,终于找来几位名家大匠,有太医、有方家术士,还有……名字咱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知道。等众人集思广益,造出了那些玩意儿,嘿嘿,那真是火铳换成红夷炮了!来俊臣之流若是见了,也得惊掉下巴。那些玩意儿往人犯上一用,嘿嘿,那叫一个问什么,来什么。听烦了,不想问了,他都喊着非要接着告诉你。唉,那些人啊!拽出去的时候,哪里还是人?唐知事、唐大人、我的唐老弟呀,不听劝,有你舒坦的!”

       一番话,京腔京韵,婉转动听。唐轩一直浑身痛麻、汗透重衣,此刻却听得心内打颤、浑身发冷。

       烂柿子脸说道:“为啥老肖刚才说咱锦衣卫的手段与时俱进、时变时新呢?不是咱锦衣中人哪能知晓!那是咱副指挥使陈弢陈大人的功劳。我杨明敢拿人格担保,陈大人在这事儿上,那真是不世出的大天才!大伙儿一致公认,如果陈大人早生几年,早入锦衣卫,太祖爷绝不会把锦衣卫给散了。陈大人青云直上,官至锦衣卫指挥副使,那就是名至实归,谁敢不服?当然了,陈大人的武艺在京城那也是响当当的,并不比什么‘烈焰焚城’、‘冷翼大鹏’差多少,只是陈大人在这事儿上的天才,盖过了武艺上的名声。唉,话多了,反正今天事儿少,就多说几句吧。那位陈大人有个公开的秘密,唐老弟现下也不能算是外人,听了也无妨。陈大人在这事儿上,对女人要比对男人感兴趣得多,手段也更加高明、更多含蓄。哈哈,陈大人那些含蓄的绝活儿,要是忍不住使到家里,就有那几位夫人受得了!”

       杨明说罢,老肖笑道:“依我肖清看来,陈弢陈大人的那些个绝活儿,要是真忍不住使到家里,前四位夫人倒也罢了,老东西们受惯了。那位新娶的五夫人,听说是大芾的小妹子,水灵灵的,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小棠。恐怕还真是够她受的。”

       唐轩只觉心内一疼、一热,一口鲜血,从两个鼻孔中喷出,喷在了杨明那张就像烂柿子又踩上一脚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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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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