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的呼吸停止的时候在半夜。那时,白露就像任何一个夜晚一样睡在公务员一侧,守候过病人的人都知道,长久地呆在医院,无疑就像被地狱所困住般难以忍受。不过,白露在前期曾经想寻找替身,逃逸出去,在后期却坚持下来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替身可以留下来,无论是金发女人也好,还是公务员的前妻也好,都不可真正地替代她。而且寻求替身困难重重,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她已经习惯了守候一个即将离世的男人。
就像任何一个夜晚一样,每到下半夜时,她都会清醒过来,那时候,她从床上仰起头来,在床灯的照耀下,她会观察一下公务员的病情,首先,她会把手放在公务员的鼻孔前,只要她能感受到鼻翼在振动,就说明公务员没有危险,这是她守候前夫时掌握的人生经验,我们的经验累积在我们的生命中,一旦需要,它总会呼之即出。
一夜又一夜的平安过去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用手心感觉到了,或者说是触摸到了从公务员鼻异间微弱的气息。尽管那气息像游丝,然而,人就是一口气。一旦这口气断了,人就死了。这个下半夜,白露却感觉到了冰冷,无论她的手离鼻翼多么近,她的手却怎么也无法感觉到游丝般的气息。她冲出门去,叫醒了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公务员已经咽气四十多分钟左右了。对此,白露很难受,从内心她在自责为什么晚醒了四十多分钟,如果她醒来了,也许公务员就不会如此快地咽气了。医生安慰她道,她已经尽职了,因为她的精心守候,使公务员可以多活了一些日子,实际上公务员多活的这些日子已经超过了医生预计的死亡时间。医生这样一说,她才感觉到一种宽慰。
当她看见公务员的尸体被滑轮车所带走时,医生宽慰她说:“天气已经开始变炎热了,在死者被送进馆仪馆前,必须把死者送到停尸房去。”这已经是她同意过的,因为死者不可能占据着病房,最为重要的是面临着安葬死者一系列事情,而如何处理这些事情是需要时间的。滑轮车朝前滑动出去时,她的心嘘了一下,然而后脚就开始不自自主地奔跑起来,她重复着前任丈夫被送进停尸房的场景,她不顾一切地朝前奔跑,好像是为了送别死者在冰冷的停尸房中去好像是用奔跑的方式来平息自己的内心的悲痛。这双重的情绪使奔跑显得有力,这一镜头跃入了女儿姚苹果的眼帘,白露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一镜头之外站着已经接受了受孕检查的女儿姚苹果,她的生活的一面不为人知,另一面终于被另一双眼睛审视着。而她呢?仍然不顾一切地跑在滑轮车之后,奔跑在死者之后。
死者终于被送进了停尸房,她嘘了一口气。她已经成熟了,不会面对停尸房流泪,而且即使在前夫去世以后她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仿佛她身体中已经不存在眼泪了。因为眼泪是徒劳的,即使眼泪像细雨一样飘落,也无法挽救死者。她即刻出了医院,她现在务必需要去寻找一个人,一个女人,她需要这个女人与她共同完成这次葬礼。炎热中突然飘起细雨,仿佛替代她在流泪,她不顾一切地开始走,眼前却出现了外科医生,他撑着雨伞来到她身边,他知道了死者死亡的消息,尽管他一直以为死者是白露的远房亲戚。他撑着雨伞走过上前来安慰她,她说,生活乱极了,她请他多给她些日子,她现在要去通知死者的另一些亲属,让他们前来与她完成死者的葬礼。外科医生说他理解,他会等她的,让她不必慌乱不堪。她很欣慰,外科医生离开了,她变成了一个人,独立地开始承担起公务员的死亡。她去寿衣店和花圈店,她很快为死者订下了寿衣和献给死者的花圈,然后佩带上了一朵小白花,她要戴着这朵小白花去会见死者的前妻。
很凑巧,这又是星期天的上午,她很容易就见到了死者的前妻。她敲开门进去时,公务员前妻已经打扮完毕准备出门,她说她有一个约会。大约是猜测到进屋来的白露的目的,然而,这个女人她当时绝对没有想到她的前夫已经死去,所以,她还等白露开口就解释自己去约会的理由,白露喘着气说:“公务员死了,是昨天下半夜死的……”女人愣了一下说:“他死了,这么快就死去了……”女人很快看到了白露胸产佩带的一朵小白花,她相信了这个噩耗。
在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中,公务员前妻似乎忘记了自己即将去赴约,她即刻跟着白露乘出租车来到了医院,直奔停尸房。到了停尸房门口,公务员前妻突然说她害怕极了,她还是不见死者了。
细雨仍然飘落着,两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停尸房,公务员前妻突然想起了赴约的事,她慌乱之中对白露说:“今天这场约会,我务必不能取消,所以,麻烦你多费心吧,葬礼当然我还会参加的……什么时候举行葬礼你通知我一声……”说完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雨雾之中。
留下了白露自己,寻找替身是永远不可能的,因为时间在流逝着,时间在头发中在子宫里,在生殖器的颤抖和惊悸中流动;时间在细雨中在手指尖悄无声息地流动。今非昔比,公务员前妻再也不可能回到与公务员生活、恋爱之中的时间中去了,她可以轻盈地就离开,那么,白露呢?她为什么不可能像这个女人一样逃逸呢?
事件之外是什么?当然是无穷无尽的自由。事件之内却是繁琐和杂芜。首先,要考虑殡仪馆的事情,这是目前无法逃逸之事,她已经置身在其中了,所以无法逃逸,而公务员前妻却没有置身在其中,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公务员前妻在世俗离婚仪式后就已经与公务员没有关系了。她不再置身在公务员的任何生活场景之中去了。而白露呢,从任何世俗意义上来讲,她都只是一个局外人,她既不是公务员的妻子,也不是公务员的亲戚,当然,过去,她是公务员的情人,而在公务员躺进癌症病房之前,他们脱离了情人关系,为什么她会陷入其中呢?
因为偶然,一次又一次地偶然使她从局外人变成了深陷其中,难以自拨的局内人。所以即使是公务员已经死了,她仍然还不能逃逸出去,因为死者是需要安葬的。她决心为公务员做完最后一件事。所以,她事先来到了殡仪馆,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拥挤不堪,即使是殡仪馆也同样拥挤不堪,所有进入殡仪馆的死者都需要预约时间。约定时间已经成为了生活的先后顺序。最终她还是决定为公务员去买一块地。从这个意义上讲,前夫留下给她的记忆是强烈的,人生不过生死问题,在生活结束时,又面对临着解决死亡的问题。谁也逃离不了这个圈套。所以,白露终于决定了,要平等地对待死者,她来到郊区的墓地上,墓地守候人员把她带到了管理处,一个小时以后,她签了一份合同,一块墓地在合同上属于公务员了。那只是一小块墓地,却可以足够让死者躺下去。此刻,细雨挟裹着一阵来历不明的冰雹从天空砸下来,白露绕回到前夫的墓地上,在男人与男人之间,现在变成了墓地与墓地之间的距离。
她回到了家,已经好久没回家了,她彻底地睡了一觉,仿佛想在这三天时间里鼓足一切力量和勇气去面对殡仪馆和墓地。所以,她把头埋在枕头上,熟睡着。当她睁开双眼时又是下半夜,她习惯性地仰起头来,想看见公务员,然而眼前却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