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长眠的未必死亡,经历万千奇诡的神灵也将苏醒”
叶老头的葬礼是在一个雪天举行的,飘飞的雪花就和从前一般,只是周围人沉闷的悲泣替代了往日的笑语。
我将自己锁在房内,并不想参加。
战争的记忆就像旧年笔记上染了水的墨渍,开始在我脑中慢慢地变淡,而身体上的这种变化竟让我产生了几分欣慰。那些关于叶老头和裕儿死去的细枝末节,我希望自己能忘得一干二净,毕竟,活下来的人总归是最痛苦的。
裕儿倒下之后没多久,我也一头栽在地上没了意识,等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样悲哀的一个雪天。
后来有人说,因为这场残暴的战争惹恼了沉睡中的神灵,于是神便从云端落下了蓝色的冰晶,那冰晶可以冻结人心中狂怒的杀意,战争就这样终止了。
大家总是这样口口相传,但我却不相信。如果神明可以这样做,那为何还要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叶长老、裕儿,还有其他人,那他们算什么?他们的牺牲不就成了一场笑话么?
我不想再深究下去,人都没了,我又何苦为难自己。
叶老头变成灰雾飘走了,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何必替他操办什么葬礼?只会徒增悲伤罢了!若那人日日不在眼前倒没什么,明白自己心中有所牵挂便也知足了,可非要立一块显眼的碑石在那,分明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好过。
但我还是偷偷地去了,我在树后望着众人默哀流泪,我的泪也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同时又我明白,我明白自己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并不是想责怪那些立碑的人,我只是在怨自己,怨自己没有本事可以保护好他。
多少次?我开始问自己,我要从那墓前经过多少次才能像经过一棵树一样平常?可能,永远都不行。
日子依旧不痛不痒地过着,有时大家见了面,脸上也总是带着笑,与从前并无什么分别,彼此间都像遵守了什么约定似的,互相心知即可,那愁容与悲伤是不必拿出来向人展示的。
辰光阁还是那副样子,只是长老少了一位,还有就是议事厅的那把旧椅也靠墙搁置了。
我整日里无所事事,只好在这里闲逛。接连几日的阳光将雪堆晒成了一滩滩浅影,我提起脚尖轻轻地踩了进去,却像踩进了一个个幻境,一定是叶老头布下的,我只觉得鼻头酸乎乎的。
是啊!是幻境……整个辰光阁都是叶老头的幻境,他让大家迷失其中了。
恍惚间,我突然想起和长老们初见的情形。那时候,我和裕儿正在大快朵颐,一个可爱的老头子就从堆成小山的餐盘后面探出头来,那灰溜溜的眼睛望着我直打转。想起叶老头的模样,我不自觉地提了提嘴角。
一路走着,我便一直陷入了回忆中。虽然也和他吵过闹过,但奇怪的是,我现在只记得他的好。
路旁有一株大白杨,我上前靠在它身上。
呵!这棵树真高!我抬头望去,阳光刺得我险些睁不开眼。这树真高!和叶老头把我吊起来的那棵差不多!
轻抚着它的表皮,手掌传来的粗糙质感将我从回忆中慢慢地剥离,原来记忆也会错乱,我又兀自收回了手。
原来……这里是辰光阁啊……我还以为自己在清平院呐!哎……清平院……那才是我跟他们有许多回忆的地方。可是它已经被毁掉啦,再也回不去了,就连我想摸一摸那里的树也不能啦!
再往前,就到那座碑了,我的双腿踟蹰着,不肯往前。
我的确很想过去看他,可同时我又清醒地知道他不在那里。
四下寂静无人,唯有两侧的青柏在风中轻晃。
新立的墓碑总是很干净,然而只需几年的风霜侵袭,蒙尘的蒙尘,斑驳的斑驳,只有时间才会记得它们最初的样子。
台阶上铺满了鲜花,风中不时地传来百合的气味,而百合的花香太过浓烈,它只会让我的胃腔泛起阵阵恶心。我不禁为人类世界中的葬礼感到担忧,倘若有不幸的人死在了冬季,那么他的坟墓上一定是冰雪多过了花朵。
叶老头甚至没有留下什么遗物,他和他的身体一样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蹲下身,伸手拾去了一些已经发黄枯败的枝叶,可眼下又觉得这些动作变得可笑起来,我明知道他不在这里,并且早就不在这里了,其实不光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但那又怎样呢?我告诉自己,只要我想他了,他就在这里。
随着更多的残枝被清理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露了出来。我带着些许疑惑将它从花堆之中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此刻,明晃晃的太阳正好照在它上面,那些被反射出来的光线比我的泪花还要动人。上面还留有我当时随手涂鸦的痕迹,虽然小老鼠的身上已经出现了若干划痕,可画在一旁的猫儿却依旧鲜亮。
哦!原来是叶老头存放假牙的玻璃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