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旅途回城的路上,白露就已经想好了离开公务员的理由:即公务员已经带着女儿和前妻度假,这个现实已经足够让她离开公务员了。回到城区时,外科医生再次向她求婚,并认真地说:“我们的生活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变异,此刻,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我们结婚吧!”
她没有很快就答应外科医生的求婚,因为时机未到,她还是想回到公务员的房间里,等待公务员回来的那一天,然后说清楚分手的理由,因为她又一次想起了公务员把她从一座被困的旅馆中接出来的那一天,那是她人生中最漆黑的时期:她离开了海边私奔的情人,独自回到了这座城市,然后,她却无法寻找到自己的根须,她四处漂泊,从她私奔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了立足的根,她虽然握着家里的钥匙,却不敢回去,因为她不敢面对邻居们的目光,然而,她更加惧怕的是与两个女儿相遇的时刻。
这时随便任何一家旅馆都会成为她投宿的藏身之地,她无法藏身在别的城市,别的世界,因为这是她私奔出发的地方:我们的任何一次谬误总是会回到起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白露跟着刘亚波的私奔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谬误,因为私奔后的不久,她就感受到了被冷落被抛弃的现状,这种痛苦碰撞着她,她回顾了一下激情被灰烬所覆盖的生活,剩下的就是谬误而已。因此,回到出发的地方,却不敢用包里的钥匙打开家门,却不敢回到女儿们中间去,任何一座旅馆就是她暂时的藏身之地。
这时候,碰到昔日的情人公务员,使她脱离了旅馆,她看上去不再漂泊了,她的身体安置在公务员家里,因为公务员已经离婚了,他的自由可以使她把根扎在公务员的身边。然而,生活总是像万花筒般转来转去,变幻莫测,尽管如此,她还是要回到公务员身边去。
半个多月以后,公务员回家来了,借着黄昏之光的白露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已经开始面对卧室,面对自己小小的衣柜,只须公务员回家,只须说清楚那个理由,她就可以离开了。半个多月来,她一直在等待,听见公务员开门进来的那一刻,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相互离开的这段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公务员带着前妻和女儿在旅行,而她则与外科医生结伴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旅行,如果在那座旅馆没有碰到刘亚波,她也许还会将旅行继续进行下去,然而,旅途被她掐断了。在这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她和公务员都力图在变化,她不知道公务员回来给她带来了什么。
她自己已经给公务员准备好了台词:为了让公务员回到前妻和女儿身边去,她还是选择了离开,我们还是尽快地分手吧!她训练了这段台词已经很久,仿佛惟有这段台词才有可能让她的身体找到遁词,可以从容的从隧道脱颖而出。然而,令她感到困惑的事发生了,公务员一进门就直奔卧室,在卧室门口的公务员紧紧地拥住了她说:“最为糟糕的旅行终于结束了。”公务员进了浴房,她站在浴室门口,她满以为看见公务员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公务员和前妻合好的一种信号;她满面以为公务员回家来就会冷落她,而她可以趁热打铁,承述分手的理由。她再一次感到困住了,被公务员所激情相拥的手臂还微微微地痛着。她隔着浴室的门,想象着公务员裸体沐浴的场景:在她看来,公务员的裸体是粗俗的。从她认识公务员的那一刻,公务员的裸体就让她产生了粗俗的感觉,也许只有公务员会带着她穿过火车铁轨进入那片野草滩,在草棵的掩饰下做爱,然而,在那个世界里,她是可以被公务员所奴役起来的。她可以忍受公务员那粗俗的叫声,她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公务员的腹部已经微微地发胖,像孕妇的腹部一样隆起来,这是另一种粗俗的迹像,她站在浴室的门口时总是在想象着公务员一次又一次让她看见裸身的时候,通常在她看见公务员的任何一次裸身时都是在他们即将睡下的时刻,或者是在他们发生性事的时刻。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时刻,浴室外的白露会想起公务员翻身的时刻,而她在他的下面,她为什么可以忍受这个公务员如此繁芜的粗俗呢?她耐心地等待公务员从浴室出来,那一刻,因为只有这个时刻才可以验证她会不会产生厌恶之情。
人产生的厌恶之情是通过积累而来的。我们都在日积月累地把我们的身体推向高峰,因为惟有置身于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点和高峰之上,我们才能往下看去,在往下看去的时刻,产生了厌恶。而当我们往下看去的时候,我们则产生了希望和梦幻。这就是人在两种境界中所享受的不同的心情。我们每天都在繁殖着心情,在最痛苦不堪的时刻,我们的身体就像焚化了的尸身渴望着解脱;而当我们心花怒放时,我们的身体则像飘动的白云一样轻盈地在变得开阔起来。
站在浴室门外的白露终于等来了公务员拉开门的那一刹那间:这个一丝不挂的裸体呈现在她面前,向她渴求着性生活。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公务员在与前妻旅行时难道没有发生过性生活吗?为什么他如此渴望她呢?尽管如此,他的裸体好像在此刻怎样也无法激起她的性欲,当理智占据她的身体时,她的性欲似乎已经瓦解了。而她的理智是什么呢?公务员怎么也无法解开她衣服,因为她在抗拒,她低声说:“今天不行,我不舒服,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行。”公务员好像是头一次遭遇了拒绝,他终于放弃了,他穿上衣服,时候还早,还不到入睡的时刻,公务员说他有事要到外面去一下,他今晚也许不回来了,他住在朋友家。很显然,这是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是一个撒谎的借口。
然而,就在这一刻,白露似乎解脱了。公务员很快就驱车出去了,她站在窗口,看见了那辆车,有了车,公务员可到任何地方去,那天晚上,公务员没有回家住。她好像很轻松,她越来越快地积累起了一种经验:男人在夜晚是最不安定的时刻,男人在夜里最容易越轨;而女人在夜晚是漂泊不定的时刻;她不知道为什么呆在公务员的家里,仍然有一种漂泊感,她的根须并不在这里。
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人,在她下班回家时,一辆车突然经过她身边,还没等反应过来,一道车已经拉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对她说:“白露,上车吧。”她被往事所笼罩在这团如烟雾般飘至而来的往事深处,她私奔着来到了海边,阳光与海水交融在一起,而她则与男人的肌肤交融在一起。轿车快速地前行,把她带到了一条小胡同深处,然而车停了下来,男人的手从方向盘上移过来低声说:“你当初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仿佛长出了翅膀……”
这个男人就是刘亚波。她不吭声,她只想拒绝他的声音,她并不想回到昔日,任何一个昔日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只是一种温馨的陷阱而已。她把他的手推开说道:“难道你不害怕姚雪梅看见这一切吗?我知道你们已经复婚了。”刘亚波说:“我和姚雪梅复婚了,没有她我无法生存,我无法创造雕塑……然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我已经忘记你和我的过去。”“过去是错误的……”她不想谈论那个叫梅的女人,她拉开了车门,她不想在这条窄小的胡同深处与昔日的恋人回首往事,因为她太累了。
她回到了公务员家里,她真的很累了:如果再有一次跳舞的机会,她想站在她的舞台上,她渴望着用足尖和身体轻盈自如地舞蹈;她渴望用尽自己年轻自由的身体来消耗她的激情。她早早地就上了床,然后躺在黑暗深处,在一条窄小不堪的胡同深处,她坐在刘亚波的车厢里,为什么她显得如此的沉重不堪,因为她害怕再一次回到已经挣脱的樊笼里去。而那只樊笼类似那条小胡同,她感觉到了刘亚波的谨慎,他一直在寻找胡同,她明白,刘亚波害怕被姚雪梅发现,刘亚波只想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而在这座城市,似乎只有那条小胡同变成了那个时刻的隐身之地。
公务员回来了,他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尽快地与公务员谈话,为什么依然躺在这张床上,而外科医生已经在不停地召唤她了,她嗅着公务员的气息,她好像嗅到了一种香水的味道,她屏住呼吸,继续嗅着这种味道,她感觉到了一个女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