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城,春风十里,青草离离。庭院春幽,巷陌垂茵挟裹淡烟舒柳。
春光乍好的时节,京中稚童早早相携而出放起了纸鸢;少女们各自换上了妍丽的春装,云鬓凤钗,广袖流仙;五陵贵公子们提枪打马过,自去走马放鹰,斗鸡蹴鞠。
梨花斑驳的宫墙下,内务府总领太监王福海正带着一群内侍婢子走过亭台水榭,穿过九曲廊道。这些小太监宫女各个都端着金玉托盘,里面盛着各藩国进贡来的绫罗绸缎与珠玉珍宝。端着如此宝物,别说这些小太监小宫女,就是他王福海也得小心谨慎。
走过长长的宫道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梦幽兰轩。望着门庭的春柳碧翠,阶前春草芬芳,王福海却半点赏景的心思也不敢有。
谁能想到,这住在如此偏僻的梦幽兰轩的,正是大魏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里贵妃。
话说这百里贵妃,可是宫中一等一的奇女子。出身雍州百里氏,祖父乃高祖歃血兄弟,开国功臣百里望山。贵妃百里兰时自天子尚在潜邸之时便已入府,经年过去,却始终无意帝宠,独自偏安一隅,关上门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原以为帝王会不喜贵妃,但恰恰相反,这些年来,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对百里贵妃那叫一个照顾有加。不然他王福海也不会得了皇后娘娘的吩咐,专门为贵妃送宝贝来。
“站着干甚,还不快去叩门!”王福海对着身边的小太监冷斥出口。
“咚咚咚”小太监得了令忙上前拉起门环。几声清脆的响声后,门里传来了脚步声。
朱红的大门被缓缓拉开,圆脸小宫女从门后柳荫花丛中转出,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一身鹅黄的宫装衬得她娇俏可爱,好似那树上的黄鹂鸟。
“王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哎哟,我的沉香姑娘嘞,贵妃娘娘何等人物呐,能给贵妃娘娘请安,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王福海堆起谄媚的笑,只恨不得贵妃就在旁听着。
一旁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宫女们,却不由得纳罕:瞧瞧,瞧瞧,不怪人王福海能有今日的地位,连贵妃宫里的扫洒宫女,也叫得上名号来。
王福海又说道:“这不是藩国新进贡了一批难得一见的好物嘛,我们赶紧给贵妃娘娘送来。”
听了这话,沉香掩唇一笑,“娘娘正在书房习字呢,公公先随我去庭院等上一会儿吧。”随即便领了王福海一行入了内门。
梦幽兰轩内, 百里兰时正伏案桌前抄写经书。
她握着狼毫的手微微颤抖,左手熟练地搭在了右腕上,以此控制下笔的力道。
百里家自高祖起就驻守在民风开放的雍州,她自小长于军中,丹青笔墨素来不是她的强项。但这些年来,她时常抄写经书,总归是能不让墨渍染了字迹。
“小姐,歇会儿吧。”一身劲装的海遥递过净手的帕子。
接过帕子,百里兰时囫囵擦了擦手,一双眼还是盯着墨迹未干的经书。“弘智大师不日便要回京了,我要不抄快些,可赶不上莲坛法会了。”
话音刚落,迎溪挑了帘子,漾着两个小酒窝,笑嘻嘻地开口:“小姐,那王福海又来了,正等在院里呢。”
那头,一众宫女太监恭恭敬敬垂着头。他们中很多人从没见过这位稳坐高位却深居简出的贵妃娘娘,此刻站在这院中,只觉着紧张又好奇。
眼尖如王福海,百里兰时才从雕花小筑探出影来,他便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跨上前行起礼:“奴才王福海,请贵妃娘娘安。”
“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吉祥。”一时间,宫女太监伏了一地。
胆大的小太监偷偷抬起头,想要瞧瞧这神秘的百里贵妃究竟是何等摸样。
只见一女子自曲径深处走来,明媚的五官大开大合地铺陈,眉如远山却又带了男儿般的凌厉与英气,长而卷翘的睫毛下罩着双大而亮的眼睛,眼尾上扬的弧度平添几分娇艳。她着一袭烟青色的宫裙,裙尾精美简致的花纹一直延伸到了腰际,端的是清雅矜贵。她行于繁华春色间,随手将经书递与侍女,却仿若不经意间摇动了经筒,带来靡靡梵音。原来这世间,明艳的容貌与周身的佛韵也可集于一体。
“起来回话。”百里兰时走近说道。
“诶,谢贵妃娘娘。”王福海赶紧开口,“贵妃娘娘,奴才听了皇后娘娘的差,特地赶过来给您送云鹤子新出的话本。听说这是云鹤子的封笔之作,内务府特意采办了一批,您与后宫诸位娘娘都人手一本。”
“封笔之作?他每一本都这么说。”百里兰时淡淡说道。
这下王福海尴尬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他管内务多年,自然也知晓这位百里贵妃不爱珍器重宝,偏爱看些民间写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故适才先呈了话本上去。此刻心里弯弯绕绕,却也还记着皇后娘娘的话。
“贵妃娘娘,皇上马上就要南巡回宫了,今春上贡的料子和首饰都是极好的,到时候尚衣局给娘娘制上几身衣服,配上首饰,必定衬得贵妃娘娘美若神仙妃子。”
“嗯,替我谢过皇后娘娘。这些就先送去容嫔宫里,看看她是否有钟意的。”听到皇上要回宫,百里贵妃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似乎她与帝王素不相识,反倒是一心挂着容嫔。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贡品上,仅是拿起了金玉盘里的话本子。
“梦幽兰轩偏僻,你们一路走来估计也费了不少时间,该赏。”
话毕,迎溪马上领着梦幽兰轩的小宫娥们,为这些宫女太监散了金叶子。
王福海等人领了赏赐,自是喜笑颜开。等想起来要和贵妃娘娘行礼告退,才发现正主百里贵妃早就飘然而去,不见踪影。
出了宫门,眼前威严的大门又再次合上,似乎从未打开过。
“干爹,这位百里贵妃......”这是王福海早几年收的干儿子王楚辉,一直亲自培养着,就为他老来能有个照应的人。
“小王八羔子,不想活命了,百里贵妃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不等王楚辉说完,王福海登时对着干儿子吹鼻子瞪眼,大声呵斥起来。这些小崽子想说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但宫中规矩森严,尤其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脑袋拴在裤腰上,更得谨言慎行。
“干爹,我......我只是好奇嘛。”王楚辉瑟缩着肩膀,嗫嚅开口。
看到王楚辉这怂样,王福海就又来了气,逮着一群太监宫女就开口教训,“在这宫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要咱家教你们吗?”
“没听见贵妃让我们去容嫔宫里啊?还不给我腿脚麻利些。”
“是,公公!”都还是些半大的孩子,被他这么一教训,更是畏畏缩缩。
王福海两腿一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身后的宫女太监们赶紧跟上,他的脸色这才稍稍转了晴,抚着拂尘,他也默默地想:说好奇,谁不好奇呢?
梁上新燕呢喃,暖风携着花雨,落英缤纷,片片如故。
这群刚出了梦幽兰轩的宫人,顺着来路,走过春楼玉阶,在朗朗清风中去往下一个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