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地商户和寻常百姓看来，青云酒楼只是一个亭榭楼阁簇拥相连的奢华场所，可明眼人都知晓这里隶属于西苍马家的势力范围。
凡是能入此酒楼者，除了本身非富即贵，还得由近影庄庄主何百义和酒楼掌柜霍安通排查身份，若是来者跟雁栖门或者海西帮有瓜葛，就算进得来，也难出得去。
按照此理，雁栖门旗下的纱曼阁青楼老板章东臣是万万不敢来此的，可匡不鸣非选此地邀约，自然是明摆着试探自己投诚之心是否真挚。
章东臣在酒楼门口徘徊数步，拿定主意，整了整衣襟，装作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走了进去。
柜台账房低着头，算盘声打得噼啪响，章老板正欲开口，一名小厮就迎了上来。
“章东臣，章老板！您来了，匡爷已经定好房间酒席，小的这就送你上去。”
章老板目所能及，堂内几桌宾客，个个都是西苍马家下属的几个老板坐落在此，他们听见小二叫了章东臣大名，全都投来深邃的目光。
章老板心里一凉，登时明白了匡不鸣何以选此地商谈要事，今儿个他跨进青云酒楼半步，明儿个整座日泉镇都会知道，纱曼阁从此受西苍马家的庇护了。
既如此，章东臣如同上了轿的俏媳妇，跟着小二一路上了酒楼二层。
时辰已到，华灯挂满房檐廊庑，下层庭院内，优伶歌姬都已按部就班，清嗓落琴。时逢冬季夜冷，院内火盆陈列，鼎炉炽盛，以此驱赶晚风寒意。庭院四周，楼台厢房的雕花木窗尽皆虚掩，方便妙音入室。
随着琴曲唱腔一起，客人们倚楼赏月，淡听雅曲，物我两忘。
穿出外院二层，庭下笙歌曼舞，阳春白雪之音在纤玉妙指的撩拨之下，徐徐入耳。
章东臣早就听闻青云酒楼奢华富贵，可今日才算见了真章，低头看去，下层院内古槐青柏错落，耳廊雕栏上镶着异兽吞珠顶，璎珞花纹刻满玉砌石砖，叫人忍不住心驰神往，驻足观赏。
小二不断回头引路，章东臣紧跟其后，来到一间厢房之外。
“潇湘挥袖~~江水沉，暝霭负手~~丹心存。臣下自古泣生死，君上从来笑悲欢。”
一曲词罢，正好映照章东臣此时心境，这唱曲说的是忠臣良将被君王埋没，一片赤子丹心却无报效门路。
章东臣不由得将自己代入其中，这番改换门庭的不忠不义之举，自己反倒将其释怀为良禽择木而栖。
真乃曲无意，闻有心。
推开房门，匡不鸣早就落座等候，见章老板到了，连忙起身相迎。
“章老板，快快入座。”
“哎，匡大爷啊，你可真会挑地儿啊。”
两人一个笑脸逢迎，一个喜忧参半，落座之后各自敬酒一杯。
“既然如此，想必何庄主是答应我了。”章东臣赶紧问道。
“您的画，何庄主已欣然收下，还赞许有加啊。”匡不鸣又倒上一杯。
“那，那何庄主何时派人？”章东臣有些不安，他听出匡不鸣没有直接回答，他自己一家老小，身价财产都在阁内，如果雁栖门知道自己变节投敌，寻衅报复的话，没有何百义派人庇护，必定付诸一炬，全家遭殃。
“你看，何庄主叫我来给你回礼。”匡不鸣似乎浑然不知章东臣心中所想，拿出一方画匣。
“哎哟，匡大爷，你可别给我打马虎眼了，我今天一脚踏进这青云楼，就算是半步入了鬼门关呐。”章东臣嘴上急切，手上却不慌不忙的打开画匣。
章老板心想那何百义浸淫此道久矣，不知他的回礼是何等品质。
他忍不住将画卷打开，抬眼看去，一幅庭院秋景图豁然而现。
“咦？”章东臣虽不算什么鉴赏大家，可也算知文识画之辈，这幅画笔力画工皆属上佳，可既不属于名家手笔，也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幅作画手法不错，可意境和内容都难登大雅的作品。
这何百义自持身份，他要么不回礼，要么必定精挑细选，别出心裁。章东臣揣摩他的喜好已久，他虽人脉有限，弄不来什么绝世珍品，还好明白物以稀为贵和投其所好的道理，这才送了幅本朝几乎绝迹的孔子佩剑图。
这孔子画像本无特别之处，放在历代前朝都平庸至极，可放到现在，唯有何百义这等有心人才能知晓其中真意，也能体会送画之人的用心良苦。
可这幅回礼画卷，章东臣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
“这，这幅画，庭院池塘，水中花，镜中月的意象，倒，倒是不错。”章东臣硬着头皮夸赞道。
“既如此，您就收好吧。”匡不鸣得意道。
章东臣低头一想，莫不是这匡不鸣中饱私囊，暗中调换了。可这节骨眼，又怎敢与他翻脸。他转念又想，不过区区一幅画而已，只要匡不鸣能让何百义派出人手护他周全，别说一幅平庸之作，哪怕是个小儿涂鸦，他也欣然接受。
章东臣当即收好画卷，愁眉怨目，喝下一杯酒水，不对，是苦水。
“那，那在下的疑虑呢？何庄主作何布置？”章东臣再三追问。
“哎，章老板啊，何庄主跟我说了，眼下还不到时候，你耐心回去等着吧。”匡不鸣悠然道。
“你！你什么意思！”章东臣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匡不鸣。
“我，我人都进这青云楼了，你叫我回去等着，怕是明天一早，那万泣收到风声，立刻便会带人来找我麻烦！”章东臣惊慌失措地叫喊着。“我这账本流水也已呈交，所知情报也已一吐而尽，莫非何庄主真是看不上我这小小青楼，不愿我鞍前马后效力？”
“我只是传达何庄主的意思，别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匡不鸣语气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章东臣一拍桌子，气得浑身颤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你，你，匡不鸣，你是不是压根就没跟何百义禀报此事。”
“章老板，那何庄主虽然取名百义，你不会真以为他百事已义为先吧。”匡不鸣嘲弄道，此时他已无需再装模作样。
赶快走！一个念头飞速闪过脑海，章东臣起身欲走，却被匡不鸣叫住。
“您的画，章老板。”
章东臣只好抄起画匣，将污言秽语吞进肚里，愤然推门离去。
匡不鸣喜不自胜，看着桌上东倒西歪的餐盘碗碟，又饮一杯。
庭院舞曲又起，不时传来宾客豪商们的掌声。
匡不鸣带着三分醉意，从青云酒楼后门离去。
转出阴暗深沉的街道，他一个人步履蹒跚，心里却是志得意满，他已按照雁栖门的指示，将西苍马家最重要的情报交付出去，可叹那个青楼老板章东臣此时还蒙在鼓里。
拐进穷街陋巷，匡不鸣尿意顿起，他靠近一面矮墙，扯下裤带，哼着小曲儿。
突然，一个暗沉沉的包裹从墙外抛来，落到他脚下。
匡不鸣伸手去提，不知是因为那包裹本身沉重，还是心中兴奋难抑，一提之下竟然没拿的起来。
他不免自嘲自笑两声，右手一抬，将这包裹背在身后，肌肤接触之下，其中足斤足两的份量他已了然于胸......
再说那章东臣三步并作两步，也不管小二伙计如何叫他，只想快步走出青云酒楼，回到家中蒙上被子再做打算。
谁知一脚刚刚迈出，立马被两名护卫拦住。
两名人高马大的汉子直勾勾盯着章东臣手上的匣子。
“干嘛？这是你们何百义何庄主送的，你们想要，便拿去。”章东臣不客气道。
两名护卫互视一眼，抢过画匣，掀开画卷，仔细端详一番，并没看出什么不妥之处，再看画匣之内也无什么机关暗格，这才交还于章东臣。
章东臣吹胡瞪眼，正欲走出大门，肩膀上又被人一拍。
“章老板，您先别急，按照咱们青云酒楼的规矩，还得请你去偏堂走一遭。凡是没在青云楼挂名的客人，我们都得搜身。”
“什么意思？我可是匡不鸣请来的。”章东臣有些惊慌，不明所以。
“放心，我们很快，很熟练的。”一名护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手上微微用劲儿，章东臣只觉肩上一沉，仿佛被铁钳夹住一般。
章东臣不情不愿的跟着两人进了内堂，他一介文弱生意人，又如何敢在马家地界作妖。
不多时，章东臣便如同丧家之犬，跌跌撞撞的跑出青云酒楼。
他走过几条街道，怀里却还紧紧抱着那幅画匣，心里越想越气。
“妈的，我还要这劳什子破画干嘛？”
章东臣怒气一起，扯开画匣，拉出画卷，正要将其撕个粉碎。
“且慢。”一道冷声从后传来。
“你们还想怎样？”章东臣怒不可遏，所谓狗跳墙，兔咬人，他打定主意转过头去，心想今天哪怕被人狠揍一顿，也要破口大骂一番。
“你，你是......”章东臣看清那人的面孔，心中所有怒火顿时吹散殆尽。
“在下韩轲，我们在万师兄的议事堂见过。”韩轲拱手有礼道。
“你，你怎会在此。”
“章老板，人各有志，你要另投别派本是件正当光明的事情，不用这般害怕。”
章东臣瘫倒在地，心里万念俱灰，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他前脚刚走出青云楼，这雁栖门的人后脚就截住自己。
眼前韩轲步步逼近，章老板下意识拂袖遮掩，不敢直视。
韩轲一把拿过章东臣怀里的画匣，淡然道：“没事了，章老板，你回家去吧，这半个月你别出门，如果有西苍马家的人找你，你凭心处理即可。”
章东臣听得仔细，又觉一股冷风扫过，再没了动静。他缓缓放下衣袖，只见巷道之中，空无一人，韩轲早不见踪影，只剩下自己和自己胯间的一滩屎尿，不对，是只剩下一滩屎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