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珩在品酒室的门口站了足有十多分钟,直到我把散落一地的东西都收拾好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走开了。
我不知道这期间他都在想些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安慰?他的自责?还是他拍着胸口,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理智上,其实我比谁都明白,他现在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事情再无稽再荒诞,也已经发生了。
况且,我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所以这件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偶然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完全不具备引起他重视和提高防范的必要性。
至于我所受到的惊吓,这种主观情绪根本无法量化,自然也就不可能要求得到等值的赔偿,不是么?
但是在情感上,他这样一声不吭、就连一句简单的道歉都没有,又实在是令我心寒不已。
委屈与愤怒交织在一起,如同燎原野火一般,在我的胸腔里越烧越旺。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呼痛和求饶的声音,我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于是快步走到窗口向下看去,果不其然,就是阿光在帮我出气。
只见他用鞭子正狠狠地抽打着那六个人,这一幕,让我心里既灼烫又发冷的怪异感觉,总算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想必也是为了方便统一实施惩罚,他们这才把该带回来的都带回来了、该从水里捞起来的也都捞起来了。
阿光的鞭法显然十分了得,出手精准又狠戾。
即使是在不怎么明亮的路灯下,也照样可以看到他虎虎生威的气势,以及如幻影一般的红色风刃。
不过,后来在得知鞭子就是他最拿手的武器时,我反倒还诧异了一下。
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就像是古代持剑走天涯的侠客,面上孤冷清高,内里却满怀着以苍生为本的善意。
或者更直白一些来表达,那就是我认为,锋利冷硬的宝剑才能与他的外形相辅相成,而不是气质偏阴柔的鞭子。
毕竟,颜值即正义嘛!
阿光自己有没有武侠梦,我一直都不知道,但他后来在我的怂恿之下,倒是真的开始练剑了。
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此刻看到那些人渣被他用鞭子抽得无处躲避、只能哀嚎着在地上各种翻滚时,还是挺解气的。
可惜就是有点辣眼睛,毕竟挨揍的,个个都是光着的……
在不知不觉中,夜已过半。
我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沉默地坐在品酒室的窗口,一边看着外面惨淡的月光,一边回忆着傍晚发生的事。
然后越想,心情就越复杂,包括思绪也变得乱糟糟的。
以至于我在回头看到这一屋子价值不菲的名酒时,就莫名地有了一股借酒浇愁的冲动。
想到什么就干什么,难得情绪化的我,决定纵容自己一回。
于是带着些报复的心理,我挑了一支看上去最贵的酒,接着找到开瓶器就动手了。
连在惜和优爱那对十分懂得享受的母女,过去非常信奉红酒美容的说法,所以每晚在临睡前都要喝上那么一两杯。
十几年来,看着佣人们帮她俩开瓶醒酒什么的,我看都看会了。
不过,那对各方面都极为神似的母女,在酒量上却是大相径庭的。
优爱随了优成岳,父女俩都属于贪杯又没量的类型,一喝就醉、醉了就各种作。
但连在惜却是酒桌上的女王,据说但凡公司和家里有重要的应酬时,都是她亲自出马的。
可见她即便不是千杯不倒,也绝对是个中翘楚了,这一点我倒是像她,是个潜在的小海量。
只是以前在安城的时候,并没有得到过证实,还是后来与楚齐她们拼过几回酒,我才知道的。
一想到楚齐,我就想起了她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生不如意,十有九点九。
若是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的不如意,十成十有多!
提起楚齐,我就又顺势想到了大学寝室里的另外两个女生。
虽说我与她俩的交集并不算多,但相处却大体还是愉快的,毕竟那二位也是心思单纯又豁达开朗的姑娘。
我们室友四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地方,原本有着迥异的生活和饮食习惯。
但可能是同一类人的缘故吧,我们在彼此熟悉之后,不仅习性开始趋同,就连口味也越来越相似了。
例如喝啤酒撸串,就是我们在夏日里最常吃的宵夜,当然还有麻辣小龙虾、烤肉和火锅,我们也都很喜欢……
如果早知道,我无法陪她们一起毕业,那我当时一定会尽量减少打工的时间。
哪怕只是多一些空暇,去跟她们吃饭逛街聊天八卦也是好的,更何况,我还能借此多享受一段自由的时光。
自由,这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依然弥足珍贵,却再也可望不可及了……
又是在不知不觉中,一整瓶红酒伴随着回忆和遗憾,统统进了我的肚子。
空腹喝酒会不会伤胃之类的事,我没有考虑过,只希望灌醉自己后,心里多少能舒服一些。
这么想着,我就顺手又开了一瓶。
等两瓶红酒都喝完了以后,我的脑子其实还是清醒的,就是意识有点飘,感觉自己能上天。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好像就有些打脸了。
我低估了红酒的后劲,同时对自己的酒量也自信过了头。
所以当一道高大的身影向我靠近时,我竟然傻兮兮又非常豪爽地“请”人家陪我一起喝,完全忘了该有的戒备。
裴玉珩的嘴角抽了又抽,看着价值六七位数的名酒,被眼前这个不识货的小姑娘当成白开水一样牛饮时,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尤其是眼看着某只小爪子,又不安分地摸向了第三瓶酒……
他确实有些心疼自己的珍藏被糟蹋,但更心疼这个已然醉醺醺、却仍执着于灌自己酒的傻丫头。
毕竟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啊!
不过他很快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处于醉酒状态中的优沫,与平时的她完全不同。
该怎么形容呢?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人儿……
不对,应该说此刻的优沫,比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克制的她,更加的可爱,同时也终于有了一些孩子气!
只听她一会儿说,自己要开花了,让人赶紧找个好看的盆给她埋起来,还叮嘱别忘了施肥和浇水。
一会儿又说,她要飞上月球去跟嫦娥姐姐讨月饼吃,尔等凡人不要拽着她宇航服的裤角,省得妨碍她升天。
一会儿还说,她是村东头地主家的傻儿子,要娶村西头的美貌小寡妇,聘礼是百亩良田和猪马牛羊若干……
总之就是各种角色代入,裴玉珩已经记不全了,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演起戏来,还挺煞有介事的。
尤其是在反串地主家小少爷的时候,她那满脸轻佻和猥琐的表情,简直能恨得人牙根痒痒。
可她却偏偏还挥舞着一双小粉拳头,软糯地喊着要冲破世俗的牢笼……
这酒疯发的,着实是可爱又萌蠢至极!
裴玉珩认真地看着听着,从忍俊不禁的喷笑,慢慢发展到了后来的捧腹大笑。
他自己都记不起来,上一次这么开怀是什么时候了。
如此逗趣又好玩的优沫,是他从未见过、甚至是连想像都想像不出来的。
所幸他也已经习惯了,习惯自己以为的了如指掌,到了现实的面前,就会变得片面或失真。
因为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永远都有着出乎他意料的一面。
连他这样严肃冷漠了许多个岁月的人,也在这一刻被击中了全部的笑点。
只是在笑过之后,他的心里却又悄悄地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样对他毫不设防的、袒露出自己真性情的优沫,无疑是生动的,也是更能令他心动的……
半个小时后,手舞足蹈又蹦又跳的人儿终于累了,这才自动停止了角色扮演的游戏。
然后走到他面前愣愣地看着他,这一举动,令裴玉珩一时有些无措。
眼前的这张精致玉颜,只因染上了那一抹绯色,便一改平日里的清冷、显露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和妩媚。
而那双翦水秋瞳里雾气沼沼的,当她眼神迷离却神情专注地看过来时,饶是镇定沉稳如裴玉珩,心跳也不由得开始加速了。
不记得在多少个夜里,他都曾幻想过这一幕——优沫深情款款地看着他,眼里和心中都只有他。
虽说此刻这只意识朦胧的小醉猫,那眼神与深情绝对半点边也沾不上,甚至都不一定还能认得出他是谁。
但不可否认,只要被她这么定定地、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心跳就会失去正常的节奏。
接着呼吸也不自觉地乱了频率,脸颊和耳朵更是不争气地开始发烫。
可惜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来让这突然变得旖旎和暧昧的气氛,回归到“正途”上时……
优沫之前那个冰冷中带着恨意的眼神,就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脑海中一跃而出了。
然后仿佛是退潮一般的,他心里刚升起的火热与躁动,只在眨眼间就冷却并沉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