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曾经希望那个金发女人会回来,因为她始终不是这个女人的替身,她已经与外科医生订好了结婚的宴席,许多请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她却陷入了困境,守候在医院,现实就是如此,如果她一旦离开了,就没有人守候在公务员身边,她突然想起了公务员的前妻。
如果不是在医院,她根本就不会想起公务员的前妻来。她曾经想象过这个女人,很早以前,当她刚认识公务员不久,那时候公务员满怀激情地驱车与她去寻找许多幽居之地:激情燃烧着他们的肉身,无论是火车铁轨两侧的野草滩也好,还是郊外的山冈上供矿区工人暂住的旅馆也好,他们都竭力希望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外界隐藏起来,不愿意让外界打扰自己的生活。他们满情激情奔赴惟一目标,就是解决性生活的问题。
那时候,公务员总是会透露出家庭生活的不和谐。她想起来了,当他和她躺在火车铁轨旁边的荒凉无边的野草滩上时,他曾经伸出手去托住她的头颈说:“如果我妻子有你这样的善解人意就好了,她是一个脾气很坏的女人,我们从谈恋爱的时候就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吵架,当时,我满以为结婚后就会好起来的,然而,我错了,婚姻并没有改变她的脾气,相反,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她是一个橡胶厂的工人……没有多少文化……我无法改变她……”
她想起来了,公务员的前妻是一个橡胶厂的工人,她是因回首往事而想起来公务员前妻身份的。现在,她突然寻找到了一个替身,因为她已经守候在公务员身边两个多星期了。两个星期以来,她就躺在公务员病室中的椅子上,勉强地打上一个盹,如果在夜里,困得很难受时,她就会躺在公务员的一侧,公务员已经服用了大量的镇痛药,不过只是在夜里服用,在镇痛药的帮助下,在夜色的掩饰下,公务员会睡得死气沉沉的,即使她就此躺在公务员一侧,他似乎也毫无感知。
她躺在公务员一侧:她从来没有这样睡过觉,这正是一种毫不舒服的睡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像是一种打盹。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每每看到公务员那张变得越来越枯槁的面容时,她心底的怜悯就会越来越上升。
然而,她不可能就此永远地守候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她在一次回忆中,想起了火车来了,火车又开走的场景。而他们都在这种时间的过渡中在姿肆地生长出一片无垠的野草滩上解决性生活的问题之后,开始回顾现实问题,就是在那一刻,她已经在不经意之中牢记了公务员前妻的身份:一名橡胶厂的女工人。是的,她不会弄错的,在那样的时候,公务员所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会烘托出任何一种现实生活的场景:是的,公务员解释得不错,因为她前妻的脾气坏,他们不住地为小事争执不休,这是他们婚姻生活失败的最大的原因。很快,这场婚姻就瓦解了,婚姻经受不了这一对男女不停地对于小事的争执,婚姻显得如此地脆弱。
人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公务员躺在癌症病区,躺在这个角隅的一侧,当白露扶着公务员乘着电梯来到楼下的小花园中散步时,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人的脆弱。在她生命的史迹中,她已经感受出三个男人的脆弱:她的父亲,她的前夫,此刻,她正在感受着她情人的脆弱。公务员身体的脆弱已经显形露相,就像被一只虫蚀过的扇子,打开扇面之后,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洞。她能够感受到公务员身体中那些看不清楚的洞,这使得公务员就像一支摇曳的芦苇,每时每刻都会在风中折断。她由此感到自己的身心已经无法承担这种脆弱时,她决定去寻找另一个替身。
替身就在记忆中的地方,她从一个女护士那里借到了一辆自行车,前去寻找公务员的前妻。如果不是为了公务员,她此时此刻不会寻找着一个陌生的单位,她已经失去单位好多年了,她最早失去的单位是舞台,那座舞台让她感受到的是身体中的旋律如鲜花一样灿烂。此刻,她在穿越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时终于看见了挂有橡胶厂牌的大门,她下了车,忐忑不安地推着自行车前行着,一个保安走上前来,问她要寻找谁,她脱口说出了公务员前妻的名字,当她说出这个名字 时,她仿佛又回到了火车轨道一侧的野草滩上,他仰起头颈,她的脸一片粉红,而他则说:“我前妻叫夏桂花,然而,她看上去很凶狠……”
她不停地脱颖而出夏桂花这个名字,就像她不停地穿行在火车来了火车又开走了的意象之中去。我们在特定的历史时刻:不停地重复着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种意象,仿佛我们撑着一把黑布雨伞,许多雨许多冰和霜都在同一时刻,在一刹那间砰然地飘落在伞顶上。
在这样一个时刻,白露正在毫不迟缓地寻找着一个叫夏桂花的女人,惟有这个女人可能成为她的替身。她在保安的引领下开始寻找车间,然而,一个又一个车间都寻找遍了,也没有寻找到一个叫夏桂花的女人,后来,一个年龄大一些的老工人告诉白露说:“夏桂花早已经下岗了,原有的工厂早就被一家财团收购,大量的工人都辞退、辞职或下岗了。”她的替身没有出现,没有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戴着橡胶厂的小圆白帽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她不甘心,因为她太想寻找到另一个替身了,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出现在病室时,那个金发女人,为什么会用尽一切力量,很快就把她拉到走道的一个角落,迫不及待地把公务员交给了她,因为她就是那个金发女人的替身。
推着自行车,在铭心刻骨的一种记忆里:因为务员前妻的身份,在单位已不存在,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公务员的前妻。就在她迷惘地推着自行车在人行道上行走时,她突然浮现出了另一种记忆:当公务员有一次驱车带着她去寻找郊外的旅馆回来时,拂晓,他们经过了一条小街道,那正是夜色散尽新的黎明降临的时刻,公务员把她送到她所在的幼儿园门口,并告诉她说他还要回到尚义街取材料,他还要忙着回到尚义街15号楼取材料,她问他是不是住在尚义街15号楼时,他点了点头说,那是一片闹市区,如果他和前妻离婚他就把房子留给前妻。
记忆中出现的尚义街15号楼只是一种声音而已,然而,沿着公务员的一片声音而去,她却寻找到了尚义街15号楼的门牌,她把车停在门外,门房的老头告诉她说:“在十五分钟前看到了夏桂花,已经回去了……好像是一个男人跟她一块儿上楼去的……”
她的替身终于找到了,白露开始上楼,这幢房屋已经有些年头了,然而,无论如何,公务员都把这套房子留给了夏桂花;无论如何,公务员前妻依然住在这幢楼上,有些历史是很多年也无法改变的,比如,公务员的前妻,虽然已经离开了橡胶厂却依然住在这幢楼上,就这样,白露站在门口敲响了门。几分钟后,一个女人前来开门,看到白露便对她说:“你大概是找错门了吧?”话刚说完就把门砰一声掩上了。
白露几乎还没有看清楚她替身的脸,然而,她却看见了她替身罩着一件宽大无比的睡衣,一件看上去有些粗俗不堪的睡衣完全地把这个女人罩住了。她站在门外,本想再次敲门,然而,当她刚想把手放在门上敲门时,听见了一阵争执声,好像是顷刻之间,屋里就发生了战争,而且还挟裹着砸碎东西的声音。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你一定是误会了,你一定是误会了,我怎么会跟那个女人好上呢?”
很显然,这是一个不会时宜的时刻,白露虽然已经寻找到了公务员的前妻,然而,她却已经敏感到他的前妻此刻正穿着那件看上去粗俗不堪的睡衣与一个男人面对面的对峙……白露回到了医院,当她推开门时,护士问她到哪里去了,护士对她说:“你不该外出那么长时间的,你男人病得这样你看……”她惶然地点了点头,侧过头去看着公务员沉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