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父亲领着我们在村子里转转,父亲说:“这里变得我也认不出了,原来的房子都不在了,路也重新修过。”
我问:“我爷爷家的房子还在吗?”
“那倒在,一直空着,快塌呀。”
父亲便带着我们在村里寻到了爷爷的旧房,土坯盖的,被风雪剥蚀得没有棱角,院墙塌下一堆,和村子里其他镶着白瓷砖门面的红砖瓦房显得格格不入。
小果拿出手机,不停地拍照;本来想进屋看看,又怕危险。
我又问:“郭晴阿姨住的房子还在吗?”
父亲没说话,前头走了。我们便跟上。走了一会儿,在几座大瓦房中间,看到一个土坯院子,修整得却齐整,外面刷了白灰,院墙外的铁丝上,挂着几片鱼网,显然是有人住。
父亲说:“就是这里,河北人老赵住着,他不种地,在乌加河打鱼。”
我看到小果捂着嘴,怕自己哭出来,眼泪在眶里打着转。
我握住她的手,给她些精神支援。
她拉着我走得远些,低声说:“这房子我见过,我妈保存着一张黑白照片,就是一家人站在这里照的。我妈说,是村里来了个照相的,全村人谁也不照,就我姥爷非要照一张不可。”
父亲仰着头,面对院子,满脸虔诚,像是在瞻仰着一座远古时代的伟大建筑,与古代先贤们交流着智慧。
小果调整了下情绪,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这时,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从屋里出来,看着父亲,显然不认识;看了一会儿,走过来问:“你们瞅啥呢?”
“哦哦,不瞅甚,路过。”父亲说。
第二天,在我和小果的执意要求下,我们又去了牛轭弯村,也就是三红那个村,也就是郭晴阿姨家在内蒙最后住过的那个村。
一路上,小果不停地拍照和视频;父亲坐在后面,不问不说话。
车的左侧是成片的农田,各种农作物就像阅兵似的整齐地排列在田野里,笑容灿烂的向日葵,亭亭玉立的绿玉米,挠首弄姿的红高梁,匍匐在地表绿油油的籽瓜蔓……
右侧是成排成排的树,下面还有一窝一窝的灌木丛,漫山遍野,郁郁葱葱。
我问:“大,不是有个沙窝吗,我咋没看到?”
父亲说:“右面就是,现在都种树了。”
快到中午时,渐近牛轭湾村,父亲咳嗽一声,说:“慢点。”
我便减了速,又走了一会儿,父亲说:“停一下。”
我把车拐下油路,停在土基上。我们下了车,父亲走到路基下的田堰上,站在那里自失地笑了,一边拿脚丈量着地面。
我问:“这儿有甚了?看把你乐的。”
“有甚?有你了哇。”
“啊,我就在这儿被你捡到的?”
父亲点点头,脸上呈现出得意的表情,比划着说:“这儿原来有堵破墙,那么个三角,你正好在那个三角里,要不你也活不了。”
活了三十多年,我第一次来到自己的出生地,却是这么个方寸之地,一时百感交集。
小果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幽幽地说:“感觉就像在做梦。”又开玩笑说:“你妈就是在这里坐的月子。”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老人,扛着锹,驼着背。他边走边向这边张望,走近了,高兴地喊道:“啊呀,是国庆哇,有些年不见你了。”
我问:“大,这是谁?”
父亲说:“三红。”
三红走近了,瘦干瘦干的,倒和父亲描述得不很一样,或许这么多年,他变了吧。他已七十多了,满头白发,满脸褶子。他的褶子让人触目惊心,脸上,手背上,看不到一点肉,就是一层干皮裹在骨架上,木乃伊似的。
父亲说:“你个泡是咋了,瘦成这个样?”
三红把锹扎在地上,说:“咋了,得病了哇。”
“甚病?”
“淋巴癌。”三红蹲下来,“查出两三年了,反正还活着,倒是合作医疗解决了大问题。管球他哇,活一天算一天。”抬头看看我,“你小子?”
“嗯,三十多了。”父亲也蹲了下来。
“嗯,蛮好的。”三红望了望我的车,“开上车了,你当年要是有这个东西,就不用把腿跑断了。”又望望小果,“老徐,你发现没,这娃娃和郭晴长得简直活脱了,你儿媳妇儿?”
父亲说:“他们正在找对象呢,还没结婚。”
三红又望望我,向父亲说:“你这是送儿子来了?”
“送甚儿子?”父亲疑惑。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那你算是来着了。”三红说,“当年他妈扔了她,后来嫁了个人,死活生不出孩子,又后悔了,到处找他。”指了指我,拍拍自己的嘴巴,“我这嘴可是铁打的,谁也没给说。我寻思着等你来了跟你商量商量,正巧你就来了。”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小果不安地望了望我。
父亲说:“你慢点说,我咋没听明白呢?”
三红咳嗽了几声,把话有条有理地说出来——
他妈,就是我们村老白家的大闺女,叫白莲。这个白莲在二十三岁上和村里的胡存良好上了,但是老白两口子不同意,嫌胡存良家穷。
这个白莲也是个硬茬子,父母不同意,她就干脆和胡存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怀上了。可惜白莲看错了人,胡存良真是个灰个泡,白莲怀上以后,他就跑到城里做买卖去了,一走没个影儿。
白莲左等右等,胡存良不回来,她就这么把他(指我)生下了。她家对外人瞒着,谁也不知道,可是家里吵成了一锅粥。就在那年腊月二十二的晚上,下着大雪,老白让两个儿子把白莲按住,白莲料到老白要扔娃娃了,就拼命地哭,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
老白把娃娃裹好,放在一个箩筐里,扔在了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