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入乌木城,彭旭祥自回彭府,韩氏师徒则回土地庙。
师父酩酊大醉,两个徒弟自然不去睡觉,在床边侍候着。
韩半仙吐了一场,又吃了两碗醒酒汤,到后半夜终于清醒了。
醒来只见自己躺在床上,大徒弟伏在床头柜上呼呼大睡,小徒弟则坐在椅子上,抱着手打盹。
韩半仙不由心内一热。
漓豆很警醒,师父的翻身声把她惊动了:“师父,您醒了!”
说着从茶壶窠里倒出一杯热水,递到师傅手中:“师父喝水。”
韩半仙说:“我好了。你们回房睡觉吧。”
“不碍事,我们都睡过了。师父,你可觉得肚饿?厨房煮有玉豆粥。”
韩半仙摇摇头:“不饿,昨晚吃太饱。”
漓豆微微一笑:“您酒是喝饱了,却忘了吃饭。”
“我也吃菜喝汤的。哎,我昨晚是不是说错话了?”
漓豆想了想,还是讲实情吧:“您说了,多谢你玉树!”
韩半仙真想打自己的嘴巴。
小徒弟得了过所之后,曾经请求自己不再提玉树这个名字,以免招来灾祸。
这个小徒弟人很好,善良、聪明、孝顺、勤劳,但似乎境遇很不好,心事很重。
韩半仙容易心软,一口答应,谁知酒醉误事。
韩半仙起身,坐到床边找鞋子:“嗨,饮酒真误事!以后要少饮了!”
漓豆连忙将鞋子送到他脚边,低声说:“师父,适当饮几杯是可以的,饮太多就不好,不是有句俗语——‘十次纠纷九次醉’?”
“可不是,”韩半仙很惭愧,“你为我们付出了许多,我却差点连累你。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喝醉!”
漓豆低着头说:“原是漓豆连累师父。”
韩半仙连连摆手:“不,不是这样!”
见师父喝完杯里的水,漓豆又去倒茶壶窠里的添上。
韩半仙很是感慨:“我原来对命运有诸多不忿,现今有了你和牛栋,觉得上天对我还是有商有量。”
漓豆看着师父,很真诚地说:“漓豆也很感激,遇到您和师兄。”
曾经以为,走近眼前这位老者只是权宜之计,取得新过所、逃出笊篱城之后,看一步走一步,如果师父不再需要自己,觉得自己是拖累,那就一个人继续流浪。
已经卑贱许多年,小盲流当了半年,用尽心思逃出来,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是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竟渐渐有了家和家人的感觉。
“漓豆啊,目前还不方便,有机会我一定和你们讲讲。其实我确实是京城人,但不是住那章台街。三十年前和家人赌气出走,从此流落江湖,近十年更是和家人失去联系。”
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漓豆问:“您家人不找您么?”
“我故意避开家人四处乱走,但他们总能找到我,劝我回京去。”
“师父您最终没有回京,可见受伤之深。”
“现在想来,其实多大的事!我有了孝顺我的徒弟,也算成了家,还有什么呢!”
漓豆为师父想开了高兴:“那,方便时您就回去看看吧!”
“等一切安顿下来,牛栋考了明经试,也许我就带你们入京看看。唉呀,估计我不找他们,他们再找不到我了。”
漓豆也是聪颖,立刻明白:“师父您走到偏远的南方,还改了名字......”
“也是我太执念。这一个多月越来越顺心、开心,就渐渐感觉到自己有错。我老母亲已经八十岁了!”
韩半仙话语带上了鼻音。
“那,尽快回去探望老人家。”
韩半仙摸了摸鼻子:“唉,其实不回去相认,也有混得不好的原因,最后干脆连名字也换掉......”
有点后悔改名,但是没有脸面见家人也是心结。
“师父,我们会越来越好!徒儿一定尽力,让师父您风风光光回京。”
韩半仙心里那个暖,说:“牛栋是我在战乱中捡得,至今不知身世。你沦落乞丐队伍,又躲躲闪闪不说住处,千方百计换了名,跟着我们出来,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又试探着说:“而你的命似乎比我和牛栋还差些。”
漓豆的双眼渐渐有了泪意。
半年前,一梦醒觉,发现自己命比草根贱,不忿,嫉恨,回击,揭穿真相,快意报仇,种种爽快,唯独没有哭。
但是此刻,面对信任自己的慈祥长者,漓豆有点想哭。
韩半仙安慰说:“别难过。师父以前疏懒,致使业务不精,以后师父会勤勉探究命理风水,为你们谋条出路。”
“师父!”
“放心吧!师父勤恳起来,还是能找碗饭吃的。”
漓豆拼命忍住泪水:“师父,徒儿知道您不喜欢做这些,以后不必勉强。”
见师父抹起眼泪,漓豆拿起床头的帕子递上:“徒儿谋生本领还是有一些的。而且昨天彭公子对我说,我们可以参与他家的生意,我想他家里的生意那么多,总会有适合我们做的。”
“那感情好。”韩半仙既然认下两个徒弟,此时唯有羞愧于自己的不才。
“师父,徒儿在梦中读到的书所记事件有限,有缘的更不多,等到北上,可能要完全靠自己了。但是徒儿有信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韩半仙哈哈一笑:“对的!为师算过自己的命,从今冬开始转运,结果就遇到了你!如果你信得过师父,可以拿你的八字给我,我替你算算。”
“嘻嘻!”漓豆狡黠一笑,“师父的算命技巧徒儿早已熟练于心,我还是自己算吧。反正最后免不了‘静’‘戒’二字。”
见师父有点羞惭,连忙恭维说:“算命之法千千万,造福造德是其宗,师父您的技巧很好!”
关于自己的八字,她也有解释:“其实,徒儿只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不知时辰。”
年月日,是江采篱的过所里标注的,至于具体时辰,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他们口口声声说她“刑克”,“克父”,“克母”,将她丢在后院,把她看做空气。误以为对自己还算好的大堂姐,却是破坏她的婚姻,毁她的名声。
江府,吃人的魔窟,再也不会回去了!
韩半仙见小徒弟脸色惨然,也在心内叹息:连自己的准确八字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生遭逢?
于是安慰说:“放心,为师今冬开始时来运转,你既是我徒弟,自然再无妨碍。”
“师父,您不怕徒儿有刑克?”
不怕我克父克母,可能还会克师父?
“我算过了,我命硬,没有人能克我。真的!”
“师父!”漓豆整了整衣装,纳头便拜。
韩半仙连忙将她扶起。
漓豆握住师父的手,说:“徒儿有所隐瞒,其实徒儿本是笊篱县人,不幸沦落街头乞讨为生。半年前有幸在梦中得阅神书,后来又有幸得遇师父,从此脱离苦海。师父,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韩半仙说:“可不能这样,为师担当不起。”
“若没有师父,徒儿不知沦落到几时!师父恕罪,徒儿的种种遭逢,目前还不能和盘托出,将来一定原原本本告诉师父!”
“无妨,如果对你不利,就不要说出来,我和牛栋也会替你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