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楼院的途中,洛煌走得并不快。
她心里原本很急,可脚步就是快不起来。
没有灯光照耀的地方还是特别荒芜,蒿草浓密。
她走在散发清香的蒿草间,只觉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化为灰烬。
为了报复一个已向她真诚道过歉且晚景凄凉的男人,她的余生彻底改变了。
她本来是唐门一代门主唐敬的发妻,并无什么引人崇敬的成就,更无什么引人瞩目的特点。
她与唐敬可以说是从小的青梅竹马,唐敬娶她不是因为老辈之命、门当户对,而纯粹是因为两人真心相爱。
唐敬无数次在婚前及婚后的头几个月对她立誓保证,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个女人,绝不会再爱别的女人,也不会再为任何缘由而纳妾。
但他终于食言背誓了,虽未纳妾,却在外面和很多女人产生了难解难分的关系。
后来一次病重,那些女人都露出了恶毒狡黠的原型,纷纷离开他,还骗走了他巨额的钱财,甚至有的女人接近他本就是在为唐门的敌人做奸细,从他那里收集到一个个足以使唐门大损元气的机密情报。
当他拖着笨拙沉重的病体灰溜溜地回到唐门时,在他领导下勉强中兴的唐门已大损元气,老祖宗也痛心疾首地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扬起拐杖差点就要往他背脊上敲落。
幸好他终于又能幡然悔悟,勤恳做事,尽力弥补。
他最后的几年,的确使危在旦夕的唐门重现辉煌,但洛煌却一直不肯轻易原谅他,老祖宗其实很不待见洛煌,因为嫁到唐门一二十年,洛煌一胎未怀。
所以老祖宗比洛煌更容易原谅唐敬,甚至开始将一切的罪责都转移到洛煌身上。
最终夫妻间的缘尽,就有老祖宗在背后对唐敬的怂恿。
本来老祖宗是想问清楚唐敬这些年在外是否已有血脉流传,但唐敬总是直接摇头,残酷地回复老祖宗这些年和他相好的女人无一真心,恐怕有了他的骨血也会偷偷地私下打掉。
不然早就找来唐门讹诈更大的利益,毕竟唐门不仅在他手里二次兴盛,且在整个武林的地位也愈加重要。
唐门成为蜀中第一豪富大族,正是从他最后十几年的成绩开始。
老祖宗没有因此泄气,族氏的血脉传承比什么事都更重要,比地位与名誉还重要。
老祖宗明白,如果不先休了洛煌这个正妻,满怀愧疚的唐敬是不可能愿意纳妾的。
终于在老祖宗不断的背后施压之下,在洛煌不断对他的怨恨冷落之下,唐敬写了一纸休书,逼使洛煌孤零零地离开了唐门。
可老祖宗万料不到的是,洛煌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她若在别人身边做妻子,你或许一辈子也看不出她的特别,然而你一旦让她孤立出去,她就必将有石破天惊的大举动。
她用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在唐门附近开辟创兴了一个烟花胜地,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她——洛煌,一代唐门门主唐敬的原配妻,正是落雁谷的创始人,正是谷中众多绝色佳丽的鸨母。
这无疑对唐门的声誉形成了一种空前绝后的巨大威胁。
没等老祖宗来得及给唐敬续弦,生出一些家族的后代希望,唐敬就被活活气死了。
洛煌的报复非常成功。
但她毕竟也牺牲了太多。
她牺牲了太多自尊,在太多肮脏下 流卑鄙贪婪的男人面前刻意地笑着,尽力讨他们的欢心,不惜为了一点点银子而出卖色相,而将自己彻底伪装成任人玩弄的娼妓。
虽然她比一般的女人更聪明,可她还是被那些臭男人玩得遍体鳞伤,无数次地孤身躲在最偏僻阴冷的房里压抑着声音悲泣。
她非常成功地报复了唐敬,唐敬的死讯传来谷中,却丝毫不令她开心。
因为她已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她也万料不到落雁谷能在江湖上崛起得如此迅猛,成为四大烟花胜地之一。
谷中遗落的秘密日益增多,她已不可能突然向外界申明落雁谷从此关闭,而她了无牵挂地洗手退隐。
江湖乃至朝廷都绝不允许她那么做。
落雁谷不仅成了他们寻 欢作乐之地,更已成了他们密谋大事的据点。
他们在谷中营造出一张张完美的关系网,不容她轻易毁掉。
所以到头来,不用想太深,她也极为后悔。
她算是刻骨铭心地体会过报复对自身的反噬有多可怕。
但不幸的是,如今她还要为赎罪而协助别人去复仇。
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她从未真正彻底地摆脱。
XXX
雅间里笙歌曼舞,洛煌临走叫来的两个姑娘在能歌善舞方面丝毫不输她。
她们的舞姿缥缈若仙,她们的歌声清婉如莺。
她们可以自由地在房中的空场上翩翩作舞,也可以妖异地缠绕着客人撩逗春情。
房门突然打开。
一群醉醺醺的男人涌了进来,直奔桌前,当先那个男人手里拎着酒壶,眯缝着似有潮气弥漫的双眼,打着酒嗝大声道:“听说我的侄子来了,我立刻惊异不已,怎么会?我的侄子最为正派,而且天生的一副女儿相,娇弱腼腆,说他整日躲在阁楼里绣花我倒是肯信。结果跑来看,当真是我的侄子。”
唐东游毫不慌乱,起身恭敬地笑迎道:“原来是五叔,侄子初来乍到,不知五叔早在这里,否则必先寻过去拜见,哪敢劳您大驾多走一遭。”
唐五爷的粗嗓门赶紧压低,嘘声道:“咱们叔侄俩在这里鬼混,可别传到老祖宗耳边,老祖宗九十多岁高龄,受不了太多刺激。”
唐东游也很配合地低声道:“是,不过万一她老人家已知道且根本不在乎呢?”
唐五爷愣住半晌,似有所会意,再度大笑:“对,你小子,哈哈,比我了解她老人家。”
他狠狠又打了个嗝,紧接着来了阵寒噤,翻着白眼,浑身战栗如刚被冻僵在田野里的毒蛇,别人看了真担心他会立刻晕厥倒地。
他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皱纹满脸,骨瘦如柴,身体本就很弱了,怎经得起落雁谷的声色犬马?
但很快他已恢复常态,眼里继续飞溅着迷蒙的潮气,伸手指着唐东游旁边的座位:“能坐?”
唐东游没有在他突兀而来的怪异面前产生丝毫惊吓,泰然自若地微笑点头:“五叔请坐。”
唐五爷坐下。
跟他一起来的那些人也坐下。
本来很大的圆桌坐得满满当当,唐东游与他们紧密地摩肩接踵,连举手想端起桌上自己的那杯酒也非常困难。
唐五爷笑道:“我猜现在的唐门,十有八九的男人都会偷跑进落雁谷寻 欢作乐。”
唐东游不仅手脚要动非常困难,呼吸更是困难,声音被挤压得沙哑而低沉:“那可着实有趣,如果我们唐家的男人在这里汇聚一堂……”
唐五爷猛地板起脸,冷声道:“不行,我们叔侄俩各无机心,坦坦荡荡,所以才汇聚一堂而相安无事,别的家人就说不定了,我了解那些家伙,我毕竟比你多活几十年,我们大部分的家人是什么样,你还是别知道的好,否则会严重影响你对未来的憧憬。”
唐东游咳嗽着,皱眉道:“五叔让我一下,我喝进肚子里的酒现在恐怕都变成尿了,得赶紧去茅厕发泄。”
唐五爷瞪眼道:“发泄?”
唐东游苦笑:“尿急是很难受的事。”
唐五爷冷笑:“我们一起去。”
唐东游惊诧:“五叔也尿急了?”
唐五爷道:“以后你老到我这种牙齿掉得只剩下七八颗的年纪,不用喝太多酒,也会频繁尿急的。”
唐东游道:“我信。”
唐五爷道:“那我们走吧。”
他拉着唐东游的胳膊站起,跟他来的那些人也呼啦啦地站起一片,只有陈阅还满脸尴尬地坐着。
唐东游愣住:“他们……”
唐五爷道:“谁?”
唐东游扫视那些人:“他们……”
唐五爷也扫视那些人:“他们?他们和我们有关系?”
唐东游浑身一震,彻底傻了:“他们跟你来的,你……”
唐五爷朝他们瞪眼,厉声问:“你们跟我来的?”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回答。
唐五爷的声音更冷厉:“你们都聋了?”
他们还是集体静默。
唐五爷道:“你们一定是喝醉走错了房间,对不对?”
他们似有所悟,纷纷惶急地点头:“对。”
唐五爷怒道:“那你们不赶紧滚蛋?你们喝得再醉也应该清楚再留下去就相当于和唐门开战。”
唐东游不仅傻了,而且悚然,完全不懂唐五爷这是耍的什么把戏。
那些人也各自悚然,争先恐后地奔出房间。
等他们都走 光了,唐五爷又突地猛拍自己脑袋,叹道:“我真是混账,他们……他们压根儿不是走错房间,他们……他们是城里的一群大老板,正找我商量明天怎么给老祖宗办个够体面的寿宴,唐家历来对他们情深义重,所以他们很愿意主动地帮我们张罗。”
唐东游只觉得自己遭受了空前绝后的侮辱,颓丧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苦笑:“没关系,我们唐家财雄势大,加上你的强横,赶走了他们也不会影响他们主动帮我们张罗的热情。”
唐五爷豪笑:“东游小侄,你五叔刚才那么干,就是为了叫你刻骨铭心地明白这一点。”
唐东游道:“你不是为了叫我刻骨铭心地明白这一点。”
陈阅在旁边冷冷道:“是为了叫我刻骨铭心地明白这一点,唐五爷显然还没有人老多忘事。”
唐五爷先不睬他,扭头瞪着唐东游:“你不尿急了?”
唐东游道:“我刚才被你吓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有尿意?”
唐五爷道:“不尿裤子就行。”
唐东游道:“放心,这种丢脸的事,绝不会发生在唐家人身上。”
唐五爷深深一叹:“既然你不尿了,那我还尿个什么劲儿?”
唐东游故意问:“你也被自己吓到了?”
唐五爷郑重地摇头:“我是感觉一个人去撒尿没趣。”
唐东游道:“这里花天酒地的人那么多,随便抓住一个人可能都正在尿急,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唐五爷翻白眼,没好气道:“别再说尿了,唐家人跑来人家这附庸风雅之地,满口尿个没完,多丢脸?”
唐东游失笑道:“也对。”
唐五爷这才转头瞪向陈阅:“你哥呢?”
陈阅料不到他如此直接,又被他冷冰冰的脸威慑着,瞬间吓得木讷:“他……”
唐五爷道:“他今晚当然要来。”
陈阅只有承认:“他应该已进了落雁谷,不过我没来得及告诉他在哪个房间。”
唐五爷道:“你哥长得还和你一模一样?”
陈阅用手笨拙地在下巴比划着:“他多了一把胡子。”
唐五爷点头:“好,我出去将他找来。”
他越是热心,陈阅和唐东游越是悚然。
唐二爷还活着时,他是唐家高层人物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唐二爷摸透了他的性情,抓牢了他的把柄,所以后来他乖乖地做了唐二爷陷害唐飞叶的帮凶。
唐二爷死了,却未将把柄传给儿子唐东山得知,唐东山既无可要胁他的把柄,又身为晚辈,而他则已是整个唐门内部中心辈分仅次于老祖宗的,不过这些年他都很低调,所以唐东游实在想不到今晚会在落雁谷碰上他来搅局。
唐东游沉吟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突地大笑道:“这种琐事怎敢劳动五叔?五叔年岁已高,身体不好,平常我这做侄子的也没如何孝敬,今晚碰巧,我绝不放弃这个难得的孝敬机会。”
他不等唐五爷反应,朗声吩咐那些歌姬舞女:“你们别傻愣着,赶紧载歌载舞。”
于是笙歌曼舞再起。
两个舞女心会唐东游之意,妖娆地舞到桌前,围绕唐五爷甩着水袖,年轻女人的馨香扑面而来,纵使唐五爷年岁已高,鼻端也有所触动,面显陶醉,又狠狠地打了个酒嗝。
粉妆玉琢的两个女人没舞多久就一起坐进了唐五爷的怀里,唐五爷温柔满怀,瘦削单薄的衰老身躯险些垮塌跌地。
唐东游知道唐五爷至今光棍一个,所以老掉牙的年纪还会来逛柳巷勾栏,决定孤注一掷,看能否击中他饥 渴的好 色本性。
现在看起来,唐东游确实算是稳稳当当地击中了。
唐东游又示意那几名歌姬奏一些艳曲,让室内氛围变得更暧昧,空气也逐渐香腻了。
所有人都汗津津的,尤其是女人们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更是油光发亮,诱 惑着男人雄狮般的欲 望越来越膨胀。
突听一阵乱响,唐五爷和那两个女人全跌到了地上,再看唐五爷坐的那张椅子,竟已散架。
唐五爷哎哟地不断叫唤,两个女人却仍像蚂蟥般紧贴在他干瘦如柴的身上。
或许他体内确实已勃发出雄狮般的欲 望,可惜身体早就不济了。
唐五爷叫道:“你们这两个要命的女人,快从我身上滚开,我这么大一把年纪,没啥再能给你们吸了。”
唐东游微笑道:“五叔既来了落雁谷,当然只会是来找女人的。”
唐五爷苦笑道:“我来落雁谷,是因为那些老板非要拉我来,说现在整个巴蜀大地就数这里最豪华奢侈,最对得起我的高贵身份。”
唐东游拍掌赞叹:“他们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过五叔来落雁谷,应该尝尝这里女人的味道,男人来落雁谷可不是为了吃菜喝酒听曲看舞,主要是为了睡女人。”
唐五爷有气无力地望着唐东游道:“你……你小子……平常看你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想不到这么浮浪。”
唐东游道:“反正在烟花之地附庸风雅久了也是笑话,我做人向来坦白。”
唐五爷喘息道:“赶紧叫她们起来,我的糟朽身子骨怎受得起她们一起重压。”
唐东游道:“她们身材苗条,不会太重吧。”
唐五爷转向那两个女人瞪眼厉声道:“再不动弹,我就……”
他突然惊呼起来:“死了,她们死了!”
唐东游浑身一震,蹲身下去,伸手到她们鼻下试探,果真已无气息。
室内其余女子立刻慌乱尖叫,夺门而逃。
陈阅也面显惧色:“好端端的,咋突然就死了?”
唐东游冷声道:“什么人竟然要对两个妓女下此毒手。”
他从她们的耳后摸索着,找到了两枚极其细微的银针,若非他示意说明,陈阅根本看不出任何迹象:“这是我们唐门的翠蜂针。”
唐五爷尽力推开她们尚未冷硬的尸体,眯缝着眼睛认真看向唐东游捏住银针的那只手:“翠蜂针虽是唐门的暗器,但只有唐门的某些女人才会使用。”
陈阅狐疑:“唐门的男人就一定不会使用?”
唐五爷沉声道:“这种针是唐门一个丫鬟研制出的,发射的机纽涂有剧毒,那个丫鬟只传给少数几个心腹女子,事先戴上秘制手套,别的唐门子弟如果未带手套就擅自使用,必会瞬间被剧毒侵染,毒发身亡。”
陈阅道:“唐门子弟不是本就有秘制的鹿皮手套么?”
唐五爷道:“唐门的暗器不止一种,对应的手套也不止一种。”
唐东游接口道:“那个丫鬟本来想带着那些心腹离开,创建新的门派与唐门分庭抗礼,但老祖宗发现及时,与她谈判了一天一夜,终于使她愿意消除另立门户的念头,唐门才免了又一个强敌诞生的危机。”
唐五爷补充道:“可她也与老祖宗约法三章,第一,自己研制出的那种针不会将原理在唐家人面前彻底公布,第二,专门练习使用那种针的女子由她全权选定,第三,她不会用那种针帮唐家四处杀人。”
陈阅道:“老祖宗都答应了?”
唐五爷点头:“与又树立一个强敌相比,这些条件并不过分。”
陈阅道:“她和老祖宗约定不会用那种针帮唐家四处杀人,今晚却来这里杀了两个无辜。”
唐五爷再次苦笑:“我想我才是目标。”
唐东游道:“其实五叔准确敏锐地感知到了杀机,所以才突使内力压垮了椅子,跌倒在地,正好躲开了那种针的暗袭。”
陈阅皱眉:“刚才那两个女子坐在你怀里,是背对着大门,所以那种针不会是从窗户那边射来的。”
唐东游道:“刚才室内那些女子里肯定就有凶手,现在她们都跑了,再想找洛煌来把她们筛选出也为时已晚。”
陈阅道:“现今唐家,被选为专门练习那种针的女子,难道你们不知都是谁?”
唐东游摇头,唐五爷摇头。
陈阅震骇:“也就是说,现今唐门潜藏着一个不为你们唐家人所了解的暗器组织?”
唐东游道:“当初老祖宗只是考虑到尽量避免在外树立强敌,没有想得太远太深。”
唐五爷叹息:“所以现今强敌在唐门内部深深扎根了,这可更凶险。”
外面本来回荡着悠扬的歌弹吹唱之声,靡丽妖风夹着调笑之语,彼此相闻,又互不扰犯。
这里是不隔音的,来这里花钱享受的人不会想到掩饰自己越渐污浊的欲 望,这使得世上的每个销金窟几乎都是复杂而混乱的。
现在那些熟悉的声音却突然被惊恐的尖叫打断,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突然被烈火焚毁。
唐东游唐五爷陈阅立刻奔出门去。
他们那间雅室在二楼,出门就可以凭栏俯瞰整个大厅。
厅里有戏台,赌局,甚至还有斗蛐蛐斗狗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二楼三楼都是布置精美的雅间,是那些有身份有地位有钱的男人尽情享受的地方。
一楼大厅则是专供那些一天辛辛苦苦可能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的贩夫走卒赌运取乐的。
那些贫困潦倒的男人三餐不饱,却愿意来这里凑热闹碰运气,还不惜向别人利滚利地借钱。
富人创造了运气,穷人都迷失了进去。
可现在大厅里却站满了富人,原本那些穷光蛋反倒被挤到了边上。
大厅中央围出了一片空场,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看那一身身的锦衣华服,显然也都是富人。
唐东游目射精芒,骇异道:“五叔,那不是刚才跟着你进我这间雅室的一群老板么?”
但还有两个在那片空场上站着的人却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一个大腹便便,上身穿着敞襟小褂,下身也是一条很随便的短裤,双脚竟没有穿鞋,脚背沾满了泥土,吊儿郎当又盛气凌人。
唐东游唐五爷当然认得出这就是唐东山。
另一个长相身材几乎和陈阅一模一样,只是颔下多了一部浓密油黑的胡须。
唐五爷明白,此人也正是陈阅的亲哥,曾记得似乎名叫陈朗。
XXX
陈朗让弟弟先行一步,自己在唐门周遭秘密地安排妥当后才进到落雁谷。
他和弟弟都是神机营的人,他的职位比弟弟高很多,此次入川办事,便由他做主。
落雁谷的繁华喧嚣使他大感从容,他可不像弟弟那么斯文规矩,有了足够高的官职后,不断遇见了各种巴结,京都的勾栏乐苑他已常有光顾,奢靡的声色比任何事情更易消除他内心惯常的警惕。
他走得不急。
他喜欢让别人等待。
其实每次别人都是在骄奢享乐,他到的时候才假装已苦盼他的赏脸驾临。
他总以为让别人等待是显示自己身份地位的一种方式。
自己有了那样的身份地位,就应该多让别人等待,否则身份地位对一个人而言就太没趣了。
进谷后他就下了马徒步走,流光溢彩的夜市,琳琅满目的店面,他慢慢地逛,颇觉惬意。
他不断地在心中赞叹,落雁谷实在是名不虚传,京都的那些秦楼楚馆与此处比较,简直就是粪坑。
此处千般缤纷,金装银裹,美不胜收,真堪仙境。
当他终于走完这条街,走到约定的那个楼院前,更坚定地觉得京都的那些秦楼楚馆就是粪坑。
楼院并不太大,并不太高,也算不得金碧辉煌,但扇扇窗口透出的灯光都是不同的颜色,都特别的暧昧柔和,就像他曾迷恋过的一个京都花魁正魅惑地睁着困意渐浓的眼眸。
飞檐翘角,风铃飘响,又像那个京都花魁在那夜依偎着他呢喃述着自己淡淡哀伤的过往。
这里一下子就可以将每个男人的春情撩拨得恰到好处,欲罢 不能,只得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痴醉地走进去。
这里使他感到的缠 绵悱恻,是在京都难以体会的。
他已走进去,突然又感到一种自己下 体的那部分轻轻而急迫地滑入女人体内的快意。
他竟罕有地脸红了。
幸好大厅里人太多,闹哄哄,都在沉溺于自己的趣味,加之灯光也是粉红的,就算有人看见了他的脸,也不会留心他的脸红。
他暗自咳嗽了一声,定了下心神,昂首挺胸地继续迈动脚步。
他衣着华贵,眉目疏朗,是个不怒自威的俊秀人物,穷困潦倒的人们见着这样的人物都会下意识地畏怯,让出一条路来。
但他走到楼梯口,一群人蜂拥而下,将他生生阻住。
这群人身上的衣服质料丝毫不比他差,他们能从上面下来,说明也不是一般的人物。
他闪避在旁,看见他们人多势众,便让他们先走。
岂料他们根本不走,且又一下子紧紧围住了他。
有人甚至在直呼他名:“陈朗?”
陈朗愕然:“你们怎会知道我名字?”
他虽同意唐东游把会晤的地点选在这里,却也郑重警告过唐东游,只许独自出面,不可多带一人。
那人冷笑:“我们不仅知道你名字,还知道你的具体身份,更知道你此次入川,是对唐门图谋不轨。”
陈朗脸色一沉:“你们是唐门的人?难道唐东游竟敢耍诈害我兄弟?”
那人的冷笑即刻变为杀机毕显的狞笑:“你猜对了,就是唐东游要害你兄弟。”
陈朗陈阅兄弟情深,闻言念及陈阅的安危,勃然怒发,挥拳就往那人胸口狠狠击去。
他的武功其实并不高,却一拳将那人击得跌飞出群,重跌在地。
其余人无不惊骇,他们毕竟只是一群连三脚猫功夫都不会的生意人。
陈朗厉叱道:“还不让开?”
其余人各自对望一番,某人站出来道:“唐门对我们有大恩,我们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动唐门的歪主意。”
陈朗冷哼道:“这么说来,你们不是唐门的人,知恩图报,很好。”
好字音刚落,这些人就纷纷地跌飞出去。
陈朗也看得傻住了。
只见一个大汉穿着敞襟褂子,袒露结实黝黑的胸膛,下身也只穿一条短裤,露出体毛茂盛的双腿,沾满泥污的脚大踏步走来,气势凌人地站在不远的对面瞪眼:“我们唐家照顾你们做生意,可不是为了养一群好管闲事的走狗,我们唐家用得着你们狗咬耗子?”
十几个人突然一起跌飞到大厅中央,简直比扔一颗霹雳弹还要惊险。
看戏听曲赌博的三教九流们如潮水般迅速退开,却又有不少富人认出那十几个人的身份,无不是和自己利害相关的伙伴朋友,于是潮水般迅速从雅室涌出,来到大厅围住了陈朗和那个人。
唐东山虽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却都是在唐门里,几乎从未外出寻过欢,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多。
但听他言语,明摆着就是唐门中人,然而唐门是巴蜀第一豪族,即便是门中地位最低下的仆役出来都会非常注重仪表,不敢有丝毫损害唐门声誉的表现。
他却不仅言语粗鄙,态度暴戾,还衣衫不整,大腹便便,光着泥脚就走来了,所以看着他的这一双双眼睛充满鄙夷,把他当成喜欢到处认豪门贵族是本家的落魄子。
只是这个落魄子竟可以一瞬间把十几个人摔跌在地,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实在可怕。
陈朗心惊地试探着问:“兄台是唐家的什么人?”
唐东山依旧瞪眼:“你们俩兄弟离开唐门时虽还小,我却也大不了多少,如今时光变迁,我们的外貌已非孩童,你认不出我,情理之中,幸运的是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陈阅此次入川以前,收集了唐门上层人物的不少资料,但并未查到唐门有这号吊儿郎当的古怪角色存在。
唐东山猛地一把拉住他衣襟,笔直要往楼上去,再没有人敢随便挡路了:“多年不见,再次相遇,实属快事,先陪我去痛饮几杯。”
他的泥脚刚踩到楼梯,唐东游唐五爷陈阅已先后走下来。
唐东游热情地笑着:“二弟,今晚你也来了,真是有趣。”
唐东山瞪眼:“少给我套近乎,我摸不透你的花花肠子,不和你打交道。”
唐东游也不因此窘迫,依然笑着:“咱俩的父辈不和睦,难道咱俩也要一直对着干?”
唐五爷打个酒嗝,从中转圜道:“看在我面子上,你们今晚都好好相处,别让外人取笑。”
唐东游向围观众人挥手:“都回吧,一场误会,是唐门自己人。”
众人惊骇地看看唐东山,像是仍难以置信这不修边幅的汉子竟真是唐门人,而且地位绝不在唐东游之下。
唐门的热闹很好看,却也历来不该看太久的,太久必将付出惨痛代价,所以众人逐渐散去,该干嘛还干嘛。
唐东山冷哼一声,一只手大喇喇地伸过去又紧攥住陈阅的袖子:“我们上去喝酒。”
他懒散地斜睨唐五爷,甚是不恭:“五叔,我想给你面子,可惜你面子在如今的唐门早就一文不值了。”
唐五爷也不生气,竟点头。
唐东山两手拉着陈氏兄弟,泥脚湿哒哒的,一步一个印子地踏上去。
看来今晚他不仅不给唐五爷唐东游的面子,洛煌的面子也不给。
唐东游笑意未退:“今晚我才见识到原来他这么有意思。”
唐五爷终于忍不住深沉唉叹:“猖狂后辈,唐门不幸。”
唐东游扶着愈显颓委的唐五爷,恭声道:“五叔别受他困扰,我们也上去继续喝酒。”
唐五爷道:“年老体衰,不能在这种地方久留,你自己玩吧,我先走一步。”
唐东游巴不得送走这个蛇一般阴毒难测的长辈,笑吟吟地扶着他走向大门,正巧看见洛煌回来了。
洛煌花枝招展地迎住他们:“唐五爷也在,今晚着实热闹。”
唐五爷不敢直视这个被老祖宗施压的四哥漠然休掉的嫂子,虽然经常来这里喝酒寻 欢,却最怕与她撞见,那将会触发他内心深处莫名其妙的窘迫和惭愧。
唐东游察觉五叔的不自在,急忙帮他掩饰:“你这里哪一晚不热闹?”
洛煌伸手也扶着唐五爷,媚笑柔声道:“五爷这么早就走了?这么早就累了?”
唐五爷消瘦的背脊立刻像是压上了一块无形巨石,沉甸甸地弯曲了,双臂剧烈发抖,嘴里剧烈咳嗽:“毕竟老……老掉牙……”
他咳嗽得真有点要掉出牙的样子,狼狈滑稽。
他的车轿已来到门前,唐东游洛煌一起搭手把他送进车厢。
他做贼般赶紧缩在车厢角落,不发抖,也不咳嗽,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渐行渐远的车轿被街市的繁华淹没,唐东游冷笑:“他似乎很怕你?”
洛煌跟着冷笑:“不做亏心事,就不用怕我了,我们那一辈的恩恩怨怨,你小子应该也早就知道。”
唐东游沉默,突然拿出腰间佩挂的折扇展开,扇着没有一滴汗的脸。
洛煌道:“夜凉如水,你却扇扇子,看来你也做过亏心事。”
唐东游啪地一声清脆,收拢了折扇,挂回腰间,亲热地挽住洛煌的手:“我是喝酒喝多了,你这里的酒真够辣的,走,上去再陪我喝两盅。”
洛煌罕见地对他显出一副长辈谆谆教诲的神态,抬起另一只手用力地戳他额头:“不学好,不干正经事,只想着调 戏老娘,告诉你,今晚老娘可不干了。”
唐东游看她严肃起来,苦口婆心的样子,立刻丧失信心,浑身难受,又准备取下折扇。
这时楼阁上一扇窗推开,一颗头探出来,冲着她大笑地招呼:“在这里能自称老娘的必定是干娘了,干娘来喝酒,别理那没趣的小子。”
那正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唐东山。
唐东游怔住:“干娘?”
洛煌笑道:“许你调 戏老娘,不许人家叫我干娘?”
唐东游突然明白,此时的自己输了。
他的输,很可能是在很早以前就已铺垫好的。
今晚是他相约陈氏兄弟来这里密商事情,岂料现在都被唐东山半路杀出来拉走了,他又不能冲上去动手。
唐东山的底细,始终是冰山一角,今晚才开始一点点露出更多的信息。
第一个关键信息就是,唐东山并非在唐门深居浅出,他不仅早已来过这里,还和洛煌有了些秘密。
那些秘密不管是什么,都不会对唐东游有利。
今晚还很长,唐东游或许还可以想出奇招来扳回局面,毕竟他也和别人有了些秘密。
他转身,向洛煌显出罕见的礼貌,一揖到地:“干娘去吧,晚辈告辞。”
洛煌不讶于他突然也叫自己干娘,笑嘻嘻道:“好,毕竟你们不对付,强行拉你们同桌饮酒也要不开心,就只有这样遗憾了,改日干娘专门陪你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