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百义在府门口送别洪舵主后,径直回屋,偶然瞥见偏院之内,麾下头目匡不鸣正在训斥小厮,不知那个下人是何缘由惹得匡不鸣动了肝火。
何庄主原地驻足,也不上去问个究竟,静静等着匡不鸣发泄完毕。
匡不鸣劈头盖脸叱责了几句后,回过头来,见庄主站在院内,连忙躬身走了过去。
“庄主,不知章老板送的画像您还满意?”
“不错,别出心裁,竟然还能让他找到前朝的孔圣画像。”何百义难掩喜色。
“那小的该如何回复于他。”匡不鸣小心问道。
“呵呵,不急不急,还不到时候。”何百义拨弄着身边的盘栽植被。
“他家那座青楼已有半月没有开张了,怕是耽误久了......”匡不鸣再进一步说道。
“你呀,收了多少好处,这么上心。”
匡不鸣面露羞愧,欠身道:“这章老板的青楼瓦舍收益向来不错,如果他都向咱们投诚,那雁栖门治下的其他老板都还不望风归顺。”
“可是时机还不到,先拖着吧。”何百义看了匡不鸣一眼,仿佛直透其心底。“反正你好处都拿了,还担心什么。”
匡不鸣闻言脸上一红,头垂得更低了,眼见得多说无益,就要拜别,谁料何百义开口道。
“匡老弟啊,在我的府里,我的下人,不是你可以随意呼喝斥责的,就算他们得罪了你,你也得忍着。虽然你给我挣了不少银子,但并不代表你干的事情,就比他们端茶递水更有价值。记住,对我来说,你跟他们并无不同。”
何百义话说的四平八稳,听不出半点恼怒的情绪,更像是在好言提醒。
可匡不鸣听得两腿发软,膝盖一酸,眼看着就要跪倒在地。
“好了,你去忙吧。”何百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又往掌间吹了口气。
匡不鸣当即拱手退下。
他穿过近影庄的大院,如同之前几百次一样,院内护卫用冰冷的眼光看着他经过,这些护卫们笔直的身躯如同石雕一样,似乎只有双眼可以转动。
匡不鸣走出庄外,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改方才在庄内小心谨慎的态度,挺直胸膛大步离去。
他已在何百义手下干了多年,可仍旧得不到信任。
何百义看人,用人的眼光毒辣,如果你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反而入不了他的眼。相反,像匡不鸣这种卑躬屈膝,贪得无厌之徒却还能在他手下办差,可至于信任么,多一分也难以给予。
“大伪似真,大奸似忠。”
匡不鸣越是贪财,何百义才用得更放心。
至少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一个人如果连这些东西都看不上,那他的野心和抱负倒令人不得不防了。
这个道理匡不鸣心知肚明。
所以在何百义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贪财好利的本性,甚至表现得更加露骨。
更何况,匡不鸣已经打定主意,背叛何百义,逃离日泉镇,不再过这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
一出近影庄,他便直奔镇东,转过了七街十二巷后,他已然是另一幅打扮,活脱脱一个寻常百姓,粗布麻衣上打满补丁,一双不合脚的草鞋使得他走起路来,东偏西歪。原本光滑溜溜的下巴也粘上了胡子,头上戴着一顶瓦楞皮帽,披着做工粗糙的兽皮风衣,最显眼的便是他突然鼓起的大肚腩了。
这身打扮的匡不鸣走入流民巷中,连贫民乞丐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晃晃悠悠走到一间破落大院,院中聚集着的散工贱民各自围成几堆烤火闲聊,满嘴的污言秽语,嘻嘻哈哈,互相数落嘲弄,也许这样才能让他们暗无天日的生活有了奔头和活下去的理由。
院中大殿外,左右坐着两名目露凶光的看门大汉,他们并未阻拦匡不鸣,任由他进入殿内。
殿内黑暗而寂静,四周堆满破椅烂桌,正好划出了一条直行深处的通道。
尽头处,壁炉的火烧的炽热,散发出阴沉的红色亮光。
一个身躯高大魁梧的汉子背对着匡不鸣,在火光照射之下,原本庞大的阴影更被拉得老长。
“我要的人呢?”匡不鸣压着嗓门,嘶哑喉咙发出难听的声音。
“都已安排妥当,时间一到,他们自会出现。”那汉子回答。
“也就是说,我非得要告诉你具体时辰和地点,封老大,你这算盘打得好啊。”匡不鸣显然对这个说辞并不满意。
“兄弟,我封老大做事的规矩一向如此,在日泉镇,这些情报消息才是我活命的本钱。”封老大转过头来,脸上数道老旧的刀疤被高温火光烤过后,更加瞩目突出,好似不久前才镌刻上去。
这封老大跟凉州衮老八是同道中人,但行事更加小心隐蔽,只因日泉镇和凉州背景环境大不相同。盘踞镇上的势力更加复杂,局面晦暗不明。
不同于衮老八可以堂而皇之的“开门营业”,封老大每笔生意都得向买家讨要些信息情报,才能放心交易,一来是自保,二来嘛,这些情报没准以后也可以成为交易的筹码。可尽管如此苛刻的条件,不少人都还是会来找他。
因为,他从没让人失望过,只要你不想着算计他,暴露他,这些真相把柄就永远埋在他的心里。
“三日后子时,青云酒楼后街。”匡不鸣极不情愿的说道,他心里明白,光说出这个时间地点,以封老大的手段和情报储备,这背后的前因后果就已经能推演个七七八八。
“好,三名好手到时候会如约而至,护送阁下到安全的所在。”封老大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就三人?”
“老兄,青云酒楼可是何百义的产业,周围少不了耳目暗哨,你又想安全行事,又想不打草惊蛇,三人已是极限。”封老大解释道。
匡不鸣思索片刻,不情不愿地掀开衣服,将绑在腰上,填满肚子的包袱掏出了出来,扔了过去,那是一大袋金子,匡不鸣的身家性命。
封老大接了过去,也不细数,在炉火上端起一口铁锅,径直将金子倒入其中,噼里哗啦跟倒水进锅一般,金灿灿,明晃晃,看得匡不鸣眼皮直闪,眼角蠕动。
烈火烘烤之下,那些金子尽皆融化,沸腾起来。
匡不鸣眉头一皱,忍受着这股难闻的气味,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金钱的味道是这样令人窒息。
封老大掂量了一下铁锅的分量,开口道:“你给多了。”
“封老大确实是个实诚商人。”匡不鸣捂着口鼻,声音高了几度。
“你还需要什么?”
“一个新的地方,新的身份。”匡不鸣说道。
“哈哈,好,你放心,我会安排。”封老大点头道。
“就这样?可否能给在下说说详细计划?”匡不鸣有些不安,这封老大就算手眼通天,但答应的太过干脆。
封老大盯着匡不鸣,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匡不鸣,干完此笔买卖,西武林你怕是待不下去了,我有一条去西川的路子,你看能否满意。”
“你!你认出我了?”匡不鸣有些惊恐,后退了几步。
“我若没认出你,怎会接你生意。”
“封老大,你不觉得作为一个掮客,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么。”匡不鸣眼角抽动,警惕却又恶狠狠的问道。
“我接你的差事,势必要得罪另一个人,在这一行,想要活得久,还是知道得多点好,这样哪怕死的时候,也好歹死个明白。”封老大不急不忙地坐了下来。
“你有把握西苍马家不会找你麻烦?”匡不鸣见他已看出自己身份,也不再遮掩回避,索性多问几句,解除心中的疑惑。
“我既然答应你,就做好了十足准备,不过在下也有些好奇,这何百义待你不错,西苍马家更是势力雄厚,你为何要出卖他们?”封老大好奇道。
“哼,我在何百义手下忍气吞声,卑躬屈膝,挣的是真金白银。出卖他的情报,换取的也是真金白银。你说,这两者谁更高贵?谁更龌龊?”
封老大点点头,眼里流露出赞许之色,拍手道:“说的好,说的好,可惜啊,匡兄就要离开此处了,不然我们说不定还可以做些其他买卖。”
“封老大,你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办砸过一次差事,现下我的性命都交托与你了。”匡不鸣拱手欠身,准备离开。
“匡兄弟,我保证,一个月以后,你会舒舒服服的在自己西川锦城的豪宅大院里,喂鱼逗鸟,安详太平。”封老大承诺道。
夜已深,匡不鸣急匆匆走出流民窟,虽然跟他刚来的时候一样,佝偻着身子,双手揣袖,避开人群,走路走得晃晃悠悠,可他心里却十分满足。
想着不久之后,自己也可以堂堂正正的成为一个富甲一方的土豪财主,养着几十个下人,娶上几房妻妾,过着跟何百义一样的日子。
他将双手揣得更深,步伐也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