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涯何处是神州
上回说到,战争远未结束,蓝鹰军果然卷土重来,利用雨雾天气,突袭郎崖。在此镇守的乔伟等两千五百名赤龙士兵,宁死不屈,英勇战斗,终因寡不敌众、全体阵亡。但他们成功将郎崖地窖中剩余的全部粮食,尽数烧毁,挫败了蓝鹰人想要从郎崖获取粮食补给的意图。
玄铁天开壮龙城,百世惊尘向此空;
南岭横江烽烟事,皓月星海敬豪雄。
这首诗,题写于玄铁关的关门西侧、城墙之上;
作者是一位旅行者,姓名、生平不详;
诗的水平如何,姑且不论,对玄铁关之地位作用的评价,还是比较到位的。
玄铁关,东起汜水,西至睢水,向南可遥望郎崖;
向北则与龙城相邻,相距不过百里,是这座赤龙帝国首都的咽喉所在;
作为首都屏障,玄铁关由城墙、城楼、城壕三重防护构成,形成了五里一堡,十里一城的严密防御体系,可谓固若金汤。
建国之初,赤龙帝国第一代军神、军事大学第一任校长——姚昭,向太祖皇帝李明德,提出了一个重要建议:
依南岭山势,在龙城南边,建筑一条以城墙为主体、并同大量城楼、城壕相结合的军事防御工事,以此来保证帝国首都的安全。
李明德采纳了姚昭的建议,并亲自将这道高大坚固、连绵不断的城关,命名为:玄铁关。
历史证明,姚昭的这个建议,可谓高瞻远瞩,极具有战略预见性;
随后发生的第一次龙鹰战争中,玄铁关发挥了重要作用;
赤龙帝国第二代军神——龙飞云,就是利用这道铁关,成功挡住了来势汹汹的蓝鹰大军;
又从此处发动反攻,实现战略逆转,取得了第一次龙鹰战争的胜利。
晨阳初上,金色阳光,划开天际,刺穿云层,清亮明澈;
一束光,透过云洞,颜为七彩,形若长剑,于山坡上投下一个圆圆的日影;
一株株秋菊,本该怒放盛开、繁茂如云,此刻却在深秋黯然凋落;
一片片花瓣,随风而起,漫天而舞,向南而去,落入江水之中……
晨光之中,“玄铁关”三个铜铸的大字,发出冰冷的光;
古老坚固的城墙,莽莽苍苍、峻拔迂回;
城墙裂缝之中,杂草倔强生长,青苔蔓延而上,与暗青色墙体,混为一色。
军号猛然响起,声音嘹亮、响遏行云;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守城士兵们迅速冲上城头;
随着一片金属撞击之声,士兵纷纷腰刀出鞘、弩箭上弦,来到各自战位。
正在镇守玄铁关的赤龙军队,是金龙军团。
前天,郎崖失陷的消息,传入龙城;
昨天,尚未休整完毕的五万名金龙军团将士,连夜出发,进驻玄铁关;
今天,蓝鹰军已兵临玄铁关下。
此时此刻,金龙军团士兵的心情,是复杂的:
一方面,身为军人,他们渴望一战,渴望能战胜敌人,洗刷长山行原战败的耻辱;
可另一方面,蓝鹰人那摧枯拉朽的猛烈炮火,已成为他们心中无法抹去的惨痛记忆,如今再面对蓝鹰军,若说心里一点儿都不害怕,那是假话。
站在玄铁关城头,赤龙士兵们居高临下,俯视对面的蓝鹰军大营;
他们的目光中,不乏恨意,也夹杂着一丝谨慎与畏惧。
无论士兵心情如何,蓝鹰军大营之中,一场关系到两大帝国前途的谈判,即将开始:
这是一顶牛皮制成的巨大营帐,为了御寒,墙壁内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是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
营帐内,燃起了火炉,通红透亮的火焰,将木炭烧得咯吱作响,一时间青烟冉冉、暖意腾腾,将营帐烤得暖烘烘一片。
大帐中央,两张硬木雕花的长桌,一字摆开,桌面上铺了红色绒布;
长桌北边,摆放一面绣着赤色巨龙的国旗;
坐在这一边的,是赤龙帝国的谈判代表——丞相沈介溪。
既然是两国谈判,着装肯定不能随意,沈介溪今天穿了一身赤龙帝国一品官服:
头戴九旒(liú)衮(gǔn)冕(miǎn),身着紫衣纁(xūn)裳,上绣九章纹,金玉饰剑镖首。
经历一番牢狱之灾后,沈介溪消瘦了不少,与之前肥头胖耳、大腹便便相比,已判若两人;
身形康健、官袍加身,再配上须发皆白、容貌清隽,现在的沈介溪,往这儿一坐,颇有几分雍容不迫的气质。
长桌南边,则摆着一面蓝色雄鹰国旗;
蓝鹰帝国谈判代表——摄政王罗伯特·爱德华公爵,今天也穿上了蓝鹰帝国的大元帅制服:
头戴金边双角帽,身着藏蓝色多曼上衣,配金色袖口、金色肩章,兼有橡树枝叶的金丝线绣饰,腿上则是有金色饰带的白色马裤。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老摄政王本就相貌堂堂,再这么一打扮,愈加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之所以会有此次谈判,咱们需要往前回几句:
得知郎崖失陷之后,沈介溪顾不上再刑讯霍青,连夜赶回龙城;
他一边调集金龙军团,进驻玄铁关防守;
另一边,连夜入宫,紧急觐见女皇。
得到召见之后,沈介溪顾不得寒暄,将自己的想法,向李秀凝和盘托出:
眼前局势,对赤龙帝国极为不利;
第一,敌众我寡。
蓝鹰军总兵力足足有十五万人,且兵力集中;
我方的金龙军团仅剩五万人,白龙军团只有三万人,人数方面明显处于劣势;
而且我军目前兵力分散,白龙军团正驻扎在北方平原,还没来得及调入龙城。
第二,敌盛我衰。
蓝鹰军卷土重来,势如破竹,连夺娄蓝、章夜、郎崖三城,士气正盛;
且蓝鹰士兵,个个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老兵,锐不可当;
我军的金龙军团,刚打了败仗,士气低落,难堪一战;
白龙军团则久在北方平原训练,缺乏实战经验,只怕也不是蓝鹰军的对手。
对比双方军队实力之后,沈介溪提出了事先考虑好的解决方案:
当下之势,最好的办法,不是与蓝鹰帝国硬拼,而是与其谈判议和,尽快结束战争。
为说服女皇李秀凝,沈介溪还对这个方案,进行了详细解释:
“当然了,这只是权宜之计。
我国要先做出一定让步,使蓝鹰人签订和平协议,以此换取一段时间的和平;
再利用这段时间,积蓄力量、扩充军队,等时机成熟,再重新开战,击败蓝鹰人,一雪前耻。”
面对沈介溪的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年轻漂亮的女皇李秀凝,也是一名识时务的俊杰,表现得就像一个乖乖听话的宝宝;
她没有任何迟疑,当即表示对这个方案完全认同,痛快地答应了沈介溪的建议。
于是,便有了这次两国谈判。
好,前情到此为止,咱们书归正文:
坐在罗伯特·爱德华旁边的,是中岳,他依旧穿着那身普普通通的黑色教士服;
与前面两位盛装出席的国之重臣相比,中岳显得非常平凡,甚至有点寒酸。
中岳站起身来,朝罗伯特·爱德华微微点了点头,拿起一份文件,朝沈介溪递了过去:
“你好,丞相大人,这是我国提出的谈判条款,请您过目。”
中岳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外交礼仪,口气也很温和,声音沉稳;
沈介溪看在眼里,却说不出的恶心与厌恶;
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压制一下胸中怒火,拿出一国丞相该有的架子,扫了一眼中岳递过来的文件,张开嘴,打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念!”
一阵凉风吹过,带着几丝阴冷之气,吹皱了桌上茶杯里的茶汤,也吹动了沈介溪微微发抖的胡须;
中岳笑了笑,露出了一嘴雪白的牙齿;
他坐回座位,将文件放回桌上,双目炯炯,凝视沈介溪:
“其实,也不用念了。
丞相想必也知道,这些文件,都是虚文;
实质性的条件,只有两条:
第一:请贵国将娄蓝、章夜、郎崖、龙城,这四座城池,割让给我国;
第二:请贵国赔偿我国军费,共两千万两白银。”
沈介溪攥紧了拳头,差点骂出声来:真是贪婪成性,豺狗不如!
愤怒并没有持续很久,靠骂人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必须冷静。
沈介溪轻轻叹了口气,将后背靠在椅子背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呵呵,就是做买卖,还得有个讨价还价吧。
我方的价码是:
城池绝不能割让;
至于赔款嘛,最多给五百万两白银,不能再多了。”
就像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中岳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声爽朗,笑容舒展,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抖动;
出于礼貌,他很快止住了笑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丞相大人,我们蓝鹰帝国,一口无二价。”
对手的拒绝,在意料之中,沈介溪没有愤怒,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不错,是上好的龙井,滋味鲜爽甘醇,水温也凉热适宜……
他让茶水在嘴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咽下,将茶杯放回桌上:
“怎么?连价儿都不让还?这恐怕不符合外交规矩吧。”
中岳也端起了茶杯,没有像沈介溪那样慢慢品尝,而是将茶水一饮而尽;
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茶杯底部与桌面发生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他用手绢擦了擦嘴:
“规矩?对现在的赤龙帝国而言,这就是一份城下之盟,哪还有什么外交规矩可言。
如果两国力量相当,那外交就是力量;可如果两国力量悬殊,力量就是外交;这才是外交上的真规矩。
我想奉劝一句丞相大人:战场上打不赢,就别指望谈判桌上能占便宜。”
“哈哈哈哈……”沈介溪突然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冷笑;
他冷冷凝视着中岳,目光中不乏蔑视:
臭小子,你拽什么呀?
你张嘴闭嘴“我们蓝鹰帝国”,你以为,你为蓝鹰帝国效力,他们就会把你当作蓝鹰人看待吗?
你错了,在蓝鹰人眼里、在罗伯特·爱德华眼里,你不过就是一条狗而已。
风无声而来,吹动营帐,布帘帐门来回晃动,窸窣作响;
沈介溪收住笑声,昂起头来,瞧着中岳:
“老百姓有句糙话,叫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
小子,上次栽在你手里,我认了。
可这一次,若想在谈判桌上,逼我屈服,你痴心妄想!”
中岳微微皱了皱眉头,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将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凝视沈东楼,语气平和:
“丞相大人,这个时候,我们还是不要感情用事得好;
如今我蓝鹰帝国二十万大军,已直指玄铁关;
如果您不着急,不妨就此安坐,我们有的是时间。”
中岳不阴不阳、冷嘲热讽,彻底激怒了沈介溪;
尘封的记忆,浮现而起,沈介溪记得很清楚,自己也曾经是一名赤龙军人,也曾在战场上为了这个国家,奋勇作战、血染战袍;
那份已经湮灭多年的军人血性,从他心底燃烧而起;
这位赤龙帝国的丞相,缓缓站起身来,拿起茶杯,一口一口将茶水喝完,又将茶杯狠狠扔在了地上;
地上土质松软,又盖了红毯,茶杯没有摔碎,弹跳而去,翻滚到了中岳的脚边……
紧随其后的,是沈介溪一连串愤怒的话语:
“好啊!那你们就进攻好了!
我倒想看看,你们的战马能跑多远?你们的战线能拉多长?
我们赤龙帝国众志成城,就是用血肉之躯,也要拖垮你们!拖死你们!
你们不是想要灭亡赤龙帝国吗?那就来啊!
大不了,和你们血战到底!”
一阵劲风袭来,毫不客气掀开营帘门,冲入大帐之中;
桌案上,两面国旗同时飞了出去,撞在布墙之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
这股来自赤龙帝国的寒意,瞬间占据了营帐中每一处空隙;
营帐中,气氛与温度都降到了冰点,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沈介溪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一头白发,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中岳全瞧在眼里,心中不禁对这位老奸臣,生出了几分敬意:
无论沈介溪过去多么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拿出了一名赤龙人的勇气与尊严;
这样的敌人,还是可敬的。
中岳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弯下腰,捡起了刚才被沈介溪扔掉的杯子,交给了侍者;
他换了一个新茶杯,放到沈介溪的面前,又亲手拿起茶壶,将茶杯斟满;
中岳脸上多了几分严肃,朝沈介溪拱手行了一礼,将茶杯递过去:
“丞相大人,您觉得,蓝鹰帝国拖不起;可问题在于,赤龙帝国就能拖得起吗?
您肩负重任,在此斡旋谈判,如果不能完成使命,那位年轻的女皇帝,将会怎么对待您?您又当如何自处?
您觉得,您能拖得起吗?
丞相大人,您素来以务实著称,今天怎么就不能正视现实了?”
沈介溪闻之,心中一颤,全身止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他痛恨中岳,却又不得不承认,中岳的话,准确命中了他的要害。
从回到龙城之后,沈介溪的内心,一直处于紧张焦虑之中。
小皇帝李善佶沦为蓝鹰人的俘虏,在这件事上,沈介溪难辞其咎、罪责难逃,就是把他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全家问斩、株连九族,都不过分;
可到现在为止,他却始终平安无事;
新登基的女皇帝李秀凝,平静异常,似乎已将此事忘却了。
宦海沉浮多年,沈介溪没那么幼稚,当然不会相信,年纪轻轻的李秀凝,记性会这么差。
恰恰相反,他从这份平静中,嗅出了一丝独特的气味:
李秀凝之所以没有对他动手,绝不是因为其宽宏大量,而是因为其尚有忌惮;
这份忌惮就是,目前驻扎在龙城的金龙军团。
中岳的话一点不错,沈介溪拖不起。
还剩下五万人的金龙军团,是沈介溪的命根子;
如果和谈失败,战争继续打下去,那金龙军团就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一旦金龙军团完了,就意味着沈介溪也完了,这是他绝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对沈介溪而言,这次和谈,不仅仅是为了赤龙帝国,也是为了能让他活下去;
赤龙帝国需要休养生息,沈介溪更需要时间扩张势力、稳定地位,以避免被李秀凝所害。
沈介溪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扫了一眼中岳,此时中岳依旧还保持端着茶杯,保持着那个谦和的姿态……
沈介溪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伸手将茶杯接过,喝了一口,重新坐回座位上:
“为了两国长远关系着想,请贵国再做些让步吧。”
中岳轻轻一笑,与罗伯特·爱德华交换了一下目光,走回座位坐下:
“赔款数额,可以减为一千万两白银。
龙城,毕竟是赤龙帝国的首都,我们可以不要;但我军已占领的娄蓝、章夜、郎崖,必须割让给我国。
这是我国最后的底线。”
沈介溪来谈判之前,对收回这三座城池,就没抱任何希望,可听到对方提出时,依然感到一阵心痛;
他攥着茶杯,瞧了瞧中岳,又看了看罗伯特·爱德华;
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回桌上:
“赔款没有异议。
可娄蓝、章夜、郎崖三城,只是租借给贵国;
五十年后,我国用钱赎回,这可以吗?”
营帐的门,已被关好,侍者们往火炉中,又填了几块木炭,火烧得更旺了;
之前闯入的寒意,已被驱赶得干干净净,大帐中又恢复了温暖……
或许是感受到了暖意,又或许是出于兴奋,中岳脸上浮起了两道红晕,他朝沈介溪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炉中熊熊而燃的火光,照亮了沈介溪的脸 ,也照亮了他额头上隐隐沁出的汗水;
他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可当赔款割地真要成为现实之时,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尖锐的刺痛,不禁苦笑了一下:
“反正,这三座城池,已是贵国嘴里的肉,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中岳闻之,仔细瞧了瞧沈介溪;
他注意到:这位老丞相堆起了满脸皱纹,挤出了一个近似乞求的微笑,眼中也似有泪光闪动。
面对这张看似可怜的脸,中岳既感到可笑,又觉得可悲,他轻轻叹了口气,刚想予以拒绝;
旁边却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饿极了,必须现在咽下去!”
这个声音,除了洪亮之外,还带着几分颤抖、几分嘶哑,蕴含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激动;
中岳微微一愣,随即坦然,对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四十年来,罗伯特·爱德华韬光养晦、委曲求全,终于等来了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机会;
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听沈介溪耍嘴皮了,只想尽快签订协约,以享受战争胜利的喜悦。
面对罗伯特·爱德华的亲自出场,沈介溪沉默了,他明白:
谈判结束了,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毫无意义。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阴了下来;
浓重的云,就像一层层灰黑色的幕布,将湛蓝清澈的天空、清亮明媚的暖阳,尽皆遮挡,寸隙不留;
深秋的雨,不约而至,纤细如丝,如烟似雾;
雨丝轻轻,落于篷顶,发出一阵阵细密柔声,犹如沉睡婴儿的梦呓细语,又似嘤嘤啜泣……
大帐中,光线暗淡,晦暗如夜;
蓝鹰侍者们将一盏盏燃着蜡烛的烛台,摆上了长桌;
一支支蜡烛,烛火摇曳,将大帐之内,照得宛如白昼;
暖炉之中,也添加了新的木炭,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淡蓝昏黄的火焰,妖冶舞动……
一份拟好的条约,摆到了沈介溪面前;
他定定瞧着条约,眼前产生了一丝幻觉:
炉火映照之下,一个个黑色的字,幻化成了一张张魔鬼的脸,绽放着狰狞得意的笑容。
沈介溪微微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
这是赤龙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份赔款割地、丧权辱国的条约;
我身为赤龙帝国丞相,没能开疆扩土,反倒……反倒……唉……
无论事先做了多少心理准备,这份屈辱感,依然像一根黄蜂的毒刺,将他的心刺得剧痛;
这份痛,从心底一阵阵喷涌而上,疼彻骨髓、痛彻心扉……
沈介溪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这影子细长扭曲,就像一根弯曲的筷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王勾践,曾有亡国之耻,却卧薪尝胆、奋发图强,最终一举灭吴;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如此吗?
也罢,就让这群蓝鹰狗先得意一下,等将来兵强马壮之时,定报此仇!
沈介溪长长叹了口气,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振作精神,回到桌案之前,拿起毛笔,轻轻蘸了蘸墨汁;
可他瞧着眼前的条约,攥着毛笔的右手,止不住微微颤抖,手中毛笔似有千斤之重……
罗伯特·爱德华与中岳,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得意之情;
他们并没有催促沈介溪,而是拿出了耐心,静静等待;
只是投向沈介溪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也不乏嘲讽……
桌案之上,灯火摇曳,光亮晃晃,将毛笔的影子拉长,投在了条约之上;
沈介溪瞧着微微颤抖的黑影,心中一叹:
罢了罢了,大局已定,无可逆转;
继续这么拖延下去,于事无补,反倒自取其辱。
他定下心来,决定签字,用左手拉住衣袖,右手将毛笔落下……
眼看,笔尖就将落到条约之上,却骤变突生:
帐门猛然拉开,一个人全身泥水,翻滚而入;
伴随其后,是一股阴森潮湿的凄冷秋风……
沈介溪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数点墨汁,飞溅而出,染脏了他的官袍;
他皱起眉头,抬眼望去,见闯进大帐的人,乃是他带来的一名随员;
此刻,这名随员,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浆,好似刚从水坑里爬出来,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沈介溪怒从心起:混账,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就这副模样,你也敢闯进来?
他正要开口训斥,那随员已站起身来,两步来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不好了,玄……玄铁关……”
沈介溪一听,登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身处冰窟之中,全身血液彻底凉透了;
一股寒风,带着尖锐呼啸,掀开帐门,扑面而来,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他一脚踢开随员,冲出大帐,一切尽在眼前:
玄铁关,这座雄伟险峻的关隘,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关,此刻已彻底沦陷于熊熊烈火之中;
纵然秋风萧萧、淫雨绵绵,也难挡烈焰肆虐、火光冲天;
一道道浓烟,随风而动,升腾而起,将天空染成了黑色;
黑色雨水,犹如一滴滴墨汁,从天而降,落到地上,汇成黑色溪流,犹如一条条黑色毒蛇扭动、狂舞……
沈介溪站在风雨之中,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风,吹动他凌乱的白发;
雨,打湿了他的官帽;
一颗颗黑色雨滴,从脸颊流淌而过,留下一道道漆黑肮脏的痕迹……
沈介溪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张大嘴巴,使劲喘着粗气;
一声声脉搏,一声声喘息,像重锤敲鼓,如风箱抽动……
风吹过沈介溪的耳朵,像刀子一样锋利,割得生疼;
他听到了风声,还听到了卷在其中的惨叫与哀嚎;
他看到,玄铁关城头,那面绣着金色巨龙的军旗,正在燃烧;
火焰,从军旗底部开始,蔓延而上,从龙爪到龙身,再到龙头,所到之处,一片焦黑……
旗杆底下,一名金龙军团的士兵,盔甲破碎、满身是血,拖着一条断腿,慢慢向前爬行;
他拼命嚎叫,绝望哭泣;
他并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一点点向前爬去……
直到他身后,出现了一名蓝鹰士兵;
那蓝鹰士兵,一脸狞笑走上来,一脚踩住了那可怜的赤龙士兵……
“不!”
沈介溪的眼前,瞬间闪过了已经逝去的儿子沈东楼,泪水夺眶而出;
他向前跑了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一滩泥水之中,向城头徒劳地伸出手去:“求求你,不要!”
沈介溪的哀求,毫无用处;
蓝鹰士兵毫不留情地切断了,那名金龙军团士兵的脖子,将人头割下,将其举在手中,任由鲜血滴在脸上,随即发出一阵阵得意的嚎叫……
沈介溪哭了,双眸凝视着关口,凝视着“玄铁关”这三个铜铸的大字;
看着它们先是被雨水染黑,然后又一点点被鲜血染红……
沈介溪爬了起来,像折尺一样,慢慢站直了身体,官帽掉在地上,他没有去捡;
天地之间,腥风血雨,惨乱无边;
他第一次怀疑,所处之地并非人间;
玄铁关陷落,无数金龙军团士兵的血,洋溢在周围,令他深感窒息、难以呼吸……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介溪转过身来,扫了一眼罗伯特·爱德华,还有中岳;
事到如今,他全明白了,自己被耍了,又一次被耍了;
他本想利用和谈,来换取赤龙帝国喘息的机会;
却被对方将计就计,偷袭了玄铁关。
沈介溪又定定瞧着中岳,他知道:此人是龙飞云的儿子,原名是龙晓宇;
四十年前,第一次龙鹰战争之中,龙飞云亲赴蓝鹰军大营,与对手和谈,以此计谋,令敌方放松警惕,使偷袭行动大获全胜,就此获得了战争胜利;
四十年后的今天,龙飞云的儿子,来了个故伎重演,帮助蓝鹰大军,利用和谈,夺取了玄铁关。
世事轮回,何其讽刺。
“丞相大人,”罗伯特·爱德华继续沿用了对沈介溪的尊称,他神色中不乏得意之情,但口气中还是保留了谦和与客气,
“我知道,赤龙人已经习惯了被自己人管理;
短时间之内,他们还难以适应被蓝鹰人统治;
所以,等灭亡赤龙帝国之后,我想邀请你,来担任我的执政官,代替我来治理赤龙人;
不知您意下如何?”
罗伯特·爱德华向前跨出两步,朝沈介溪深深行了一礼,以展示自己礼贤下士的姿态;
同时,他双目炯炯,目光中不乏期待之意……
沈介溪笑了,不是大笑,也不是冷笑,而是淡淡的微笑;
戎马半生,宦海沉浮,曾经浴血疆场,曾经权倾朝野,曾经陷害忠良、祸国殃民,也曾经沦为阶下之囚、饱受恐惧之苦;
他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断子绝孙、身败名裂,竟然需要对手的怜悯,才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沈介溪没有回答罗伯特·爱德华,取而代之,是身形一动,从旁边一名蓝鹰士兵手中,夺过一把长剑,又将那蓝鹰士兵一脚踢开;
事发突然,蓝鹰士兵不敢怠慢,连忙举盾布阵,将沈介溪围在当中……
沈介溪扫视了一眼周围,又紧紧盯住罗伯特·爱德华:“你小看我了。”
说毕,举起长剑,往喉咙处,狠狠一抹;
锋利剑刃,划开咽喉,一股鲜血喷溅而出;
他双目圆睁,缓缓倒下;
手一松,长剑跌落在地,剑刃落入泥水之中,鲜红的血,蔓延而来,将泥水染成了红色……
雨停了,天也放晴了;
碧空无云,晴空万里,天边有一抹云霞,凄绝嫣红;
玄铁关依旧在燃烧,血依旧在流淌……
罗伯特·爱德华骑上高头大马,站在玄铁关前,向天边望去,不禁为云霞的凄美而赞叹;
可他并不知道,那里是一个民族的伤口在流血……
玄铁关陷落,金龙军团也近乎全军覆没;
蓝鹰帝国的兵锋,已经直指龙城;
赤龙帝国,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谁能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谁能在此危难时刻,拯救赤龙帝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五十二章《沧海横流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