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独自承担了公务员的葬礼,在不多的几年时间里,作为一个女人扮演着为两个不同身份的男人送葬的角色,在两种不同的角色中,都奔往同一个目的地,那就是把从前的丈夫和情人送往墓地。
当她看到泥土往骨灰盒上撒时,突然意识到了公务员已经不存在了,她的乳房好像在下陷,像公务员所言说的那样在严重的,每分钟每秒钟似的在下陷。而此刻,她感觉到了乳房下陷的速度如此之快,那种注射进乳房中神奇的针水突然失效了。乳房在下陷,这是公务员提醒她的,作为一个男人的公务员因为在与她身体亲近时触摸到了下陷,因而公务员好像很重视这个问题,不停地提醒她说:“你的乳房已经下陷了……作为女人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那时候的公务员怎么也没有想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女人下陷的乳房又算得了什么,当一个人被送进癌症病房时,离死亡就已经越来越近了。而当一个人被送到墓地上来时,已经告别了生活。一个人真正的生活不是结束在异乡,而且是结束在被送往殡仪馆的路上,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关系不是结束在告别的时候,而是结束在墓地上。
墓地张开了,掘墓人员掘开了潮湿的尘埃,用不了多长时间,从这些泥土上会长出果树,会飘零着落叶,她听见了脚步声,才感觉到除她之外,另外一个女人已经来到了墓地。她就是公务员的前妻。
这个女人为了来墓地,为自己穿上一套黑色的套装并且佩带上一朵白色的小菊花。她站在白露身边,骨灰盒已经被覆盖了,厚厚的泥土已经把黑色的骨灰盒完全掩埋起来,公务员的前妻默默地注视着工作人员的锄头,还有泥水匠在围着墓地砌石头。这些活计很快就结束了。
最后一座新墓落成了,白露已经完成了最后仪式。当她想跟公务员的前妻说声再见时候,公务员前妻突然扶着她的手臂问她到底是公务员的什么人?她沉默着不说话,公务员前妻非常感兴趣地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渐渐地想明白了,你不可能是公务员的邻居……你在撒谎,你肯定是公务员的相好……我知道公务员爱女人,生活中无法缺少女人……”她一边说一边用似乎早已经准备好的纸巾擦着面颊上已经无法抑制的眼泪。
然而,热泪一行行洒下来时,白露本来是没有泪水的,大约是受到了感染,她也开始流泪了。她没有准备好纸巾,她让泪水一滴滴地沿着面颊流到脖颈、衣领口。就这样,一场无法言喻的对话还是在下山的墓地上结束了。
在墓地的山坡下面,停着一辆轿车,一个男人站在车旁用手指夹着一支雪白的香烟。在潮湿的空气中,香烟缭绕着很快就消失了。那个男人正在等待公务员的前妻。
白露放慢了脚步,她想让公务员的前妻先离开,所以,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去,公务员的前妻已经钻进了车厢,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隔着二十米的距离,白露能够感受到公务员的前妻与一个男人继续生活下去的节奏,它不知不觉地幻变成一种旋律,仿佛让她的足尖再一次感受到了昔日的舞台。
时空的转换是如此地快,舞台已经不存在了,过去的男人已经离她远去,她渐渐地在这旋律中感受着不同场景的节奏,手机在响,是外科医生来的电话,外科医生问她在哪里,她没有撒谎,仿佛也用不着撒谎。也许站在死者们的墓上,离死者最近的地方,人用不着为现实撒谎。她告诉外科医生说她在墓地上,她已经完成了一次葬礼和安葬仪式,她现在正在下山,已经快到山下了。外科医生说他可以来接她。她说用不着从城区跑到郊外来,山坡下面就有公共车站牌,她可以去乘公共车回城。外科医生说晚上他们终于可以见面了,她说是的,以后就可以见面了。
她终于平静地从墓地最后一级台阶到了山底,然后又来到了公路上的站牌下面,只有她独自一个守候着一座站牌,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待十分钟一趟的公共车的来临。
不到十分钟,一辆公共车缓缓地在站牌下停了下来,她上了车坐在位置上,整个车厢只有她和另外两个人坐着。另外两个人是郊区的农民,好像进城去卖土豆,两只竹筐里装满了新鲜的土豆,毫无疑问,看见土豆的白露和所有人一样,正在一如往常地将生活继续进行下去。
她进了城,回到了她的房屋。她洗了一个热水澡,身体仿佛开始变轻了,从沉重变轻,是一种极舒服的滋味。而由沉重变轻却让她强烈地用身心经历了一系理的惨痛。
穿上衣服,静静地喝上一杯咖啡,用不了多少时间,外科医生就会前来叩门,她喝完了咖啡,越来越清醒的咖啡使她的现实变得有程序,首先她要与外科医生结婚,这场推迟了的婚礼将在一个星期以后举行。除了婚礼之外,她要用余后的日子弥补许多年来作为一个母亲对两个女儿的感情缺口,她鼓足了勇气,想象着与姚雪梅和姚苹果改变关系的未来,她知道,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她把手伸进了衣柜,因为已近傍晚,天气开始变冷了,她把手伸进衣柜寻找到一件外衣,在衣柜的小抽屉里她又看见了那只盒子,里面镶嵌着一根铂金项链。这是一个故事,一个与男人有关系的故事。她久久地凝视着那根项链,回首着与刘亚波的约会,这是一个秘密,她至今都不知道真正地、佩带在她脖颈上的与刘亚波幽居时的那根铂金项链现在在何处。眼下手里的这根铂金项链是一种替代物,它巧妙地在多年前掩饰住了她的慌乱,从而也掩饰住了一个秘密。它将永远掩饰住那个秘密。此刻,传来了轻柔的叩门声,她站起来前去开门,外科医生站在门外,就像任何时刻约会一样准时地出现在她眼前,她从此刻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来,外科医生安慰着她,让她不要为刚刚离去的死者而悲伤,在外科医生看来,刚刚逝世的公务员不过是白露的一位远房亲戚而已。尽管一丝丝的悲伤的回忆在灯光下犹如游丝一样地飘动着,然而,白露依然依偎着外科医生的怀抱,在这个曾经分手又重聚的男人的身边,白露就在再次举行婚礼了。
她的乳房已经下陷到了最大的程度就不再下陷了,正如灾难和欢乐到了最大的底线就会停止一样,她再也感觉不到乳房在激烈地下陷了。此刻,她来到公司上班,她依然是服装公司的一名档案员。几个月以后,她和外科医生守候在饭店门口,他们已经订好了婚宴,婚礼按原计划如愿举行,她站在外科医生的身边,等待着客人们的降临,看不出阴影曾经笼罩过他们昔日的生活。
两个女儿在白露的视线中飘然而至:第一个降临的是姚雪梅,她紧紧地挽住刘亚波的手臂,显得很恩爱。她的目光在无意识之中与刘亚波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那是一种真正的告别,永恒的告别;第二个降临的是姚苹果,她穿着宽大的孕妇装,一件很漂亮的、油绿色的孕妇装出现在白露的面前。她期待中的两个女儿已经出现了,在她的心灵深处,这是她最为重要的婚宴祝福者,只有她们的到场,她才能证明她的幸福使她寻找到了陪同她生活下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