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拼死相搏太玄天师受创,善败不乱萧家父子突围
平心而论,白袍人的风度恬淡、语气温和,浑身散发出一种仙谪的气蕴。若放在平日,任谁见了这般人物,都难免心向往之,可目下正是刀兵相见、敌我难辨之时,在萧仁恕看来,此人的一举一动便无一处不透着古怪了,因此不敢稍有大意。
萧仁恕紧了紧握剑的手,“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阁下高姓大名,深更半夜来这荒郊野外做什么?”
白袍人微微抬眼,扫了一下不远处杀得不亦乐乎的众人,又低头垂目望了望伏在地上的尸身,柔声叹道:“也对,是与不是原也没什么重要了,反正他的死总与你脱不了干系。”
萧仁恕目光一寒,“你识得他?”
白袍人微撇嘴角,苦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股伤感,“我怎能不识得他?”稍稍叹息一声,他又道:“对了,还没有告诉你——贫道李自然。”
他竟然就是赵元节的师兄,宁王麾下的第一高人——太玄天师李自然!
原来,确如之前南亭凤所言,李自然已离开宁王府,南下办理要事,途经韶州,趁夜行路,正好望见远处半空中高高挂起的狼头图案,推知必是赵元节在施展神功绝学‘元婴出窍’,这才施展‘缩地成寸’的法术,跑过来看个究竟。
他本来是想顺路到韶州,同赵元节短暂会晤一下,也好知道‘玄阙宝录’是否顺利到了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前面过关卡时,他曾两次遇上封关闭路的倒霉事,加起来耽搁了不少时日,因此不得已取消了会面计划,只管一门心思地连夜加紧赶路。令李自然没想到的是,虽然计划取消了,但终究还是见面了,只可惜要见的活人变成了死尸。
其实,自打赵元节能够独挡一面后,同李自然的关系就不算多亲密了。毕竟,有‘太玄天师’在头上压着,心高气傲的赵元节永远只能是‘小天师’,在宁王帐下也再无熬到第一红人地位的盼头,是以有意无意间有所疏远也在情理之中。对于这,李自然心知肚明,但二人到底同门多年,赵元节活着时,他未必多开心,如今人死了,还是颇为难受的。
人的名,树的影。李自然一报出名号,萧仁恕便惊骇不已,脸色煞白一片。
刚才,他虽然驭剑诛杀赵元节,但毕竟占了对方持勇轻敌的便宜,真要拼硬功夫,却是比不上的。李自然这几十年威名远播,又是赵元节的师兄,一身修为显然要更高。因此,萧仁恕脑中不由生出今日‘解剑园’恐怕要凶多吉少的不祥预感。当即,他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倏时,倒提剑柄,剑贴右臂,左手捏了个剑诀在前,人化狂风,疾速向李自然怀里猛扑了过去!
要知道,以李自然的赫赫威名,在当前这种状况下,十个敌人中倒有九个会被吓得调头撒腿,狂奔远遁,而仅剩下的那一个怕也会努力稳住阵脚,以待强敌。似萧仁恕这般选择陡然间抢攻而出的,绝对是意料之外的第十一人。
萧仁恕何尝不曾盘算过或逃跑或稳守呢?
但是,他深知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赵元节的‘诛仙剑’,他已经见识过了,神妙到可以离体飞行,且同时被放剑者自由操控,可谓已达到长兵器的极限。在这样特殊的长兵器面前选择逃跑,只会变成以已之短对敌之长,恐怕跑得越远,死得更快。
而李自然的‘诛仙剑’,想都不用想,肯定比赵元节的更加神妙,逃跑无疑等同于自寻死路。再者,既然赵元节的‘元婴出窍’之术神威无比,那么,李自然的法术只会更加厉害,想要稳守阵地,再寻求反击,无疑于痴人说梦,倒不如趁着敌手还没来得及发动那些神妙的法术前,快速抢攻,虽则仍是九死一生,却也是萧仁恕权衡利弊后的唯一选择了。
只冲这一手,就知在李自然突然出现的高压之下,萧仁恕的头脑仍然保持着非比常人的冷静与清醒。
李自然盯着飞速逼上的萧仁恕,那双本来如同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间射出更为热烈、璀璨的光芒,其中蕴含的赞许、兴奋之意可说是一目了然,毫不掩饰。
显然,他已瞧出萧仁恕此番抢攻的意图了。倘是易地而处,李自然自忖也会选择同样的对敌策略,因而对萧仁恕的高明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几分赞许之心。
李自然心下暗道:赵师弟虽然心思略嫌浮躁,一身修为还不足以惊世绝伦,但几十年精修的法力亦算得上少有的高手,能够杀死他的人,武功、见识定然不俗。
自从他的修为已臻大成后,二十年来早已看透了世间万物的奥秘,更没什么人敢与之对阵,正面向他提出挑战的了,即使嗑瓜子嗑出那么一、二个臭虫,冥顽不灵,不知天高地厚,也因为水准太低,早被他好像一巴掌拍死蚊子那般毁灭了,完全引不起他的半分兴趣。这样的‘太玄天师’未免有些寂寞。此刻,当他目睹萧仁恕身法如电般冲杀上来时,忽然萌生出一种再度与人对敌的新鲜感,多多少少有些兴奋起来。
此时际,在旁人看来,萧仁恕和李自然之间相隔不过两丈,萧仁恕的手在前,剑在后,身法快如奔马,瞬息既至。
可在李自然的眼里,对手的动作仿佛被放慢了一样,只能一寸寸的向他逼近。
手在前,剑在后,乃是一种极不寻常的御敌姿势,意味着最先被损伤的就是伸出去的手臂。毕竟,哪个部分最接近敌手,就会受到敌手最强大的攻击压力,是以大多数人是不敢把手放在前面,而只会把刀剑顶在最前面的。
既然如此,萧仁恕为何还要这么做?
李自然的如电双目,已把个中奥秘瞧了个清清楚楚。他明白萧仁恕这么做,显然是估量到敌手的功力胜过他许多,所以起了拼死之心,以求在近身肉搏时,由着手臂负伤,也要护好后手的宝剑,希望保留并获得一次刺伤,或者刺杀敌手的机会。如果剑丢了,就真没有哪怕任何一点儿机会了。得到一条血肉模糊的臂膀,甚至失去整条臂膀,也远比输掉身家性命划算得多。
九尺,八尺,七尺,六尺!
李自然嫣然一笑,表情灿烂极了,但目光却异常冰冷、狠毒,同时‘呼’的一掌拍了出去。
他这一掌拍出,完全不像‘元婴出窍’的赵元节的掌力那样笼天罩地,但出手的瞬间,就有浓浓的烟火一圈圈的自手掌中心窜将出来,带起一连串霹雳般的声响,连环不断,震耳欲聋。
随及,‘嗤!’的一声,一道锐利如枪的掌风,从烟火圈、霹雳声中,如毒蛇吐信般怒射而出,直钻向萧仁恕的心口要害处!
掌心雷!
李自然根本不必作势蓄力,抬手一掌就是道家的绝学‘掌心雷’,威力之大比起‘元婴出窍’的赵元节亦不逊色。
由此,萧仁恕已知此人的功力远超赵元节,取胜的信心当即大受打击。
面对李自然犀利的掌风,他不敢硬接,足尖一发力,左一弹,右一跃,以奇异的身法避开掌力,继续向李自然欺身冲上去。他的这种身法,正是方才令赵元节吃了大亏的‘燕双飞’。
李自然见了,暗里也不禁替他喝了声彩。此时此刻,萧仁恕同他之间的距离不到四尺,二人几乎都能感受得到对方的喘息和身体散发出的热度。
这正是萧仁恕打的好算盘——要将战局引入肉搏短打。
这种时候,顺应着向后退开三尺,等对手前冲的势头变老再予以反击才是最为常见、也最为有效的应对手段。
可是李自然居然连半步也不愿退。
只见,他的双目中射出异常兴奋而狂热的光芒,似乎敌手越是强劲,他反而越觉高兴,连嘴角都控制不住地保持着向上翘起的形态。
只剩三尺了!
李自然身上的白袍,骤然间‘呼’地鼓胀起来,脚下的残枝、落叶,泥土、碎石俱如同遭受到飓风侵袭般,飞也似的离地而起。残枝、树叶一起环绕在李自然的身体周围,以肉眼难以追逐的速度旋转飘舞起来;泥土、碎石则好似长了眼睛的、疾速出膛的飞弹般,携着尖厉的呼啸声,向萧仁恕迸射袭来!
每一捧泥土、每一块碎石,都变成了能破内家好手护体罡气的钢刀、利剑!
本来,萧仁恕还想把自己全力以赴、毫无保留的一剑,等到贴到李自然身前的最后时刻、也是他最有把握的时刻,再奋力击出,好拼却一死除去这个大敌!他心里早已亮如明镜,只要有李自然这样的敌手存在,‘解剑园’就算是完了。
可是,李自然的这一手招数高明之极,神乎其技,大大地超出了他的想象,倘再强撑着不动剑,怕就要连继续靠近也达不到了。情势所迫之下,他没法继续雪藏‘无刃剑’,强行将全力一搏的杀招留到最后时刻了。
只剩下的区区不足三尺之遥,对萧仁恕而言却仿佛日暮途远。
猛然间,他提起胸中一口豪气,长笑一声,斗志陡生。
毕竟学剑数十载,‘无刃剑’也曾经历大小比拼无数,虽说大多是暗中进行,以切磋为目的,从未在江湖上加以张扬,但败在他剑下的高手仍是数不胜数,这才得来‘无刃剑’的威名,怎能轻易言败?
在这样的一刹那间,那些曾经倒在他剑下之人的脸庞竟或清晰,或模糊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转瞬间,再次面对强悍如天神般的李自然的萧仁恕,居然前所未有得精神振奋,甚至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回到了当年最巅峰的状态一般。萧仁恕觉得浑身的血液已热了起来,热得发烫,烫得沸腾。
拼了!
萧仁恕藏在右臂后的‘无刃剑’倏的亮了出来,接着翻腕出剑,只听‘嗡’的一声,宛如琴弦急响,立时爆出一片亮得叫人无法直视,简直比太阳还炽烈夺目的电光银雨。
百晦尽退散,一洗天下清!
那些旋转飞射的泥土、碎石立刻烟消云散。
那片剑光,层层叠叠,仿佛化作一整座剑山,又如织成无边刃海,气势磅礴地向李自然倾压、铺卷了过去!
这一招,正是萧仁恕最为狠毒、致命,从不轻易示人的压箱绝学--屑玉天花!
屑玉腾珠作天花齐坠,元神御剑行致命一击!
李自然何等人物,看见剑光带动的异光闪动、华彩逼人,怎可能不知道那是至高无上的‘以神驭剑’?
他心下一片了然:没有‘以神驭剑’的旷世绝学,怎么可能伤得了已达‘元婴出窍’的赵元节?!
隔着重重叠叠,几可淹没人影的剑光,李自然抬眼望向萧仁恕。四目相对,宛如雷电相交。嘴角边的笑容凝固了,李自然的脸上第一次显出僵硬、严肃的表情。
刹那间,双目中神光乍现,旋即立起手腕,李自然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和刚才的那记‘掌心雷’大不相同。
只见,李自然张开五指的手掌上似有白雾缭绕,氤氲变幻,推出时的手腕上竟好似悬有千斤重物般,沉重而缓慢。更为怪异的是,这一掌的掌势虽慢,但受掌力所击,空气中迸发出一声沉闷的、裂帛般的破空之音,周围还伴随着噼噼剥剥的一阵乱响,此起彼伏,声势骇人。
就是这样的一掌,慢吞吞的迎向萧仁恕‘以神驭剑’的致命一击!
只有面对威胁的萧仁恕,才能真实地感受到这一掌的威力。对方的这一掌刚抬手时,他便感受到一只比自己的脸还要大上一倍的,巨灵般的魔掌迎面推了过来。
这一掌看似慢吞吞的,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但萧仁恕却立刻意识到,虽然自己的剑疾射而出,如电掣雷轰,似飞沫倒卷,有千变万化之能,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快过这样的一掌,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变化,能够绕开这样的一掌。
说起来容易,想起来难,这中间所蕴含的快慢繁简的变化诡异至极,若是功力不足之人,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也难免头疼脑胀,郁闷得想吐血。
萧仁恕自出剑之后,不断地、迅疾地变化着剑势,瞬间已爆出千万条剑光,但发力点却变化莫测,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刹那前还在上方,转瞬间就到了下盘。而李自然的那一掌,看起来只是平平推出,但掌上的力道,却在不知不觉中随着萧仁恕剑势的变化而变化,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随萧仁恕的剑势而动,可说分毫不差!
说时迟,那时快,三尺的距离,转瞬而过。萧仁恕和李自然的身形交错在了一起。
从李自然自报家门,萧仁恕仗剑抢攻,到此刻二人终于交上手,其实就只有一个照面的时间而已。可谁能想得到,只一个照面的工夫,二人就已智勇齐斗,生死搏于一线!
从萧仁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出手,迫得李自然既来不及祭起‘诛仙剑’,也没有时间发动‘元婴出窍’的战术上看来,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只可惜,如果不能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击倒敌手,最终失败的只会是萧仁恕。
萧仁恕能成功吗?
刹那间,剑气、掌风正面相撞,激起惊天动地的气爆波动,宛如炸雷。千万个小漩涡呼啸着四散开来,道旁的小树细枝当不起这等巨力,喀喇喇相继折断,断枝碎叶漫天飞舞,黑夜中远远望去,宛如末日降临。
被那股强悍绝伦的掌力所封堵,萧仁恕的身体好像皮球撞到了墙壁一样反弹起来,几乎足不沾地的在空中,如同风车一样,疾速地、连续不断地翻了几十个跟头,倒飞了回来,正好落在萧兰轩、萧怀物,以及卫经纶等人身侧不远处。
落地后的萧仁恕满面肃然,一句话也没说,剑交左手,右手只一探,已抓住了萧兰轩的后背。随及,他双足再度点地,人已如大鸟般高高跃起,向另一个方向飞也似的急窜而出。
原本,在得到萧兰轩、卫经纶和宫露白的助力后,萧怀物正和赵元节的一干徒子徒孙苦战不休,杀得不亦乐乎,却突然被飞遁而至的萧仁恕打断,未免有些懊恼。
但转念,他当即意识到情况极为不妙,口中呼喝一声:“‘解剑园’,撤!”话音未落,就已招呼上卫经纶和宫露白,一起朝着萧仁恕飞遁的方向窜去!
他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多年,早已心意相通,甚至不须言语,越是到这种情势紧迫的时候,越是能激发出他们的这份默契。
赵元节的一干徒子徒孙本已险状环生,巴不得敌人撤去,当然无心追击。
李自然一掌逼退了萧仁恕,高大的身形屹立于飞舞的残枝、树叶间纹丝不动,宛如一尊魔神。
看起来,他和先前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的表情依旧古怪,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双目闪闪发光,也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令人搞不明白的是,他居然只是望着萧仁恕飞遁的身影,没有动身追击。
照常理推断,在刚才的那一次交手中,李自然应该也不轻松,否则,岂能让杀死师弟的敌手在眼皮子底下逃脱?不过,看他的模样、反应,最多是受了点儿瞧不出来的小伤,绝无大碍。
李自然暗暗调息了片刻,才缓步走向一片混乱的战场。先前指挥一干人等同萧怀物激战的那个年轻人瞧见他,登时顾不得收拾残局了,迅速向他迎了上来。年轻人是李自然的徒弟,发现师父来了,自然又惊又喜。
萧兰轩被他老爹那如同铁钩一般有力的手紧攥住衣服,牢牢抓起,提拎着飞速狂奔,一时间只觉眼前走马,耳畔生风,两旁的树木飞也似的向后倒去。
萧兰轩并没有发懵,而是仔细关注起紧贴着自己的老爹来。
萧仁恕是从身后抓起他的,所以他没法子调过身子去看老爹的样子,但他可以听。
萧仁恕的喘息声依然绵长而稳定,不像受伤的样子。但萧兰轩可以肯定老爹不但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否则绝不会急匆匆地逃遁。一想到这里,萧兰轩的心头就如同打鼓般惊慌。
他从未想到老爹会有逃跑的一天。他一直认为,临阵脱逃,是比死还要屈辱的事情。如果是他,宁可像战士一样战死,也不愿像野狗一样逃跑。可此刻,他的老爹,他心目中那个不过逾越、高不可攀的剑神,正像野狗一样逃跑!
萧兰轩很伤心,也很愤怒。他伤心的是,萧仁恕一世英雄,竟然要遭受如此屈辱;他愤怒的是,自己没用,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居然连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有一点,他更清楚,那就是——如果不是为他,老爹绝不会选择逃跑。
“你之所以仍是不愿妥协的硬汉,只是因为还没有家小。”——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每个第一次听到的年轻人都会很不服气。但是,等他们有了家小后就会发现,这句话实在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了。
萧仁恕发力狂奔,如腾云驾雾般,不知奔出了多远。终于,他感到有些力竭,于是放慢脚步,转了个方向,离开大路,奔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停了下来。
他松开手,把萧兰轩轻轻地放到地上。
不多时,卫经纶、宫露白、萧怀物三人先后赶到了,再之后就没有人了。
萧怀物年事已高,体力、精力都比不得年轻人,又恶斗了几场,因此落在最后面。
萧兰轩激动地喘着粗气,口中只说了一声:“爹!”而后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没法再说下去了。
萧怀物警惕地瞧了眼身后,“还好,没人追来。”
“追来?”萧仁恕傲然一笑,“除了李自然,谁敢追来?”
“‘太玄天师’李自然?”萧怀物大惊失色。
四人这才知道刚才那个突然出现的白袍人,竟是宁王麾下的第一高手,赵元节的师兄,‘太玄天师’李自然。
萧仁恕点头道:“不用担心,他也吃了我一剑,除非甘心损失十余年道行,否则绝追不上来!”
忧虑地望着萧仁恕,萧怀物的双目中已见泪光闪闪。他和萧仁恕并肩御敌多年,从未见大哥临阵脱逃过,足见今日的情况非比寻常,是以此刻心下多少明白了几分。
听上去,李自然应当是伤在萧仁恕的剑下了。
那么,萧仁恕呢?
他受伤了吗?
如果没有,为何要逃?
正如萧兰轩的推测,萧仁恕一定受伤了。
李自然受伤后,不愿损失道行、穷尽精力来追赶敌手。同样受伤,而且极可能伤得不轻的萧仁恕,却如此一气狂奔出十余里,伤势不会恶化吗?
萧怀物悲声欲泣,“大哥......”
萧仁恕惨笑,“今日一役,千算万算,没算到‘太玄天师’李自然亲临此地,咱们‘解剑园’是一败涂地了。”转念,他又目光坚定道:“幸好还有你,还有兰轩。只要有你们在,‘解剑园’就不算彻底败了。”
不待他人回应,萧仁恕双目用力一睁,神光大盛,“我萧某人练剑数十载,自以为上窥剑道至高无上之秘奥,以元神御剑,足可斩妖诛鬼,没想到今日一会天下高手,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太玄天师......果然名不虚传,嘿!”
话到此处,他的脸色刹时转为苍白,猛咳了两声,‘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险些喷到离他最近的萧兰轩身上。
见老爹吐血,萧兰轩大惊,正要伸手去扶,萧仁恕却摆手阻止。他定定地望向萧兰轩,威严、肃穆的目光中透着几分怜惜、慈爱。
萧仁恕缓了一口气,道:“兰轩啊,我萧家的子弟中,本以你的天赋最高,连为父也自叹不如。”
觉得老爹高看了自己,萧兰轩面显惭色,不由得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萧仁恕见了,厉声道:“虽然,你在剑术的修行中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闯过这一关的。”
萧兰轩顿觉振聋发聩,瞬时抬起头来,直视他的老爹。
“你听好了。”萧仁恕也直视着他:“总有一日,你在剑术上的成就会远超于我。到那时,你一定可以重振我们‘解剑园’!”他轻轻喘了口气,“只是,今后你须得牢牢记住,没有超过我今日十倍的功力,断不能尝试为我报仇。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如果明知必死还要去报仇,就是大大的不孝!切莫忘记。”
他深知儿子生性英豪阔达,此后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方设法也要杀死李自然为自己报仇,是以没劝萧兰轩不要报仇,而是劝他待到武艺大成后再考虑此事。
萧兰轩此时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父子连心,他已隐约觉出老爹的伤势深重,性命难保了。若非到了油尽灯枯之际,老爹又如何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萧仁恕的双眸中射出摄人的光芒,沉声道:“兰轩,我今日,便将萧家剑法最精奥的部分传授与你,你且听仔细了。”
旁边的卫经纶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宫露白的衣袖,又使了个眼色。宫露白先是一怔,接着便心领神会——没人愿意家传绝学被外人听了去。二人十分自觉的打算走开。
萧仁恕瞧出了他们的心思,淡淡地笑了笑,冲他们道:“经纶,宫姑娘,不必避嫌,一起听听也无妨。我萧家的秘技,真没有什么不能示人的。”
他说着话,转脸又看向几乎已哭成个泪人的萧兰轩,皱眉喝道:“快别哭了!我一生英雄,平素最恨别人遇事哭天抹泪的。有因必有果,有生必有死,谁能跳得出这无尽的轮回?此番和‘太玄天师’一战,虽只是一个照面,但却是我‘无刃剑’一生中最灿烂辉煌的时刻。能诛杀‘小天师’,并令李自然负伤,再把你们救出来,我自豪还来不及呢。别胡思乱想了,到此刻,我的话已是说一句少一句,都给我听好了!”
萧兰轩听了,连忙以衣袖胡乱地擦去面上的泪水。
一时间,在场的另四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聆听萧仁恕说出萧家剑法的秘诀。
萧仁恕的话音低沉,却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击战鼓般平缓、有力。
“萧家剑术第一要诀,善阵者不战。
萧家剑术第二要诀,善战者不败。
萧家剑术第三要诀,善败者不乱!
萧家之剑,乃隐者之剑,练剑即是寻道,非用来与人相争。但,不争则已,要争,则务必求胜。纵不能胜,亦要避免惨败,以求再战时获胜。我萧家剑法的最高奥义,就是这三句口诀。”
他将目光在萧兰轩的身上停留了良久,才继续道:“善阵者不战——所以我一生如非必要,从不拔剑,于是得了绰号‘无刃剑’。善战者不败——我出手虽然不多,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所以‘解剑园’雄踞一方数十年,无人敢来生事。善败者不乱——嘿嘿嘿,我本以为此生都不会遭遇一败,却没想到居然也有今天,也不知有没有做到不乱,嘿嘿嘿嘿......”
他对阵李自然,在心知必败的战况下,瞬间就选择了最为高明的应对方法,不但击伤了李自然,而且成功地救走了他心目中‘解剑园’最后的希望——萧兰轩,当真称得上‘善败者不乱’了。
陡然间,萧仁恕那一连串的笑声变成了喘不上气的猛咳,鲜血再也止不住,一口紧接一口,全都呛喷了出来。萧仁恕那具伟岸的身躯不停地颤抖,显然内伤已经开始急剧发作,就要命不久矣。
萧兰轩等几人冲上前想去扶他,却被他以一连串摇头的动作拒绝了。萧仁恕背靠着身后的树干,缓缓靠坐下去。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銮铃急响,清脆的马蹄声宛如鼓点,敲碎了这野外的宁静。初时,马蹄声还很远,很轻,听上去一下一下的,但渐渐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楚,而且踢踢踏踏的间隔声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连成了一片,迅速向他们靠近!
萧怀物心头一紧,面色一沉,‘刷’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严阵已待。刚刚盘膝坐下,正想尽力多恢复一些气力的卫经纶和宫露白也一下子跳将起来,两柄长剑齐齐出鞘。三人警惕地互望了一眼,都难以掩饰心中的惊慌。
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的,会是何方神圣?
路的尽头,夜色迷茫处出现了两名骑士的身影,由于距离还远,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两名骑士的坐骑极为神骏,只瞧它们奔跑时优雅动感的姿势,就知必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宝马良驹。
卫经纶爱马成痴,看得心里不禁暗赞了一声‘好马!’看着看着,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两匹马。
宫露白眼尖,率先认出了来人,突然撤剑,欢呼了一声,“原来是他们!”
卫经纶愕然,忍不住问道:“他们?是谁?”
宫露白舒了口气,笑道:“你放心,是友非敌,应该是帮我们来的。”紧接着,她又补充道:“就是他们让我给你们送信的。”
来得正是黄芩和韩若壁。
他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却原来,在‘丹霞山’的‘宝珠峰’上,黄芩的三枚青钱毫无悬念地结果了鲜兆林的性命。二人收拾战场后,得知韩若壁的弟兄们在六当家‘开阳’苗玉杰的带领下,成功地挑了‘三杀’的老巢,不仅拿下了‘玄阙宝录’,还收获无数金银珍宝,韩若壁当然大喜过望,只觉神清气爽到了家。趁着高兴的劲头,他提议,既然二人都还有余力,加上座下黄膘、紫骝神骏非凡,不如赶去‘解剑园’一趟,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经他这么一说,黄芩也觉得如果宫露白在‘解剑园’出了什么意外,倒似自己害的一般,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担忧,于是点头同意,二人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本来,他们是万万想不到萧仁恕会率领‘解剑园’的众多高手夜袭‘箩坑’的,所以打算直接赶往‘解剑园’,可还没到‘解剑园’,就瞧见了大柱山上空悬着的狼头图案。韩若壁一看就知不妙,对黄芩说那是‘天狼元神’,估计赵元节施展了‘元婴出窍’之术。如此,他们推测‘解剑园’已是凶多吉少,便立刻调转马头,向‘箩坑’这边一路狂奔,在这时候赶到了。
隔着老远,黄芩、韩若壁已瞧见了宫露白、卫经纶等人。
此时,萧怀物依旧仗剑戒备,萧兰轩垂首立于一旁,萧仁恕靠坐在树下,看精神状态和身体姿势,应该受伤不轻。
黄、韩两人于马上对视一眼,心道不妙,双腿一夹,进一步加快了打马狂奔的速度。转瞬,二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急忙上前查看。脚下刚落定,黄芩便向宫露白、卫经纶二人微微点头示意。看到宫露白安然无恙,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对于他二人,站在一边的萧怀物并不似宫露白那么放心,眼中依然流露出警惕之色。
发现萧仁恕的口角处还有没擦干的血迹,胸前衣襟处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暗红,韩若壁脸色一暗,就想上前查看。只听‘刷’的利器破风之声,萧怀物已出剑拦住了韩若壁,严然道:“你要做什么?”
“萧大叔还信不过在下吗?”韩若壁苦笑了一下,“在下稍通歧黄之术,只是想察看一下萧园主的伤势而已。”
他拿眼光在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萧兰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道:“我和这位黄兄弟一路从韶州狂奔而来,不过是想助贵园一臂之力,不料还是来得太迟了。适才,我们瞧见红色的天狼元神高挂天顶,才知道你们在这里,急忙过来。”他蹙眉叹息一声,摇头道:“没想到妖道赵元节居然练成了‘元婴出窍’的神功,真是始料未及。”
听得此言,树下本已气若游丝的萧仁恕的两只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挺起胸膛,怒道:“赵元节?那妖人岂能伤得了我?!他已死在我的剑下!”
黄芩、韩若壁得闻他言,同时微微一震。忽然,二人同时想起了此前南亭凤说的那个消息,几乎异口同声惊呼道:“莫非李自然来了?”
听他二人居然猜得出是李自然,宫露白也吓了一跳,“你们怎么知道的?”
韩若壁沮丧道:“我得到消息,李自然可能已经离开南昌府,一路南下,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来归善,还插手了‘南华帮’这档子事。”
一直没出声的黄芩一边寻思,一边皱眉道:“奇怪,李自然既然重伤了萧园主,为何不乘胜追击至此?”
不待宫露白等人解答,韩若壁灵机一动,目光一亮,道:“难道......李自然也受了伤,所以不便追击?”
萧仁恕淡然一笑,“不错,不但受伤了,还伤得不轻。”望了眼韩若壁,他又虚弱道:“我虽然败了,但总算叫李自然这辈子也休想忘掉今日之战。”
黄芩、韩若壁沉默了片刻。
突然,黄芩语出惊人,道:“这样说来,今日岂非是杀掉李自然最好的时机?我们应该马上赶过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