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无法脱身时,她已经在病房中陷得越来越深,医生的护士都把白露当作了公务员的妻子,在他们看来,这个守候在公务员身边的中年女人才是公务员的合法妻子。而那个头发金黄的女人早就已经被他们忘记了。那个金发女人似乎只在医院这个小世界晃了晃就消失了,所以,很容易被人们所忘记,而且在医院这个小世界里,总是充斥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任何人短暂的停留都有可能被人们所忘记,在这样的时刻,按照规则,似乎白露看上去更像公务员的妻子,第一,她具有与公务员相等的年龄,这是一个数字,它像浮萍一样漂在水面,人们用相等的规则去衡量浮萍与浮萍之间的距离;第二,她具有一个成熟女人的气质,从她降临时就沉着地守候在床边,夜里犯困时甚至睡在公务员一侧,只有妻子才可能严守阵地。
尽管如此,白露依然想寻找到那个可以真正替代她的女人。她睡了,她熬不住了,任何守候在癌症病人身边的正常人,都会变得绝望,她不仅仅对生命的这种无奈感到绝望,更为重要的是累,她的心累了,整日地望着公务员那张越来越像纸一样苍白的脸,她的身心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张纸片儿,沿着医院的走廊在飘动,沿着电梯在飘动,沿着楼下的小花园在飘动。
因此,她决心再一次去寻找她的替身。
她的替身已经水落石出,她自然是公务员的前妻,因为她已经衡量了一遍公务员的历史,在她所知的范畴之中,她只知道公务员有前妻和那个金发女人,而那个金发女人太年轻了,所以,她受不住公务员躺在癌症病房的现实,她的插翅飞翔恰恰说明了她可以飞走了,白露一来,她就轻盈地飞走了,她的飞走说明她已经截断了与公务员的历史,她不愿意再与公务员在一起,同一个癌症病人谈情说爱,因为与一个癌症病人根本就无法谈情说爱,金发女人飞走恰好说明了她和公务员谈情说爱的历史已经结束。现在,公务员的前妻才是白露最好的替身,因为无论如何,公务员的前妻已经与她生活了很多年,并且还有他们的女儿,看在这种缘份上,他的前妻也许会出场的。
白露沿着记忆中的马路前去寻找公务员的前妻,她依然从那个女护士那里借到了一辆自行车,女护士盯着她说在外耽误的时间不要太长,癌症病人随时随地都有生命的变化,每时每刻都充满了生命的危险。她领悟到了女护士的意思:作为公务员的妻子,她应该坚守阵地,因为她的丈夫是一个癌症病人。
从心理上讲,她已经无法承受这种职责,因为时间每过一天,她的身心的疲惫就加剧一天,现在她已经来到了记忆深处的那幢住宅楼下,她把自行车锁好,准备好了前去会见公务员的前妻的准备,然后,开始上楼。她已经站在门口,敲门之前,她又预演了一番台词:“我之所以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你的前夫患上了癌症……他如今躺在医院无人照顾,请你看在是他前妻的历史上,前去照顾他一段日子,看上去,他不会有太长时间了,他也许会在不久之后离去。”还没有待她敲门门就开了,开门的女人吓了一跳,问白露站在这里干什么,也许,这个女人把白露当作了盗贼。
她即刻解释道:“我是来找你的,是因为公务员病了……”女人警觉地看了看她:“进屋说吧。”然后砰然关上了门,这是一个粗糙的女人,关门的声音很大,说话的声音也很大。女人与白露对峙着,首先,她问白露是不是公务员的什么人,她随口说道:“邻居,我是公务员的邻居。”女人好像弛驰了一些,接下来又问道:“我前夫为什么住医院,他一向是很健康的,不过,住院也没什么了不起,人都是要住医院的,你来找我,到底是什么意思?”白露感到口干舌燥,她不得不告诉女人一个真相:“公务员,作为你的前夫,他已经患上了癌症。”“你说什么?癌症,我前夫已经患上了癌症……这不太可能,他是那么健康,怎么会患上癌症呢?不,不太可能……哦,活该!像他这样的男人就该患上癌症……好了,我明白了,你走吧!我会去看他的,谢谢你,我会抽空去看他一眼的……”公务员的前妻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她流泪了。她在寻找桌子上的纸巾,她没有想到,这个偶然进门来的女人告诉她的坏消息会让自己流泪,所以,她在寻找纸巾,白露走上前来,把纸巾送给了她,然后告辞了,因为不告辞是不可能的,公务员的前妻已经下了让她离开的逐客令。
她离开了,她想只好到医院去等候,因为看上去公务员前妻不会很快就赶到医院来,然而,等待却是十分渺茫的。所以,她决定抽空与外科医生见一次面,因为已经很长时间了,因为无论如何都应该与外科医生见次面。所以,她主动地打开了手机,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关着手机,她害怕解释,为什么推辞婚礼的解释。一直是她的一种心病,本来,她以为寻找到了公务员前妻她就可以解脱了,然而,公务员的前妻除了寻找纸巾擦去脸上的泪水之外,并没有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急速地奔赴医院。
只有她在听到公务员生病之后会急速地奔赴医院,只有她会毫不犹豫地取替那个金发女人,留下来成为公务员身边的守候人,成为医生和护士那里虚拟的公务员的妻子。她跟外科医生约好了时间,在他所在的医院门口见面,那时正是午后一段时间,看上去公务员已经又睡着了,他总是在睡,也许只有睡眠会抑制住他的癌症区域的疼痛。
趁他入睡的时候溜走,然而,这只是一段时间,白露永远无法真正地溜走,在没有寻找到替身之前,她是不可能真正地溜走的。因为她不可能是金发女郎,她依然是她,公务员昔日的情人,正在用一种怜悯的情怀守候着他。
外科医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在他任职的医院门口正在守候着她的降临,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外科医生的身影,他身上素洁的白大褂让她产生了一种温情:如果没有公务员的癌症,那么,此时此刻她已经做了外科医生的妻子,她已经完成了与外科医生的婚礼,她太想完成这次婚礼了,因为与外科医生的婚礼可以意味着她的一次回归,她想重新回到婚姻的殿堂之中去,她想筑起一道道栅栏建立自己的家庭。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想验证自己是一个对情感负责的女人。最为重要的是她想用这次婚姻来达到与自己两个女儿勾通情感的目的,因为她的生活,她已经与姚雪梅和姚苹果产生了沟壑。
外科医生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关闭了手机,为什么要推迟婚礼,她自然已经想好了托词,她准备好了词码,因为只有事先准备好的词码可以让外科医生相信,她说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来省城看病,亲戚患上了癌症,已经住进了医院,因为这远房亲戚来省城太遥远了,她只好守候着那个远房亲戚。这个理由果然让外科医生理解了她的一番苦衷。外科医生劝诫她说让她放心,他会等下去的,因为她有理由守候在一个已经患上癌症的远房亲戚的身边,这是一种情感,也是一种职责。外科医生问病人所住的医院,她告诉了他,外科医生说他会抽空到医院看望病人同时也看候白露。
对此,白露拒绝说:“你这样忙,你用不着到医院去,你用不着……”就这样,他们在医院门口分了手。白露又赶回了医院,她感到有些后悔,不应该去见外科医生,不应该将这家医院告诉他,然而,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第三天,外科医生就手捧一束鲜花敞开了病房的门,那是一束鲜艳的百合花,让白露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外科医生的时光,那时候,外科医生也是手捧着一束百合花站在舞台的幕后,如果没有那一个时刻,也就没有此刻。
此刻,外科医生把手中的百合花献给了白露托词中的远房亲戚,白露用一只茶杯插起了这束鲜花。公务员依然沉睡着,医生曾暗示过她:公务员的生命已经不长,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去世。医生用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治愈这种病症,然而,有些癌症是无法治愈的。两个人得保持着安静,都不想发出声音打扰公务员。半个多小时后,外科医生要离开了,白露送他到了电梯口,外科医生轻轻地拥了拥白露安慰她道:“你就安心地守病人吧,我会常来看你的。”外科医生下了电梯,白露还站在电梯的门口,她的身心不是上升而是下降,猛然间,从电梯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让她眼前一亮,这个女人就是公务员的前妻,她急速地走近这个妇人,把女人引向了公务员的病房,难道她已经寻到替身了吗?
我们的替身很显然是另一个人,我们在逃逸出一种困境时,似乎都想寻找到一个人替代原来的自我,我们想让这个替身替代我们的因境和苦难,因为人不能在苦难中生活太长时间,每个人逃逸时,都在回头看去,他们不是在告别,就是在看一看那个替身有没有在原处,替代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