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的前妻沿着花园小径走来时,也正是白露搀扶着公务员散步的时候。公务员已经昏迷了好长时间,他睁开双眼不容易。经过了漫长的昏迷之后,医生让白露搀扶着公务员到楼下去散步。公务员身体越来越病入膏肓,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医生私下告诉白露说:“应该为公务员准备后事了,他们只能尽力地延续着公务员的生命,让公务员多活些日子……
公务员前妻一身素装站在花园的小径上,她是遵循护士的索引到花园来的,她到病室时扑了空,远远地站在一棵苹果树下,这是冬日的下午,苹果树的树叶早已落光,连一片叶子也未留下。
公务员员穿着一件大衣,随着秋天最后的一片树叶落下时,天气越来越冷,白露回了公务员的一趟家帮他取衣服,在衣柜里她发现了金发的女人因为逃逸而来不及带走的箱子、衣服。她久久地注视着那些陌生的、属于女人生活范畴的物件感慨万千:不久以前,她曾拎着那只箱子,从一座旅馆来到公务员的住宅之地,那时候,她甚至产生了想与公务员结婚的念头。如果没有金发女人和一系列的杂芜,他们也许已经结婚。很久以前,公务员的住处是她暂时的落脚之地,她把一个女人漂泊的许多问题放在这个房间里,然而,与金发女人不一样的是,她带走了箱子和衣服。
她觉得金发女人有些残酷,为什么她会那样快就可以斩断与公务员的关系呢?因为她学会了残酷,或者说天生就残酷,所以,一见到白露,她就寻找到了替身。在这里,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替身的问题上。
她在房间 搜寻公务员的外衣时,她是金发女人的替身,因为她正在承担金发女人遗留下来的问题:尽快地在衣柜中搜寻找到一件大衣,它必须保暖,必须合身,必须温柔,必须散发出人情味。这是她的风格,她时刻在寻找这种风格,终于她触摸到了一件大衣,她嗅到了烟味,公务员曾穿着这件大衣在一个冬日的周末驱车带她去寻找旅馆,那时候,公务员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那充满冬日寒冷而激荡着情欲之火的身体有一天会癌变。
现在,让我们又重新回到医院的花园小径上来,几个人已经开始对峙着:公务员、公务员的前妻,白露。然而,在三个人的对峙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哀。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身体已经癌变,这必然带来一种阴郁的即生命已经在劫难逃的悲哀。公务员的前妻已经开始慢慢地走上前来,她终于走到了公务员的身边,搀起了公务员的另一支手臂。到了这样的时候,本来,白露已经寻找到了替身,她期待已久的替身已经降临了,然而,她却忘记了逃逸。
在机会来临时,她却想不起来利用机会迅速地逃逸,这就是白露。她好像感到了一种更大的悲哀:公务员的身体确实已经离死亡很近了,她从搀扶中就已经渐渐地感觉到了公务员的身体在变轻或变重,忽儿变轻,忽儿变重,这是任何人在面临着死亡前的一种症状。
她的悲哀似乎是她忘记逃逸的最大的原因。两个人好不容易,终于把公务员搀扶到电梯上,电梯在上升时,她和公务员的前妻目光对峙了几秒钟就分开了,因为已经到了电梯门口,她们在共同搀着公务员朝着病室走去。
公务员前妻下了电梯,把寄存在楼下的一大堆营养补品拎上来了,公务员前妻坐在床前,白露想起了逃逸,因为这是一个机会,就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呆会儿吧,这正是一个时机,白露站起来,拎起了自己的包,她走出了病室。
当她穿过走廊时,护士叫住了她,问她到哪儿去,她吱吱唔唔地点点头,护士提醒她说公务员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期,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危险,让她不要轻易地外出。她点了点头,她的心已经开始迷乱,就在护士的声音之中她好像已经又忘记了逃逸。她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着拎着那只黑色的包,就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的人,不知所措地又回到了病房门口,此刻,也正是公务员前妻拉开门走出来的时候,公务员前妻依然把她当作了她上次自我介绍时的一种特殊的身份:公务员的邻居。所以,她对白露点了点头,感谢她在这段日子里照顾公务员,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信封递给白露,并解释说这是她守候公务员这么长时间的酬金。
酬金掉在了她们的脚下,在她们的鞋子之间,公务员的前妻弯下腰去捡起了酬金,想再一次递给白露时,白露已经离开了。公务员前妻追上前来,抓住她的手说:“我们怎么会没有想起单位呢?我们可以到公务员的单位去呀,单位会派人来守候他的……“白露嚅动了一下嘴唇,没说什么。公务员离开之后,她守候着,她想,公务员前妻提醒得不错,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公务员的单位呢,可现在用不着了,就像女护士在走廊上再一次提醒她一样:公务员的时间,歼留在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平静地放下黑色的皮包,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公务员的前妻已经离开了,在公务员前妻那里,她是一位邻居,也是一位义务守候者,因而公务员前妻提前或中途为她准备了一笔信封里的酬金。
她的真实身份是公务员过去的情人,医生护士们谁都不知道她的真实的身份。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她最真实的身份,可那个头发金黄色的女人已经逃逸了。谁也不可能知道她之所以坚守在这里的秘密,在这片散发着癌症区域的领地,几乎每天会有人死去,她经常在走廊上看见滑轮车上躺着病人,后来病人变成死者,即他们之间的变化就是:当病人还露出头来的时候,病人们仍然在苟延残喘着,而一旦白布罩在病人的头颈上,把整个身体罩住时,这个人已经变成了死者。每天都有死者被送进对面楼层的停尸房。她从窗户就能看到那扇封闭起来的窗户。以及滑轮车一次又一次被推进停尸房的情景。她平静地坐着,似乎只有在这一刻,她松懈或解开,抛除了那个想寻找到替身的念头。
当她守候着开始打盹时,她又不知不觉地睡在了公务员的一侧:只到现在,我们才又一次发现,任何一个替身都无法替代她,无论是那个金发女人还是公务员的前妻,或者是公务员的单位也好。任何替身都不可能替代她的身心,此刻,她的身心疲惫不堪,她的身心蜷曲一团,躺在公务员的一侧,不管怎么样,她都要熬过一个又一个的黑暗的无边的夜晚。她都在坚持守候到黎明即至时刻的降临。
那个星期之三的中午,门推开了,公务员的前妻走了进来,又拎来了一袋又一袋的营养补品,她看着堆集在墙角的补品,她突然意识到这对公务员来说不过是一堆多余的垃圾而已。因为公务员已经再一次昏迷了。公务员前妻坐了半小时就离开了,她把白露叫到门外,她说她去过公务员的单位,然而,单位的人告诉她说几个月前,公务员就已经从单位辞职了。所以,单位无法派人前来守候他,因为在公务员过去的单位,他已经不存在了。白露说用不着了,她可以守候到公务员的最后的时刻,她这样一说,公务员的前妻就把她拉到一个角落仔细地端详着她,然后问她是不是公务员的相好,她恍惚地摇头又点头,不承认也不否定,把公务员的前妻弄糊涂了。公务员前妻说:“你肯定是他的相好,否则你决不会拒绝酬金,也不会守候这么长的时间,我想,我跟公务员分居时,你就应该出现了吧……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公务员的前妻离开了,在好几天时间里,她都没有来过病房,在以后的时间里,白露再也没想过寻找替身这个问题。每天,她都坐在一侧与公务员昏迷的身体对峙着,困了的时候,往往是半夜,然后她就躺在公务员的一侧,很快,她就睡着了,然后又看见了黎明和癌变的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