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虚看着熟睡中的爱子纪平,衣笥中破旧的衣裳,床底磨损的布鞋,想起他平日里开朗的笑容,心中既欣慰也自责。
不过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他和原云踪已将金子埋藏妥当,很快,他们就要离开日泉镇,去过另一种日子。
想到这些,纪伯虚略感安慰。
回到卧房,微弱的烛光下,妻子蒋盈正坐在床头,竟未就寝。
“你可有话要对我说?”妻子看着一脸惊讶的丈夫,抢先问道。
纪伯虚定了定神,轻柔地走到妻子身边坐下,脑子里搜寻着词汇,屋子里陷入沉静。
妻子叹了口气,她不想逼丈夫诓骗自己,只好说道:“你确定不会连累到我们,是么?”
纪伯虚点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走?王大哥和程县令那边,你打算如何交代?”妻子的话语中依旧透着隐忧。
“放心,我会处理的。”纪伯虚答道,他一脸几日夜不归宿,聪慧的妻子必然已经猜到个大概。
蒋盈靠在丈夫的胸膛上,惨弱单薄的身躯微微发颤。
纪伯虚将她抱紧,轻抚着爱妻的脸庞,他触摸到妻子的汗水在肌肤表面凝结,心中暗暗发誓,不会再让她担惊受怕。
两人依偎在一起,慢慢睡下。
一大早,纪伯虚便赶往巡检衙门,他来的很早,府内只有零散的几个差役正在归置杂物,见到纪伯虚纷纷都依礼问好。
教谕何文司从书房中走出,手里抱着文案书册,正好瞅见了纪伯虚正在院子里踱步,连忙带着笑脸走上前去。
“纪捕头。”何教谕招呼道。
“何教谕,你竟会来这么早。”纪伯虚抱拳道,他看出了何教谕的倦意。
“哎哟,昨天晚上镇东废街有强人出没,杀了一个近影山庄的人,我压根儿就没回家,忙了一夜。”何教谕眯着眼,两道黑影挂在眼睑。
“噢?强人可有追上?”纪伯虚问道。
“害,追个屁啊,影儿都没瞧见,按现场打斗痕迹来看,就算追到了,我们那些个捕快又哪里是对手,还得是您出马才行。”何教谕抱怨道。
“可惜,我已被停职了。”
“额,对,你看我都忘了这茬儿了。”何教谕拍了拍脑门。
“不知这近影山庄可有人来取尸入殓?”纪伯虚又问道。
“欸,我正为这事发愁,这个匡不鸣啊,哦,就是昨晚上死的那人,这匡不鸣未有家室,在何百义手下大小算个头目,惨遭横死,死状更是血肉模糊。恐怕这近影山庄最近要有所动作了,哎,日子不好过咯。”何教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好了,纪捕头,我要赶紧将这些手续送到县令大人那儿去,就不多说了,等你复职之后,我们几个教谕、主簿、税官给你摆酒。”
说罢何教谕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内堂走去。
“死状...血肉模糊...”纪伯虚楞在原地,口中呢喃。
他回忆起昨夜那名刀客下手时的画面,快如电掣的一刀,心里大惊。
他还没死!匡不鸣根本就没死!
纪伯虚捏紧拳头,背脊冷汗迭出,整个人如坠泥沼之中。
他本想今早赶来拜见王传师,更准备好了一套罢官离乡的说辞,可这何教谕的话,却吓得他胆战心惊,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半步也挪动不得......
清晨的码头已经挤满了渔夫船家。
原云踪难得将自己收拾得这般干净,一身儒雅白袍光鲜亮丽,袍脚上翻,塞入腰带之中,凸显得自己干练洁净。
他看着自己心仪的女子,正帮衬着渔夫们装网抬兜,准备出江打鱼的家伙事。女孩不时擦拭额头的汗水,潮湿的江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原云踪甚至能感到那几缕发梢从自己脸颊上划过。
一个抱着鱼篓的船工从他身边赶过,碰醒了正在出神臆想的少年。
他抚了抚胸口,大步走了上去。
一名船匠认出了他,招呼道:“原捕快!今日休息么?”
那人见他身穿常服而非官袍所以有此一问。
原云踪打了个马虎眼搪塞过去,脚下步伐更快了些,直朝着女孩走去。
“您?您有什么事?”那女孩半蹲着,抹了一把发际,抬头看着一声不吭杵在面前,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原云踪。
原云踪深吸一口气,潮湿的鱼腥味瞬间漫入口鼻,直至胸腔,令他生生把话噎了回去。
“小婉,你快点的,磨磨蹭蹭干嘛呢?”船上的一名黝黑汉子催促道。
小婉回头应答道:“来了,来了。”
她站起身子,可眼前的白袍少年已经消失无踪。
原云踪快步离开码头,心中忐忑又得意。
“原来她叫小婉。”他自言自语道。
知道女孩名字的他仿佛如获至宝,全然忘了自己还有许多其他的话要讲。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集市,小贩,食铺都已开门营业,吵闹的吆喝声还未将他从自己的世界中拉脱出来。
直到街边早膳铺子的一名精壮汉子叫到他的名字。
“原兄弟!”
原云踪循声看了过去,正是几个捕快聚在一起,吃着白面稀粥。
他性格孤傲,只跟纪伯虚对付,虽然同他话痨碎语不断,可跟其他同僚却不怎么来往,常常冷面寡言。
但今日的他心境不同,竟然堆着笑脸迎了过去。
几名捕快见原云踪的反应模样跟往日大相径庭,加上他们都知道纪伯虚和原云踪停职一事,心里更加纳闷他为何如此高兴。
原云踪跟几人打了招呼,这些捕快知道他武功高强,平日里都想着巴结,见他今日满目春风,心情畅快,连忙让了个座,也好趁机熟络熟络。
“原兄弟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一名捕快问道。
“无事一身轻,算不算喜事?”原云踪回道,他已觉察自己方才心思露得太多,当即收敛起笑容。
“那可真是羡煞兄弟们了,咱们忙活了一晚上,这才有功夫寻个店面填填肚子。”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昨晚如何发现废街尸体,又如何追踪凶徒不得的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
直到提起尸首的死状之时。
原云踪登时如遭雷劈,手里的茶碗被他发力一握,碎的七零八落,细细的血线从掌中流淌而出。
“怎,怎么了?”
几位同僚不明所以,不知是他们哪里说错话,还是提到了什么,惹得原云踪如此反应。
“哼,这帮江湖强人,当真无法无天,竟然在日泉镇杀人。”原云踪反应极快,连忙绕词遮掩一番。
“哎,那还不是你和纪捕头昨晚不在,不然凭你们的本事,肯定能追到那些歹人。”其中一人附和道。
原云踪心里慌乱,可表情沉稳,他耐着性子和几人吃完后,连忙告辞离去。
他呼吸急促,脑子飞快思索运转,避开大道人群,转进了一条无人小巷之中。
原云踪一手扶着墙,斗大的汗水从额头渗出,他扯了扯衣襟,也并未觉得呼吸顺畅,仍旧止不住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人靠近,原云踪出手如电,横臂舒掌击了过去。
那人反应也快,侧身之时底掌一托,化解了原云踪饱含杀意的一招。
“是你?”原云踪看清来人,正是纪伯虚。
“我从码头就跟着你了。”纪伯虚甩了甩胳膊,他刚才虽然接下这招,可手掌也被震得酸麻难忍。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纪伯虚轻声道。
原云踪靠着墙,见纪伯虚这般询问,想必也知晓了其中缘由,心下反而稍安,开口道:“我们被玩了。”
“不错,我已问了仵作,听他所言,我可断定近影山庄收敛的尸首不是匡不鸣。”
“是那三个佣兵。”原云踪奇道。
“至少是他们一伙的人干的。”
“他们真能算到有人会伏击匡不鸣?竟然可以提前准备另一具尸体。”原云踪难以置信。
“在我们分好金子离开后,有人出现偷梁换柱,匡不鸣更是假死已求金蝉脱壳。他们本就有两手准备,就算没有我们的意外出现,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依然还会出现在那。”纪伯虚分析道。
“噢!是了,匡不鸣他背叛何百义,收了黑钱后,自然会想方设法逃出西苍马家的势力范围,安全起见,所以有这般安排。等到何百义发觉不妥之后,他恐怕已逃出西武林了。”原云踪跟上了纪伯虚的思路,补充道。
“我们的出现只是打乱了他们的部分部署,那具假尸仍然可以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去稳住何百义和官府,但这笔金子嘛,恐怕那三个佣兵背后的头头不会就此罢休。”
“这伙势力来头不小,原来日泉镇里有这般了不得的角色。”原云踪倒吸一口凉气。
从两人的分析可以得知,这股佣兵势力庞大,心思更是缜密,以纪伯虚在日泉镇这么多年当差的资历,竟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帮佣兵的头领是谁。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纪伯虚表情凝重,眼神深邃难测。
日泉镇外,几名商客打扮的人赶着路。不远的路口处,两名车夫和一群戴着斗笠的黑衣汉子正在等候。
“匡老板,你可算来了。”黑衣人群为首的一人,正是封老大。
商客之中也走出一人,正是匡不鸣,他脸色憔悴,满脸不悦。
匡不鸣认出了封老大身后人群里的三名佣兵,正是昨夜保护匡不鸣跟纪伯虚二人交手的剑客,枪客和刀客,故意说道:“封老大,你那三个手下可不怎么样。”
那三人将头一低,不敢直对匡不鸣的视线。
“这日泉镇藏龙卧虎啊匡老板,请你见谅他们办事不力,不过你现在已经安全出镇了。”封老大有些愧疚,安抚道。
他回过头去使了个眼色,身后一名手下递上了一个包袱。
“这是您的银子,我都换成了银票,放心去西川过日子吧。”封老大微笑道,脸上的刀疤格外渗人。他接着说:“昨夜事出突然,我的三名手下又临阵不敌,导致你的一箱金子被夺。折算之后,我又补了三百两,算作是对你的补偿。”
“那两个人呢?你打算如何处理?”匡不鸣有些好奇。
“哈哈,这就不劳你烦心了,现在他们抢的,不是你匡不鸣的钱,而是我封老大的钱,这笔账我自然会收回来。”
封老大指了指一旁的马车,说道:“这两名车夫会将你安全送到巴都,并且会保你三年平安,这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匡不鸣打量二人一番,看出这两名车夫虽然做了些乔装易容,观其眼神气度,必然是身怀绝技之人。
看着车辆离去,封老大脸色一变,对着手下嘱咐道:“不管是海西帮,雁栖门,还是江湖散人,甚至是官府,给我把那两人找出来。还有,每个出镇的官道小径,包括水路,都布好眼线。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有这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