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离了山河,西行数日,没甚心思。
这日,凝寒行至一枯树林外,于一石上坐了,环看四周,只冷冷一笑,轻轻一叹。
绝尘道:“既有心事,莫憋在肚里。”
凝寒不言语,只随手捡起一块石子,狠命掷入一潭死水之中,未见涟漪,只换的凝寒一声轻笑。
凝寒道:“何来心事。”
绝尘道:“既无心事,如何连日闷闷不喜。”
凝寒道:“我所思为何,你如何不知。”
绝尘道:“自入山河,便整日强打笑颜,这已离了三五日,却何依旧。”
凝寒道:“你既知晓,何来问我。”
绝尘道:“我倒想让你讲一讲。”
凝寒道:“讲来何用,你可替我解开。你若解得开,又何须闷至今日。”
绝尘道:“我虽不懂,总好过闷在心里强些。讲出来,兴许松散些。”
凝寒轻轻笑了一笑,道:“我,冷凝寒,竟是姓温,还是姓冷。”
绝尘不做答言。
凝寒又道:“我若姓温,温氏一族,于我无半分情愫可言,若不姓温,现却有那一两个于我有几丝血缘之人尚存。我若姓冷,冷氏一族,于我并无半分血脉,若不姓冷,现却有那整整一族承先母之姓。温族无情,虽有血缘,不去思量也便罢了,本就是那无所谓之人;冷族无血,虽有至情,然现此一族人,如何堪愿无缘无故将我这无缘故之人视为族人。”
绝尘道:“你可有决断。”
凝寒道:“断而不舍,亲却难近。时至今日,可视作血亲之人已不存于尘世间,此两族虽在,我却仍是那孤零零之人。”
绝尘道:“何来孤单一说,私情仍在。”
凝寒道:“此二者如何可得相较。一为骨血所依,一为两心相属,怎能混为一谈。”
绝尘道:“依我之见,你倒不如见些旧人,也趁机将这般烦心事搁置一旁。”
凝寒不言语,只闷声坐着。
凝寒心内有事,整日无魂般四下闲逛,也不管睡为何处,醒见何处。
至六月末,遥见龙曲凤鸣远现眼前。
凝寒心内不觉一慌,转眼看向绝尘,道:“可是你做的好事。”
绝尘道:“我何曾有事。”
凝寒道:“醒睡间,所处大有不同,若非你暗中捣鬼,又何人有此能耐。”
绝尘道:“既已身至,何不进城一番。”
凝寒白了绝尘一眼,绕过凤鸣,行至龙曲南城门之外。
凝寒遥见龙曲城外,有大军驻守。城墙百丈之外,又有客店,民驿,茶铺数家。
凝寒心内称奇,暗思,这龙曲怎如此不同,怪的很。
见天色尚早,凝寒随意寻了个茶肆暂坐。
凝寒枯坐半日,一伙计方上前来,道:“公子可要用些啥。”
凝寒道:“不必,向小哥打听点事。”
那伙计笑道:“公子可真会开玩笑,小店只不过卖茶卖水卖吃食的小本买卖,可不是那买卖消息的大生意。您老要是打听啥事啊,劝您往前走两步,保不齐会有。”
凝寒不觉白了那伙计一眼,随手取了一小块银子随手丢于桌上,道:“沏壶茶,来两碟点心。”
那伙计咧着嘴,收了银子,道:“公子稍等,马上便好。”
少刻,那伙计沏上一壶茶,另两碟点心,摆于桌上。
那伙计道:“公子慢用。”说完,转身便走。
凝寒正了正身子,道:“回来。”
那伙计忙转过身,陪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凝寒道:“这城外怎这阵仗。”
那伙计道:“前些年各藩王你打我杀的,乱的什么样,这新君登位,也得防一手不是。”
凝寒道:“这些个店铺,就这么建在城外,倘哪天乱了,也不怕一股脑就没了。”
那伙计道:“哪有那多事,定能安稳个几年。”
凝寒点头应了一声,随手倒了一杯茶。
那伙计道:“公子可是要进都城。”
凝寒点了下头。
那伙计道:“这可是个麻烦事。”
凝寒道:“此话怎讲。”
那伙计道:“公子初来此地,想必是不清楚。这些年,规矩是一年严过一年,若非城内人,再没个文书,还真进不去。公子倘是城内有个亲友,您写封信,托那民驿的给您送进去,过个三五日,便可出城把您接进去。您若没个亲友,恐怕这辈子,都难进城喽。”
凝寒应了一声。
那伙计道:“小人替公子安排安排,住店,送信,保准妥当,花不了您几个银子钱。”
凝寒道:“不必。”
那伙计道:“您若着急,再多花上百十两银子,小人带您进去。”
凝寒不去理会,端起茶杯。
那伙计道:“您别一声不吭啊,小人好心帮您,免得耽误了您正事不是。您若有其他事呢,好说,有银子没办不成的事。”
凝寒不想听他聒噪,放下茶杯,随手取出都尉营令牌,在那伙计面前晃了晃,那伙计愣了一下,忙施了一礼,悻悻去了。
凝寒饮了口茶,那滋味,忙吐了出来,夹了块点心,但嗅了嗅,复掷回盘内。凝寒不免朝一旁白了一眼。
这一眼,不免瞥见一男子,一身破旧,身前挂一木盒,用一红布盖住,正一桌接一桌的鞠躬施礼,那些个食客似是见了晦气一般,吆喝着往外撵。
不多时,那男子行至凝寒桌前,躬身施了一礼。
那伙计忙跑过来,吼道:“快走快走,别在这惹晦气。”
凝寒道:“既来了,略坐无妨。”
那伙计道:“公子别搭理他,这玩意晦气的很,您别沾了晦气才是。”
凝寒不理那伙计,对那男子道:“我正一人,但坐无妨。”
那男子谢过,坐了。
那伙计道:“让你坐你还真坐了。公子别理他,这家伙在这转了半多月了,不住店,不吃饭,困了寻个草窝睡一觉,饿了一桌挨一桌的讨食吃,没个亲友,还非嚷着要进城,说他两句又不听,什么玩意。公子……”
凝寒早已听不下去,抓起一把筷子呼那伙计一脸。
那伙计没好气的转身便走,道:“若不是看都尉营的面上,哪还容你安安稳稳坐那。”
凝寒猛拍桌子立起身,指着那伙计,怒道:“再多聒噪一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那伙计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冲凝寒吼道:“谁怕你不成。”
绝尘瞬身上前,一手掐住哪伙计脖子,硬生生摁在地上,那伙计脸憋的通红,双手不住乱抓。
那店老板见了,忙跑出来,冲绝尘施礼,又冲凝寒不断鞠躬。
绝尘松了手,瞬身回至凝寒身侧,那伙计咳了半天,方缓过气来。
那店老板冲凝寒施礼道:“小子不通实事,大爷切莫怪罪。小人定好生责罚他,给大爷出气。”
凝寒狠命坐了,道:“罢了,去吧。”
那店老板连施数礼,去了。
凝寒略平复下心情,对那男子道:“方才可吓到了。”
那男子佯装定了下神,道:“还好。”
凝寒倒了杯茶予他,那男子接过,一口饮干。
凝寒道:“可是饿了。”
那男子呆了一下,点了下头。
凝寒将两碟点心推至那男子跟前,道:“你若不嫌腌臜,随便用些好了。”
那男子也不客气,将两碟点心一扫而光,狠命饮了杯茶,方才咽下。
凝寒道:“可吃饱了。”
那男子低头不言语。
凝寒侧身道:“伙计,过来。”
那伙计急忙忙一路小跑上前施礼。
凝寒掏出一锭银子,拍于桌上,道:“好菜好饭好茶的端上来。”
那伙计称是,随手取捡银子。
凝寒一筷子敲在那伙计手上,那伙计忙收手回去。
凝寒道:“莫搞这些个腌臜物件恶心人。”
那伙计称是,转身去了。
少刻,那伙计重新沏了壶好茶上来。
凝寒倒了一杯予那男子,那男子谢过。
凝寒道:“公子如何称呼。”
那男子道:“在下月双迎,谢过公子。”
凝寒道:“鄙人姓冷。”
月双迎道:“冷公子,月双迎谢过。”
凝寒道:“公子初至此地?”
月双迎道:“鄙人同家妻世间游览,初至龙曲。”
凝寒道:“敢问公子,祖居何处。”
月双迎道:“百岳。”
凝寒道:“如此之遥,一路想必辛苦异常。”
月双迎道:“尚可。游遍百岳,再至青泽,离家至今日,已有十数年。至如今,盘缠几近用尽,落得如此狼狈,倒让冷公子笑话了。”
凝寒道:“既是如此,因何不早日还家。”
月双迎摇摇头,道:“鄙人曾与家妻立下誓言,必要相伴,游尽大好河山,赏遍壮丽盛景,如何敢违。现行至龙曲之外,便想着进城内略看看。”
凝寒道:“身为男子,受些劳困倒是无妨,只尊夫人如何受得住。”
月双迎闻此,低头不言语。
凝寒心内自觉或是言语有失,道:“公子似未有甚年岁。”
月双迎抬头,看向凝寒,笑道:“不怕公子恼我,若论年岁,在下恐比公子略长。鄙人如今,已二十有七。”
凝寒惊道:“如此算来,公子离家之时,方十五六岁。”
月双迎道:“十六岁,年岁已不小了,理应有所担当。”
话间,那伙计复上前来,摆了满满一桌子饭菜。
凝寒尝了两口,拿起银子,放进那伙计手里,那伙计施礼去了。
凝寒道:“若有可心的,随意用些便是,这地方,也没甚好的。”
月双迎谢过,拿起筷子,狠命扒了两口。
见凝寒仍是自顾个的吃茶,月双迎搁了筷子,道:“公子怎不吃些。”
凝寒道:“敞开吃些便是,我不甚饿,不过略坐坐。”
月双迎应了两声,也不再掩饰,吃的宛如饿鬼一般。
月双迎吃罢,打了两个饱嗝,又饮了两杯茶,缓了一缓。
凝寒道:“可要另带一些,交于尊夫人。”
月双迎垂首半日,道:“谢过公子好意,只……”
月双迎犹豫片刻,道:“鄙人故事,公子可愿一听。”
凝寒略一点头。月双迎道:“鄙人与家妻自幼相识,我虚长两岁,乃是两家自幼定下的亲事。我喜山川俊美,她喜林花繁茂。幼时相伴,读尽壮美诗篇,赏遍俊秀画卷。我二人曾相约,成年之后,相伴共游世间,踏遍四国山川,尽赏四国盛景,仰观国都恢壮,俯瞰天际波涛。只上天不怜,尚未成亲,便独留我孑然于世。”
凝寒不觉一惊。
月双迎起身,恭恭敬敬向凝寒施了一礼,道:“月双迎携家妻谢过公子。”
凝寒道:“你可有住处。”
月双迎道:“随意寻个地方便是。”
凝寒道:“可要寻家客店,暂且住下。”
月双迎道:“鄙人身无银钱,岂敢再劳公子破费。”
凝寒道:“进城一事……”
月双迎道:“世间难事,终有一法可破。谢过公子。”
月双迎复施一礼。
一阵微风吹过,掀起那盒上红布。凝寒瞥见,那盒内,正一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