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哥,”明王疾步追上高照步伐,“师兄还没有被接回来,徽州的案子还等你调查,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冲动!”
“这么多年养成的脾性,改不了啦。”高照自嘲道。
“和父皇认个错吧,就当是为了大魏。”明王挡在高照面前。
高照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四方城墙,心生感慨,“少时立志成为护国大将,那会儿心高气傲、凡事由着本心,即便做错了事也只会被人视作莽撞无知;如今倒真做了大将,被千万人盯着,凡事三思而行,再也不敢似年少时那般轻狂,更回不到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悲叹啊,初心。”
明王是个规矩的皇子,除了军师失踪这一次,从未放纵过自己。一路看着高照从放荡不羁到顾全大局的转变,深深理解高照心中苦闷,“父皇坐拥大魏江山尚不能为所欲为,高大哥身为将军又岂能放浪形骸。”
“你说的对。但还是觉得心累。你说,阿渊鞠躬尽瘁,却不能换得一身清名,我出生入死打了这么多年仗,还要背负居功自傲的恶名。何苦呢?”
明王心中急切,语速也快,生怕高照不听劝,“高大哥,你不能只把这些片面之词听进心里。上至朝堂下至百姓,他们都尊敬师兄、爱戴师兄,也信仰高大哥、敬仰高大哥。在大多人心中,师兄一直是大魏的再世诸葛,高大哥也一直是魏国的英雄。”
“哈,你甭编着话来安慰我,”高照拍了拍明王的肩膀,背起手道,“我现在挺羡慕明德那小子,吃喝玩乐,尽享人生乐趣。”
“高大哥,”明王盯着高照的眼睛,“想喝酒吗?我陪你。”
“酒消千愁。好啊,那就痛饮一场,不醉不归。”高照豪迈道。
二人正要抬脚离开,荣甫一路低头揩着汗,不留神就撞到了高照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
“荣大人要不要一起喝两杯?”高照打趣。
“不凑这个热闹了,我还有案子要查。”
“你手上拿的什么?”高照瞥见荣甫手里的折子。
“哎,我这脑子越发糊涂了。”荣甫拍着脑袋,“要呈凑陛下的折子,愣是给忘了。”
“是昨天逮着的人审出什么吗?”高照问。
荣甫捏着奏折,不知该不该回答。
“我就是随口问问,”高照道,“荣大人不想说,也不勉强。”
荣甫想了想,即便高照交了官印,但周校尉还背负皇命;就算周校尉不说,明王那里也得交待一番。所以高照若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自己这不上不下的官,犯不着得罪嘉毅侯府的二公子,遂低声交待,“那人是个差役,在大理寺做事有五六年了,挺本分一个人。说是有人以其家人为要挟,让他在赵副将的药里加黄芪,他想着不是什么毒药,就应了。”
“那他可说要挟他之人是谁?”高照问。
“可能无人要挟,不,更确切的说,他身后之人并未要挟他。”
“什么意思,”明王急不可耐,“荣大人你说话能不能别跟打哑迷似的。”
“据查,那差役并无家人、并未婚娶,”荣甫不紧不慢道,“所以他口中的要挟,只是一个幌子。换句话说他是受命下毒,却不肯供出背后之人。”
“以老三的手段都问不出有用的话,他嘴巴还真是硬。”明王咬牙。
“殿下,卑职要将案子呈奏陛下,先行一步。”荣甫向明王拱手,又向高照道了声“告辞”。
“高大哥,此事你怎么看。”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隐隐觉得那人掖着的秘密,”高照收回目光,“很可能让人万分震惊。”
国子监学子簇拥着卢司谏散去,高照与明王踱着步子徐徐而行。
“高大哥,齐相今日呈报的户部账目问题是你查出来告诉他的吧。”
“嗯。”高照以为明王的重点是齐相的参奏。
“以前觉得高大哥是骁勇善战的武将,今日才发现高大哥是文武双全。”
“嗯?”
“那两箱子账若换我来看,绝不可能两天就查出问题来。”明王解释。
“那账目的问题不是我看出来的。”高照坦言。
“那是谁,”明王惊异,“周校尉?”
“不是。”高照笑着摇摇头。
“总不会是张冉!”明王的下巴快要掉下来。
“是天天被你鄙夷的祝筠,”高照平静地帮明王阖上下巴,“而且,他用一晚上就看出来了。”
明王被雷劈了一般立在原地,觉得还不如告诉他是张冉那个粗人看出来的,“他不是白玉京里的郎倌么,还懂账?”
“我记得他说家里以前是经商的。想来是家境落败,才被买到白玉京抵账吧,”高照背起手来,“尚书认罪了吗?”
“不是尚书。是户部侍郎隋行,他逃了。”
“隋行?”高照觉得难以理解,“他当年可是国子监里的翘楚,怎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世事易变,人心难测。等抓到他就清楚了。”
明王府的马车候在宫门外,明王拉着高照长吁短叹地上了车。
夜半三更鼓响。将军府大门打开,高照带着一袭风尘归来。
“将军,”张冉抖擞精神从墙角爬起来,“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日里可有人来找过我?”
“没有。只有长公主让大管家给将军送牛乳。哦,还是温的。”张冉捧起罐子,“将军您要不要趁热喝。”
“你们吃晚饭了吗?”高照脱下宽袍。
“我吃过了。”
“祝筠呢?”
“他啊,睡着呢。睡了一天了,中午就没起来。”
“那他一天没吃饭?”高照皱眉。
“不饿吧,饿了自然就起来吃了。”
“牛乳给我盛一碗,我去看看他。”
八月既望,月色明朗。房门推开,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屋子里像点了烛火一般明亮。祝筠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睡得正酣。
“长安。”高照放下牛乳,附耳轻声呼唤。
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声音还是感受到呼出的气息,祝筠的耳朵动了动。
“长安,你饿不饿。”高照的手搭在被子上轻轻晃到。
祝筠睡得有些懵,梦里自己还是小时候的模样。那时父亲外出经商,短则三两日,长则半月余。而父亲归来时,总在睡梦中,出其不意。
“好困。我可不可以再睡一会儿。”祝筠睡梦里向慈爱的父亲喃喃央求。
“乖,先起来把牛乳喝了,喝完再睡。”
高照坐到祝筠床头,把祝筠扶起来。
“父亲是不是刚回来,身上冰冰凉的。”祝筠昏昏沉沉地贴在高照的肩头。
祝筠的声音里带着稚气,嘴里说的含糊不清,高照听得也不真切。
“嗯,昨晚辛苦你了。”高照把碗递给祝筠。
“你还喝酒了,喝了好多酒。”祝筠闭着眼睛嘟哝着。
“属狗的吧,睡着觉鼻子还这么灵。”
祝筠捧着碗,摇摇晃晃的把嘴巴贴了上去。高照担心他捧不稳,湿衣服上,遂驮着的手一直放在碗底。
祝筠当真是饿了,咕嘟咕嘟就干了一碗。
“喝完了。”祝筠抬起脑袋,朦胧着睡眼,呼吸之间散发着淳淳奶香。祝筠舔了舔嘴,不留神嘴角还挂着一滴奶白。
“还要吗?”高照伸出拇指,擦拭他的嘴角。
祝筠闭着眼睛,摇摇头。
“那睡吧。”高照又把他放倒,掩紧被子。
祝筠小时候每每听闻父亲即将归来,就会坐在院里等候至半夜。但小时候多觉,祝筠从来熬不住漫漫长夜,打着瞌睡趴桌子上就睡着了。所以父亲回来时,祝筠多已被姨娘抱回房,沉浸在甜美的梦里。
可即便困的睁不开眼,溺在梦里的祝筠也会十分享受父亲带着风尘的亲昵爱 抚,常常会腻歪地抱住父亲的手。
所以,高照正准备捻手捻脚出门时,毫无例外的被祝筠拖住了手。
祝筠寻着手心的温度,把脸贴上去蹭了蹭,像极了刚出生还睁不开眼的小奶狗。
高照只觉得手背像着了一团火,灼得他发烫。他噌地把手收了回来。
高照捂着胸口,尽力平复气息。有些慌。这种慌张,是他二十二年的光阴里不曾有过的。面对陛下的呵斥不曾慌张,面对敌国十万大军更不曾慌张。可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跳得很快。
应是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