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东游孤零零地走出了落雁谷。
他有自己的车轿,但现在他心很烦,只想用徒步行走来改善情绪。
他经常这么做,尤其是最近一个月。
他已徒步行走了很多次,走过的路程加起来足以从这里去成都三个来回。
他穿着精制的软底靴,不仅走过如茵的草地,也走过坚硬的石板,走过凹凸的砾石路,也走过陡峭的山路,一共走破了十双鞋,现在脚心还有水泡未消。
今晚他走得离落雁谷越来越远了,远得像是做了一个长梦终于要醒来。
靴底又啪的一声脱了帮,脚趾刹出来,神思恍惚的他差点没站稳。
他向来文雅的嘴里忍不住叱出一句粗话,索性蹲坐在路旁的青石上,抬起脚来把破掉的靴子甩脱。
他咬牙切齿,突然用力掐爆了脚底的一个水泡。
徒步行走了这么远,依然心很烦。
在落雁谷的那栋楼里,大踏步而来的唐东山也是赤脚。
那双赤脚满是泥土,就像刚在水田里插过稻秧。
唐东游想到自己走的是进出落雁谷唯一的路,今夜星明月朗,大地干燥,唐东山满脚湿哒哒的泥是哪儿沾上的?
难道他不是走的这条路?
但他又能走哪条路?
他莫非走的不是路,是直接从附近野地里横穿过来的?
落雁谷周围的野地哪一片有湿泥?
他起身准备往回走。
可他突然听见了琴声。
哀婉如少女相思的琴声。
他惊愕转头,看见了一个人站在对面的土丘上斜抱古琴悠悠拨弦。
紫衣飘逸,傲然独立,竟是人物俊秀的夏鸣弦。
琴声还在幽幽咽咽地继续,仿佛他早就在这里奏琴,与周围的山水草木惬意地交融一体。
唐东游似乎听得迷醉了,含笑听他一曲奏罢,才敛住笑意,冷声道:“你来得真不合时宜。”
夏鸣弦悠然道:“可这一曲妙乐却奏得恰合时宜。”
唐东游道:“怎讲?”
夏鸣弦轻抚古琴,脸上是一种爱侣诀别似的悲伤:“你待在草丛里会比较好些。”
他双手一沉,古琴优雅地慢慢滑入土丘旁的草丛里,吓得一只蟋蟀跳了出去。
唐东游迷惑他此刻的举动。
夏鸣弦空手而立,长叹道:“一曲妙乐,专为解你心烦而来。”
唐东游这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内心果然一片清澈,如满湖春光,荡起了微微涟漪。
他闭目回味了半晌,笑道:“你的琴艺竟有如此功效。”
夏鸣弦道:“宁心静气,正是音乐的宗旨之一。”
唐东游眼放柔光,看着他就像脉脉含情的少女:“所以当初锦州铁枪门的千金小姐才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夏鸣弦道:“冼若雅爱上我,一开始确实是为我的琴声。”
唐东游忽地肃容:“你琴艺卓绝,正好可以去落雁谷技惊四座,掠夺万千芳心。”
夏鸣弦笑道:“其实我是尾随唐东山来的,看见他不走寻常路地斜刺里穿到落雁谷去,就知道今晚他不简单,你肯定会心烦而出,于是先在这里等候。”
唐东游展颜道:“你说他不走寻常路?”
夏鸣弦点头:“他没有走这条唯一通向落雁谷的大道。”
唐东游知道今晚扭转局面的奇迹出现了,兴奋得眼中直射寒芒,仿佛正在刺杀敌人的利刃:“他走的是哪条路?”
夏鸣弦转身走入道旁黑森森的树林。
唐东游急忙跟上。
林中黑得难辨方位,但他们不拿上任何光源,夏鸣弦就像敏锐的夜猫,双目在黑暗中炯炯有神,脚步轻捷,准确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每一根树木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凹坑。
唐东游紧盯着他的背脊,似乎那就是足以照亮一切的光源,安全稳定。
很快他们出了树林,灵巧地滑下一段斜坡,前面不远处辉煌灿烂,正是落雁谷那片日夜声色犬马的亭台楼阁。
两人的脚下了斜坡,就陷入了黏糊糊的湿泥里。
唐东游的双脚可以精赤着踩过碎石子,踩出钻心疼的血泡也不皱一皱眉头,却很怕踩到湿泥。
只因他小时候在水田里捉泥鳅,最后泥鳅没收获几条,身上却爬满了蚂蟥。
从此他对湿泥有了强烈深邃的心理阴影。
但现在他非但不怕,反倒更加兴奋。
原来唐东山是走这里沾上的满脚湿泥。
夏鸣弦道:“你一定困惑,他大晚上走到这种地方干嘛,难道是迷路了?”
唐东游道:“你说他是干嘛?”
夏鸣弦道:“埋尸体。”
唐东游惊骇:“什么尸体?”
夏鸣弦道:“他那些忠仆的尸体。”
唐东游道:“那些忠仆怎会死了?”
夏鸣弦道:“陈氏兄弟这次回来,是有大阴谋,老祖宗打算结束唐门与朝廷神机营的秘密合作,这消息你作为唐门人当然比我清楚。”
唐东游道:“我当然清楚,所以我才今晚把那两兄弟约来落雁谷,想借助他们之力,除掉唐三姐。”
夏鸣弦冷笑:“可唐三姐先下手为强,先设下圈套在陈氏的旧宅里施放毒烟,毒死了那些忠仆,造成那两兄弟回来复仇的假象。”
唐东游道:“她为什么要杀唐东山的人?”
夏鸣弦道:“显而易见,她想让你们鹬蚌相争,现在也确实是得逞了,唐东山确实是直接来落雁谷找他们。”
唐东游皱眉:“他怎知他们今晚在落雁谷?”
夏鸣弦道:“朝廷来了人,哪次不是夜宿在落雁谷?谷中就相当于他们的驿站。”
唐东游自嘲一笑:“我居然忘了这个,看来今晚我被唐东山一吓,状态差了很多。”
夏鸣弦道:“那两兄弟不想复仇,唐东山却想给唐二爷报仇,第一要嫁祸的就是落雁谷,所以带人把尸体暗中拖到这里,防止被人发觉,他就遣退从人,独自在这里埋尸体。”
唐东游沉思道:“这里都是湿泥,距离落雁谷中心不远,他独自埋尸体,挖坑也不会费力。”
夏鸣弦微笑:“正是如此。”
唐东游道:“可他怎么不把脚上的湿泥弄干净再去落雁谷?”
夏鸣弦道:“就算你们看见他的满脚泥,猜到他是从这里过去的,谁又想得出他其实是在这里埋尸体?”
唐东游道:“你却知道。”
夏鸣弦道:“这就叫黄雀在后了,我比你多一个心眼,早已觉得他不容小觑,所以咱俩合作之初,我就在秘密监视他。”
唐东游满意地笑了:“作为淮南神叟的关门弟子,你当然把神叟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踪绝技学到手了。”
夏鸣弦悠然道:“不仅学到手,还学到脚了,浑身上下都学到了。”
唐东游又皱眉:“唐东山将尸体埋在这里,是想找机会拖出来嫁祸给洛煌,这机会一定在今晚。”
夏鸣弦道:“所以我们干脆将计就计。”
唐东游冷笑:“将计就计,通常都是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妙计。”
XXX
夜深人静。
通常情况下,别的地方夜深人静,落雁谷却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今晚不同。
今晚别的地方夜深人静,落雁谷反倒更静。
夏鸣弦先去落雁谷的繁荣街市上走一遭,特地给唐东游精挑细选了双体面的新鞋。
唐东游要保持自己温良如玉优雅如诗的风采,自然不会像唐东山那么随随便便地光脚走进如此美丽的玩乐胜地。
落雁谷的主楼追凤楼上,唐东山和陈氏兄弟及洛煌已喝得半醉。
众所周知,如果没有丝毫醉意,吊儿郎当的唐东山是办不妥任何正事的。
他就像济公,非得酒气熏天,歪歪倒倒,摇头晃脑,星眼艰涩,鼻尖通红,才会法力高强,灵机一动,一针见血。
他现在虽未歪歪倒倒摇头晃脑,却实在已星眼艰涩鼻尖通红了。
他虽没有济公那样的法力高强,武功却也不弱,脑海里已不断地动起了灵机,即刻就要对陈氏兄弟一针见血了,
陈氏兄弟定然也不是吃素的泛泛之辈,否则也进不了神机营。
他们知道唐二爷死了,其子唐东山就继承了他的所有诡诈心机。
唐东山和他们同桌把盏,绝不会为了一团和气的共醉。
唐东山肯定是来者不善。
他们对唐门而言也是来者不善,想不到这么快就遇见硬碰硬的唐门中人了。
他们喝得半醉,却装出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仿佛随时会滑下座位瘫在地上。
洛煌继续给他们斟酒,酒意中更加妩媚的笑容仿佛随时会溅出花蜜来:“礼数不周,聊表寸意。”
这句话其实她每斟一次酒就要说一次,已说了八次。
前七次唐东山都含笑默然,这次却也忍不住说:“瞧您这般客气,归根结底您是我的长辈。”
洛煌立刻板着脸:“在落雁谷,若这么一说,你就是嫌弃我老了。”
唐东山急忙道歉:“岂敢,酒水冲昏,言语有失,还望老板娘宽宏不计。”
洛煌故意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冷哼道:“叫我老板娘,这不仅嫌弃我老,更显得生疏了。”
她这张嘴,几十年没钝过,对付刁钻古怪的男人,从来是自有一种特别的天赋。
唐东山无法可施了,甚至有些害臊。
洛煌娇笑道:“你呀,平素大腹便便,不拘一格,今宵喝昏了头,却比唐东游还矫情,不过你倒是可以学唐东游,亲热地叫我妈妈。”
唐东山展颜道:“妈妈。”
洛煌满意了,柔软的腰肢扭着站起来,伸手扶了一下他的酒杯:“叫得好听,赏你一杯酒。”
她转眼看看陈氏兄弟:“你们远来是客,当然不必学唐东游了,也请你们再喝一杯。”
陈氏兄弟端起酒杯,嘴刚要凑近杯沿,唐东山已一饮而尽,啪地摔出酒杯,劈出掌去,竟直接将他们的酒杯扇掉了。
洛煌惊骇色变:“东山,你干嘛胡来?”
唐东山漫不经心地嬉笑道:“妈妈休怪,您的酒是琼浆玉液,可他们早就不配再喝了。”
陈氏兄弟身在京都神机营,连锦衣卫也不怕,怎会怕他?
被他稍微一吓,很快就恢复镇定。
洛煌久与朝廷打交道,明白神机营的人比锦衣卫更不好惹,但她却正盼着唐家的人去惹他们。
她心中兴奋,表面上装着急迫地打圆场:“东山,这两位可是京都来的贵客,今晚我拿出这么好的酒,也是主要为款待他们,你这臭小子沾了他们的光还不知道尊卑。”
唐东山目光灼灼,逼视着他们,冷笑道:“原来如此,真得多谢二位大驾光临了。”
陈氏兄弟仍一言不发。
洛煌忙又怒责唐东山:“别以为整个四川都是你唐家的,至少我这落雁谷容不得你胡来,摔碎我价值连城的翠玉酒杯也不叫你赔,你只赶紧好好地给二位大人赔礼,不要连累了落雁谷。”
唐东山交抱双臂,吊儿郎当地坐着,表情已似笑非笑:“二位神机营的大人,你们回来得真不巧。”
陈阅的表情也似笑非笑,终于开口:“明天是唐门老祖宗的寿辰,唐门对我们父亲有知遇之恩,对我们大姐也有宠爱之恩,对我们更有养育之恩,于公于私我们也该回来。”
唐东山道:“可你们一回来,我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就都死在你家的老屋里。”
陈朗沉声道:“那间老屋已废弃多年,我们也已迁居川外多年,是你唐家还死心眼的留着,你的人突然死在那里,难不成还要怪在我们头上?”
唐东山从怀中掏出半截蜡烛扔到他们面前:“这蜡烛怎么样?”
陈阅道:“你觉得怎么样?”
唐东山笑道:“神机营设立才三十几年,却已特制了不少所向披靡的新式火器,这蜡烛也是其中之一。”
陈朗道:“蜡烛是可以点火,有火却不一定是火器。”
唐东山道:“既可以点火,也可以杀人的,就一定是火器。”
陈阅冷冷道:“你凭什么坚信这一定是出自神机营的火器?”
唐东山道:“凭这蜡烛的烛芯是唐家设计。”
陈朗道:“唐家设计,赖在神机营头上?”
唐东山道:“唐家和神机营秘密合作也有十几年,前不久我才得知一些消息,重要的是还拿到了一本册子,上面记载了近几年唐家提供给神机营的二十五种暗器设计。”
陈阅道:“其中就包括这蜡烛的烛芯?”
唐东山道:“正是。”
陈朗道:“既然是你唐家设计,你唐家又财雄势大,神通广大,这种蜡烛也可以自己制作了。”
唐东山冷笑:“唐家精于暗器,不擅长火器,所以我们才和江南霹雳堂争端不休,就是为夺取霹雳堂火器的秘密,这种蜡烛的导索,靠唐家自己的实力是绝难制作的。”
洛煌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霹雳堂不是几年前被朝廷剿灭了么?”
唐东山道:“霹雳堂灭了之后,霹雳堂火器的秘密都顺理成章地收归国有,进了神机营,而这种蜡烛的导索正是用的霹雳堂技术,点燃的效果与普通蜡烛无异,不容易被人察觉,直到烧了一寸长短才开始触及唐家设计的机关,巧妙地散发出同样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毒烟,几乎杀人于无形。”
洛煌惊叹:“这种不起眼的蜡烛原来竟是凶险莫测的杀人利器。”
唐东山道:“要支持这些严密的制作,要每个细节都达到毫无破绽的配合,关键就在导索上,霹雳堂既然已灭,天底下除了神机营,还有什么地方什么人能做出这种蜡烛?”
陈氏兄弟面面相觑,表情却越加放松,甚至有点不以为然:“看来我们不想承认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