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词曰:
汉江邃古几时奔,九州分,为孰存?泣玉情稀,秦制令民臣。志若史书一页变,岘首武,鹿门文。
冥冥倥偬忘羁身,墓前吟,泪盈襟。魂兮归来,月下影无根。不快恩仇常泯笑,浑难作,楚狂人。
汴京外城五丈河蔡市桥一小码头是尤冰看着的,几年前得了这桩经营,便是城北陆鲲照料,通了行会。尤冰与些牙人领诸多苦力在这边来往运输的船只上刮下点毛出来,依着各类名目又有规有矩。六月天热,要么多雨,照顾人力,难免不够自己分的。外加楚山孤那档子事,他是想着去洞渠底下更深处看看,有打点最好,所以近来几天想着能多捞点。且说六月底,余热不减,看这汴京城间:
乾坤为炉,艳阳中烧。车舟寥寥无几,力工矜矜劬劳。肝胆人肉,有心蒸不透,没情江河,顺天减不消。唤风风无力,趋炎羲和,呼云云不生,附势天公。蓬莱怂包红尘海外,江湖汉子紫陌道中。
正午后热间,人人都是哪凉快哪呆着,街道多是半躺着歇息的摊贩,店里也是摇扇的掌柜,少有人走动。码头边,高胆大等人与一干脚夫正在岸旁树下、桥底歇息,有些力工许是乏了,正要睡着。却又见得两艘行舟这会儿运来,高胆大见到正自抱怨,那边尤冰来此却道声:“这趟货不用你们。”又知会两个领事,便朝那边将靠岸的船走去。
船尚未停稳,便窜下来一黑汉,无袖坦怀,一身短打,甚是利落,跳在岸边。那尤冰赞叹:“好身手,马六兄弟!”马六皮笑肉不笑回道:“老天爷加柴火要烤人了,尤哥不在洞下凉快了,对这码头如此上心,还用亲自来?”
“哎呀,兄弟这不也要往外跑吗?再说你有货,不来看看,那边几个毛小子,别提了……”“直接搬,快点!”马六冲那边喊道,这话间,那边来了几辆牛车,随行几人与他点头会意,去领那船上十余条汉子卸货。
看着卸下那货物全被箱子封着,有的人一手就托着箱子去了。尤冰不由问道:“这运的是什么啊?”“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一些花草,洞里要用呗。”“奇花异草吧?”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再问:“这次去哪弄得?”“跑达州去了,出去没几趟,赶到这会热。累死不说,差点栽了。”
“怎么跑那远,栽了?”“哎,这别提了。川蜀那边东西多呀,西南边上大理的那有,况且西域的那也有,省得来回跑。”
马六又忽的道:“尤老哥,也多亏你在这,那边码头近日有些严,怕有不测。还是你有本事,得了这块地界,也肯与我们方便。”“哪里哪里!这前几天也查验了下,现在没事了。这花草没个识货的,谁看得出来?”
“不知你们这牙钱要价几何?”“哎!见外了,昔日也是走过一个门的,你们自己搬,我都没帮忙,谈什么钱?不过要有心,请我那边伙计吃些冰果子,便谢谢你了!”“好说!”
说罢,从正搬货里叫俩人,给些贯钱去买西瓜、冰饮子,一会儿给两伙人解暑。待买了回来,众人争抢弄得狼藉,他们二人只骂声也不管。尤冰端两份冰饮,找一静地,与那马六坐下。
那马六坐下,嗤笑道:“哥哥,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虽然不在一个门了,但我还能害你?”“好,先趁冰吃,边吃边说。你是爽快人,我直接问了!你知道无常的下落吗?”
“嘁!官家下落我都知道,现在皇城里边,哪个宫里八成和群女人乘凉自在呢。可你问无常,这……不过听过洞里消息,似是回来汴京了。但不好找啊,问他作甚?”“算是请他帮忙。”
“请他帮忙?你有多大事要请他?仇家?哎,莫与他有瓜葛为好,那家伙可是无常,和鬼一样!又没踪迹,不接悬赏令,只有他找你。不过最好别被他盯上,真的邪乎。”尤冰见他神色惊恐,这般相劝,也有些紧张,支吾道:“呃,就是听说他回来了,想着看能不能请他?”
“你要这般隐瞒,那我们没得聊了。”“好好,想杀城东衙门那楚山孤!对!他仗着屁点威风,常是找我麻烦,干脆不做不休。”
“哦,衙门的人,可这用的着无常?”尤冰双目敛神,摇头语重道:“楚山孤可不是我们这些小虾米就能啃动的鱼。”
“我看尤哥你他 娘的就是越来越怂了。啃不动鱼,还吞不下鱼籽?他刺再多再硬,也给他一一挑完了。这厮娶妻生子了吗?要搁以前,我们随便一伙人……”“那我请你去,你找人吧。”
“这……算了,我不用干那刀尖舔血的营生了,就不冒险了。”“是呀,谁愿意干?关键钱给不到位,请得动什么人物去找穷衙差的麻烦?这不是听说那无常甚是怪嘛!想问他下落。”
“他会帮你忙?”“我自有道理措置,再说,所以先打听下。”“我这也不清楚,对啦!进城前刚听说城南一姓王的洞主,被他……可真够惨的。还是那话,我们这般人干见不得光的事,被官差捉去也认命,最多刺配吧,惹了他那瘟神才真叫人怕。”
“没消息就算了,你可别瞎传我找他。哎呀,本想先去你们内洞那打听一番。”“这我哪敢乱说。河道丈金蔡汴,渠洞宋齐梁陈,你要有胆,去城南蔡河找梁洞主打听?”
“你不常在洞内四处走动,要不……”
……
便在此前几日,晋胜寒觉得自己差不多适应衙门事务了。自任差城东衙门,转眼半月有余,殷勤想找些事做。可他一个缉拿差人,又是新来的,什么科考户籍等文事轮不到他。仅碰到的一次坊间争执,也只是跟在两个前辈后面,充个面子,看判官依律审案,后发文书拿人惩罚。
更多时候还是在衙内无甚大事,相识这几位差吏多是年长些的,有两个比他大几岁的,也是说混份差事,自守本分。如高胆大那般欺凌事竟再没碰过,倒也非是他唯恐天下不乱,只是想起来到汴京后碰的诸多事,总感觉隐隐污秽不得除,自己在得过且过。
想去找楚山孤讨教,可似乎他另有旁事,要么出去几天不回,要么只是让自己先熟悉条例,行事有则,再谈其他。是以闲时常常一人在衙门后小校场练些刀法弓箭,或是打听着看些常用的律法。在那小衙门轮班值守,若无事,他暂可以回去住。
这日又早起从城西跑到城东,衙门画卯罢,本在校场与那两位大几岁的耍刀弄枪,随意攀谈。他两一个姓裴,一个姓陈,身子还算结实,只是武艺平平,比他差些。那楚山孤来寻得他们说有差事,组织一行差人去蔡市桥码头查验货物,也就是那尤冰看的码头。
晋胜寒听是那尤冰,不禁问:“怎么,莫非有什么禁品吗?”“大概有吧,去看看。”“啊?那有查验令吗?”“还是与大人讨了一张,例行公事,且走一遭。我想抓下他把柄。”见晋胜寒神色迟疑,楚山孤笑道:“就这样例行检查,有时候都摸不到他们影子呢。”
早上天就是热的,乃至巳时,诸多力工便已汗蒸淋漓,那边领头兀自催着,正是忙的时候。那尤冰来回交接事宜,见又有几艘大船缓慢行来,看着沉重,兴是贵客,脸上欣喜便思着如何敲上一笔。
那首船上一公子倜傥,翩然跃下,后边是家里刘、杨两个管事,运些自家货物到此处。“是长庆公子!看着是运些酒来吗?”“是!有劳了。”那管事上说了货物数目,尤冰先于这边牙人领事合计,回了薪酬。
李长庆旁听得,心下略算计道:“这位尤官人呀,我把工薪、牙钱其余都算了,怎么像是多要了几贯?”后边刘管事也附和道:“对呀!好像至少比往日多了五贯多!你敢私自抬价?”那尤伯神色微变,又陪笑道:“几位切莫动气,实在是这天气炎热,能用的人少,那一群懒汉,都歇着去,不知道干活。在这呆着的也是浑水摸鱼,干得慢。况且你看你们这四千多石……”说着他一路算下去,李长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后边两位管事甚是不满。
到最后尤冰道:“这样算来似也差不多,还要买水买冰,稍稍让这些力工清凉一下。不然人家更不愿意干了,我这也不容易。这样,我催着,赶在午饭前后能与你们弄完,可好?”杨管事怒道:“哼!你个无赖倒挺会打算盘,这码头是陆官人便宜你的吧?你不愿意干,有的是人干!”
李长庆拿扇子拍拍额头:“哎呀,这酒又不单是我们家,陆官人也有份的。这样吧,一会买些冷水果子来,与诸位消暑,可好?”尤冰见此却道:“这小事不劳烦长庆公子了吧?”李长庆听罢又冲船上两个叫道,“那算了,晨风,暮雨!你两利索,去北边斜街陆官人那一趟,请他来下,看能不能……”
尤冰慌忙打断道:“诶!长庆公子,这干嘛去请陆鲲官人呢?最多再减两贯吧。我们这,你看这些人累的,都是糊口的,哪个容易?”
李长庆却只轻描淡写道:“我说我来布施,你怕我居功。既然我们两个有争执,便请第三人来与你争执吧,我是懒得与你说什么。”说罢便展扇回船,那唤作晨风、暮雨的便往北直奔而去了。两个管事道:“哪个容易?我看你便挺容易的,闲庭细步走来走去,呵。”
尤冰愣在原地又算一遍,心下暗骂:“多个两三贯,我能拿几个钱,算着没问题啊。他 娘的鸟人摇扇不嫌热!你们那一坛酒便多少钱了?两贯钱不肯拿。”又含怒对领事牙人道:“和他 娘的耗着,大不了明天再给他搬完。没什么大错的,陆官人来了又怎么样?”
李长庆回船,后跟来的杨管事怨声道:“东家,那家伙也太贪了点,看着体恤自家伙计,就是想中饱私囊。”刘管事也道:“这汴京城一些无赖牙人是如此的,占着要口,就坐地抬价,不给他,那些力工也不敢搬货。胆子再大的,敢把人商船给凿了。可他也不瞧瞧哪来的货,欺负到我们公子头上了!”李长庆毫不在意,且拿起自己壶内凉茶饮上几口:“几贯钱而已,没什么不能拿的。可明码标价,是多少就算多少。再看他那嘴脸,这次依了,难免还有下次。罢了,叫陆鲲自己来,这酒他也占股的。”
刘管事道:“之前我们的酒是全盘托付与他们几家的,现在自己来接手了,莫不是觉得我们来汴京营生,抢了他们一份羹?”杨管事也有疑:“那这码头专门给我们下马威的?这样子八成耽搁午后了。”李长庆仍是不在意:“不至于吧?别猜了,耽搁了就歇歇喝茶。”
少时,楚山孤一行人来到此间,惊讶这些人怎么都歇在原地。仍是上前对正在出神的尤冰道:“油饼,我来行公事查验,你要卸的是什么?”尤冰诧异:“查验?不是,我这有什么可查验的?”旁一差人递上查验令与他一观。
见楚山孤那般神色,知他是来寻自己麻烦,却是笑道:“是些酒呀,走了味多不好。诶?这小兄弟是之前那位,跟着楚都头做了差人,以后可也承您照顾了。”晋胜寒听此语,不予回应,楚山孤回道:“放心,不会耽误太多功夫的。”
“那不行!要查就好好查。东家就在那边,您且去吧。”楚山孤听他这般说有些奇怪,与一行人往岸边去了。那晋胜寒走到岸旁见刚探出头来的李长庆,不由惊喜:“诶!长庆兄!”说着便要踏上船去。
姓裴那差人拉他一把,“别急着叙旧。”楚山孤不禁问:“你还认识长庆公子吗?”李长庆见状,只身下船招呼,听他们说清来意,李长庆听罢只请他留些情面。楚山孤便吩咐一干人跟着那边管事只查些成品酒,不必再翻夹层暗处,莫生损失。又道:“胜寒,你要不也去吧?懂些查验细末。”“也好。”晋胜寒与李长庆知会,李长庆道:“这次你毕竟有公干,下次我去西边醋坊,再相叙吧!”
他们去后,楚山孤报姓名与他简单结识下。才随意攀谈几句,那边晨风、暮雨已然回来,出汗不少,“公子,已经请那人来了。”李长庆请他们先去休息,反是与楚山孤道声便回船了。
尤冰见得陆鲲乘车而至,忙去相迎,“陆官人,您还亲自来了?真是叨扰。”陆鲲在车上探出问:“怎么个事?”
“哎呀,这本来好好的,那楚山孤不知是跟谁过不去,又是来寻麻烦,要查船验货,偏又是长庆公子的船。这些天那群脚夫们一个个正嫌热,气不顺呢,本能抓些紧午前忙完,又要耽搁到午后,个个开始不情愿了。我想着多与公子要两贯消消众火,公子被耽搁,兴许也是不乐意,对我颇不满,直接就请您过来了。本想弄个钱让那楚霸子收着点,可他那人,真是……”他几句话前后颠倒,已将矛头挑向楚山孤那行人。陆鲲心烦意乱瞥他眼,便下车来:“拿根鸡毛当令箭!”跟着几随从行来间,尤冰又是对着陆鲲添油加醋。
陆鲲走至楚山孤身前,便难忍斥道:“楚都头威风呀,说要办谁就办谁?不管我们行会脸面,屡次找茬,也不念这些脚夫牙人死活了?对你有何益处?”楚山孤道:“陆官人别这般说,真有岔子,叫谁担当?”
“岔子?你不自找岔子,又能有什么岔子?我看养你这帮差人就是吃饱撑着没事干!”“哼!哪里有不周处,大家都心知肚明,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不犯河水?河水要反被你井水吸干了,那还得了?耽误功夫,这批汾州酒要是矾楼杨楼的客人晚上喝不上,我们不难办……”“喝不上算什么大事?难办啊?我瞧就别办啊。”
那陆鲲大骂一声,便要冲上去,一旁尤冰怕事情再大兜不住,在一旁拉住好言相劝。楚山孤按兵不动道:“怎么?虽然仗着个钱大人,就要与衙门差人动手?打过仗的是不是都不懂收收自己脾气?”陆鲲见他趾高气昂,直接推开尤冰道:“与你过几招,谅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说罢当真与楚山孤这都头动起手来,他直接冲去擒楚山孤肩肘,想要摔他一跤出气,楚山孤看出他用意,不做迂回闪躲,干脆与他同样心思。二人你来我往,瞬息间已争十合,皆欲夺个先机,连个破绽都不想卖。招招碰硬,暗暗较劲,谁也还未占到便宜。
周遭人听得动静,皆望向这边,窃窃评论。那高胆大嬉笑着叫道:“诶!这衙役欺负人了!”引得起哄声一片。听外面声响,几个差人便从船上下来,无声赶在楚山孤身后,单晋胜寒大喝:“住手!衙门行差事,胆敢阻碍?”他们见占不得便宜,互有忌惮便停了手。晋胜寒又与楚山孤道:“楚都头,查的差不多了,无甚异常。”
陆鲲见到晋胜寒怪笑几声:“你不桃花洞那小子,原来也是个衙门的小杂役。可你不长庆公子的朋友吗?行公事,也不留个情面?”晋胜寒回道:“什么公不公事,情不情面,行正坐直,公道私情皆不愧。哪像你这厮如此欺行霸市,胆大妄为还敢与公差动手!”又对楚山孤道:“都头,干脆押回去……”
楚山孤道:“罢了,即是查完,不妨碍他们动工了。”陆鲲嗤笑:“呵呵,你个小崽子还是没个分寸。”那边货船上一管事朗声道:“天如此热,几位动什么肝火?陆官人,我家公子有请,且来船上坐坐商量些事宜。”陆鲲拂袖怒骂道:“哼!查完就赶紧滚吧!一群惹眼招嫌的狗东西!”便不管不顾上船去了。
晋胜寒怒极道:“你放肆!”便欲抽刀,裴、陈两个差人连忙扯住劝他莫鲁莽行事,令他甚是郁闷。楚山孤也道:“与民之冲突这类事常有,不必太在意。且去那边歇下,下批船再好好查!”说着瞥了眼那边的尤冰。尤冰不在意做个白眼,自去那边交代,却又望向货船略有疑虑神色。待商船上陆鲲笑着挥手示意,两个管事下来令搬运,还是照原价,只是说待会买些冰,冷坛酒与这边力工解暑。尤冰见此,想着二人应是谈些生意,未说自己什么。且事已如此,午后又热必要耽搁一会,今天是亏定了,无可奈何,还是交割前后,与牙人准备筹签,吩咐动工。
这边一行差人,留一半在此,另一半且回衙门,待下午再来。晋胜寒甚是不乐,在那远处树旁与楚山孤抱怨,又谈及先前妓馆之事。“今日如此行径,也要忍气吞声?”“总有不合双方意的地方,行公难免违私。陆鲲算是替钱家办事的,那钱大人,今年似是四品官了,是以没什么大差错……”
“四品官怎么啦?楚兄竟是这般惧首畏尾,那……”“呵呵,你莫急,我也不知那陆鲲今天怎么那么大火,不知尤冰乱和他说了什么。况且我们这次来查,我是好不容易说服大人想与尤冰使绊子,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听此晋胜寒怒意消减些,“是你想与使绊子,为什么?不是有查验令吗?那是我们师出无名了,有何难言?”“哎!你别这般分得如此清晰,他们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临近午时了,要不我们边吃边说,诶?那边是上次的魏兄台吗?会用剑那个。上桥了。”
晋胜寒依言朝那边蔡市桥上望去,一人刚好从桥的背向护栏走到这向,拿着包零物嚼食吃着,还故意扔几个喂鱼儿。侧头旁听左右的摊贩正在攀谈什么,似是偷听得几句坊间闲话,看看忙碌又耍笑的汉子,又望远处码头水上行舟,抹了抹汗,一脸笑态怡然。正是:
蝉聒聒噪一夏,云飘飘闲一天,我尝百味过百年。大言句句多凌物,小说面面不同观。人心为繁易取?自然至简好攀?同处俗事,近融则烦,远望则安。今日略知,且随己身造化,乐应在此间。
晋胜寒见那人状,略有惊奇,“真是他!他来这做什么?”见他正要转身往前去,晋胜寒便绕过河边柳树高叫道:“寻 欢兄!”那人似是听到回头顿了下,略有为难,便要继续前行。遂又提了嗓子:“魏寻 欢!”还朝这边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人无奈摆下手,冲一旁好意提醒他的摊贩点头示意,就绕来了二人这边。魏寻 欢走来,方才喜色早已凝固,不耐烦道:“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不喊大声,你都走了呀。你也学着簪花,不过怎么是根狗尾巴?”楚山孤走上前拱手道:“久日不见了,魏兄弟。”
魏寻 欢只看眼嗯的一声,把那草花摘下扔了,又与晋胜寒道:“那你就让我走呀,你做你的,我走我的,结果桥上桥下一群人看我这边。”“你又不是大姑娘,又没做贼,怕个什么?”
“我不做贼,不怕贼偷贼惦记?一双双眼睛谁知道有没有不怀好意,或者有些嘴碎的,乱议你几句?我怕得有理。”晋胜寒甚是厌弃,道:“你上次不还说众人察察,你独闷闷么?大白天的,你这防心也太重了,当我和楚兄吃干饭的?再说了,嘻嘻,看你刚刚摇头晃脑逛着,自在得很。买的什么,尝尝。”说着往那包里捏了两个,是些糖荔枝。
魏寻 欢忽的一笑,先递给楚山孤尝尝,又道:“看你们就是吃干饭的,一干差人在这做什么勾当?”“还没问你呢,以为你就憋在家里看书练剑,你怎么来这边了?”
“没事啊,我溜达。”“溜达到东城?”
“你任职来东城就行,我溜达就不行?怎么,你使命高我一等?”“你!嘴里长的全是刺吧!”晋胜寒推搡一把。
“所以我不开口咯。”楚山孤却道:“我似乎闻到了药味,魏兄弟是去药铺溜达了下吗?”晋胜寒凑近道果然。
魏寻 欢听他们言,心下想:“狗鼻子呀?不去闻屎,闻……”不禁脱口低声言:“自个骂自个。”晋、楚二人不知云里。“哎呀,天热我去看些薄荷银花,随便转转,还去看寺庙了,有甚鸟事?捕风捉影。你们这边在做什么?”魏寻 欢看那边还有几个差人,码头上脚夫来来往往,还有人往这边瞥瞥。
晋胜寒也不问底,便将这边事简要说与他,他听罢哼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在这或许觉得麻烦,我刚在桥上看鱼儿争食,只觉得有趣。”
魏寻 欢不屑一笑,又道:“所以你们干嘛寻人麻烦?碰到李长庆了?”“嗯,还有陆鲲,他们船里商量什么生意经去了。”他听得陆鲲,马上换个神色:“寻他的?查,该查!当仁不让,义何容辞,只查货吗?他个鸟贼其他行径你们不管管?”
晋胜寒大笑:“哈哈,也就简要查了查这些船上有无枪弩器械,害人迷药,许是误了功夫把他气坏了。正要听楚兄为什么要来找茬呢,我们不妨找个地方吃些再谈?”魏寻 欢回道:“好啊,正好我没带钱。”“没钱?没钱你吃霸王餐?”“嘁,楚霸王肯请鸿门宴,我也照去!死前吃穷他!”
见二人玩笑,楚山孤打断道:“他们出来了。”
那船里陆鲲与李长庆出来见得三人,李长庆拿着一物向这边挥手示好,陆鲲变得一脸阴沉,魏寻 欢见状也连忙冲那边用力挥袖,不知冲谁。他们二人微微作别,陆鲲便去对着尤冰一顿喝斥,好似还动上手了,李长庆吩咐几句便走来这边:“魏兄也来了?今天你气色看着甚是好啊。”“有人气色不好,我气色自然好了。你家和那陆鲲有牵连啊?这弹弓上镶着珠宝?我瞧瞧。”
“算不得宝,九十八颗奇石,做的一些小玩意。和钱家有生意往来罢了。”楚山孤拱手道:“今天有所冒昧,长庆公子见谅。”“无妨,不碍我事。”他们又寒暄几句,李长庆便先告辞,魏寻 欢却把他那甚奇特的弹弓讨走玩几天,他也应允了,又言自家醋坊便在炭场巷北边,什么时候得闲去寻他们再叙。
而后这三人先与同僚差人招呼后,找一静处坐定,叫些凉食,听楚山孤道个所以。楚山孤长呼一气,问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叫楚山孤吗?”“寒雨连江夜入吴?”“呵呵,平明送客楚山孤!”
“有这个意思,我刚好也是在楚山一带的,荆山那个,与胜寒说过。不过当年送的不是客,是我父母长辈及同亲手足的亡魂!”晋胜寒看他神色肃穆含悲,似有什么伤心往事要说,便缄口不语。魏寻 欢则问:“也是天明送的吗?有地方是临午时下葬……”
晋胜寒咂嘴瞪他还没开口,楚山孤又叹道:“是!九月十三,深秋天气,早上挺冷,薄薄一层雾,也没请什么邻里帮忙,二爹还有两个姑姑、姑丈自己亲戚带着我收拾一车尸骨往墓地里去。”魏寻 欢又道:“那你们怎么不等太阳出来再弄,午时之前……”“老哥,你先吃饭闭嘴,听楚兄讲。”
“没什么,都吃。早晚都一样。我家在襄阳楚山不算富贵,人丁还算兴盛,也没什么特别背景。太平兴国三年,我九岁。一个重阳节,我们一大家子去山上二爹那里,登高宴聚。二爹就是我二伯,性子比较豪爽,不受拘束,也没成家,江湖走动厌了,就一人在楚山上待着,念想做个楚狂人。重阳登高嘛,我们都会在那天去他那里,爹娘带着我和兄长姐姐。那天似乎很热闹,只是我没在席间,和一个堂姐带条小狗在周边转,记得我们找了片平地,撒叶子摘果子,秋天山里是真美啊,叫我流连忘返。差不多要下山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我还想在山里玩几天,就住在二爹家里。可是偏偏就那天夜里,我全家包括族亲,被杀了。重阳宴上一群人一下子只剩我和二爹了。”说罢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吃几口喝几口。
晋胜寒心想:“难怪这么早就留须,一家被杀,这……”不由愤愤道:“什么人做的,如此大胆!呃,那个年段,莫非是之前遗留的十国贼寇?”“十国遗民做贼寇江湖横行之事我倒也听过,但那些人多是掠劫财富,并不是他们,现在知道一二,也不算很清楚是什么人。就记得当时,有邻里上山,告知我二爹这般噩耗,他听完直接扔了酒壶带着我奔下山去。只见一地尸首,各个地方,乱七八糟的,大伯家里烧了半边,一些差人领着仵作正在验尸,还有娘亲和两个堂姐尸首也没见着,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先父头上一个大坑,头骨塌了进去,当时我甚是害怕,便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一切都散了,两个姑姑来了。二爹已经收拾好了。他说楚家只剩我们两个男丁了,让我莫叫二伯了,改叫二爹,又替我另取一名“山孤”,我便再也没更改过。接着就是伯母叔母家的亲戚来,然后殓尸入馆,烧纸哭坟。二爹说县衙差人没查出什么来,只有一走过江湖的都头告知打我爹头上那招非是钝器所为,外加其他尸验,他们应是被武功超群者所害。若真是有什么仇怨或是路过一伙强人,可真难寻。之后二爹各路去打听,他本想着做个楚狂隐士,结果不得不带着我,多游走在襄阳、江城两地。有时将我放在江湖朋友家里,让我学文习武,不可懈怠。可我天赋平平,做不得什么高官。”
魏寻 欢已无心玩笑,手头把玩的弹弓也收了起来,问道:“你们打听到什么?”“那人应是游走江湖的大魔头,通缉犯。最初,好像是嵩山少林寺出家的和尚,学些功夫可心魔未消,事情败露现本相,明杀暗刺了十余个僧人,被追了出来。后来他执着僧人度牒,各类伪装,作案无数。我十七那年,二爹再去嵩山一带后,便没了消息。我寻着踪迹,后来到了汴京,托他的朋友引荐,干脆做了开封府差人。”
晋胜寒先叹气又忽的惊道:“哎,又有人学着佛法做魔头事。啊?楚兄今年二十九,岂不是已过去二十多年,那凶手至少也得四五十了吧?”“是啊!再过几年,入土了都有可能,还寻什么仇。”
晋胜寒又问:“那尤冰知道他下落?”“他可以知道。那个魔头根本无所忌惮,杀人为乐。开始我只当我家染了什么冤仇,或是有什么至宝被盯上了,可根本什么也没有。曾经中原一带闻名着十大杀手……”“嘁,哼。”魏寻 欢似是并不在意。
楚山孤见他轻蔑,也恨恨道:“对!他们算什么狗屁杀手?无非依着宋初渐稳未稳,已做不得什么悍匪头目,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十个,当然,也可能不是个人,可能是一伙人以一个代号。十个似都是在一个组织的,听说发过他们十枚牌子,分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类玉,排末的是金银。居首的无常就是执着黑白玉令,据传其他人或有失误,而他从未失手。曾经黑道人人闻风而惧,后来这组织也没了踪迹,这些人许是年纪大了,渐渐落根在了无忧洞下面,偶尔能听得他们风声。两年前,我才确定那个魔头就是杀手无常,也在无忧洞。我认定是他,所以逼着尤冰还有城东城南一些与那无忧洞有关联却又不太深的,想法子打听,从那洞里给我把他钓出来。”
二人听此皆问:“之前便从未交过手吗?”楚山孤只是摇头:“没有,之前,我感觉无常似乎常在汴京外走动,各地不少案子,我看了后都觉得是他做的。可人微言轻,做不得什么,只能屁颠着跟在他行凶之后。其实现在也很有限,最多或调或请五十余人去无忧洞下。人多也无用,那里近乎是个地下城,错综复杂,一群乌合。只是打草惊蛇,或者根本摸不到踪影。贼人都防着官府,还得须伪装进入,深处又不叫人行,很容易就折进去了。大理寺和开封府其实也在查,我每次都主动请缨,才勉强做个分衙都头。承蒙几位大人照顾,常常迁就与我,可根本捉不到,也只能搁置。渐渐地,连我都快没了念想。”听他说罢,晋胜寒宽慰道:“楚兄宽心,这忙我帮定了!那个什么洞早听着不爽了,看我把他揪出来,与你报仇!”
楚山孤苦笑一声:“多谢好意。唉,报仇?有时我自己都不想这回事了。光阴好玄妙,让我感觉我似乎本就是孤儿,有过父母,有过这仇人吗?我常常忘记,又常常想起。现在回想觉得好快,二十年如这一晌午,有时又觉得好慢,一夜若失三百天。某些天我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身在汴京,三更刚过,要么在衙门忙到晚,或是在我住处,也可能在朋友家庆功睡下。东南西北也能分清,周遭安静,也甚是熟悉,但一人心神游荡,恍如在隔世,真若在梦里。那种感觉窒息难受,就是什么都不想,也忍不住落泪。再一想起血海深仇,种种人事……呼,这次我定要除之后快,再也不想这般了。”魏寻 欢似有感触道:“唉,了解,了解。未眼见的像虚无不存,凡过往的如云烟缥缈。”
晋胜寒见他样子,不去理会,再问道:“楚兄想好怎么引蛇出洞了吗?”楚山孤先将之前与尤冰商议的难处,以及昔日尤冰在洞底聚赌贩禁,拐男卖女诸多恶事道出,又言:“管不了他那么多了,我就想以尤冰为饵,散出消息说官府派他打听无常,让无常来寻他。如此你们觉得可行吗?”-
晋胜寒暗自思索,魏寻 欢先言:“所谓谋略计策实际上全都简单得很,小孩玩把戏也会欲擒故纵,关键在于形势判断。有道是,出招再妙不如接得好,还得看对方上不上当。这叫‘得其情,乃制其术’。你探查那么久,情况比我们都清楚,你觉得可以,那就多半能行,姑且试试。”晋胜寒附道:“也是,‘善动敌者,以利动之,以卒待之。’汴京城之大的蛇窝,只能想法子引他出来。知己知彼,那无常是个什么样的?”
楚山孤道:“没见过,凭推断未满六十,少林寺之前放出过画像,没什么特别的,也不知道有何特征。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他善伪装便更难以确定。犯的诸多案子有像是接他人悬赏的,如山南剑派,还有桐城派几人,但更多的还是如前些日通许王家,乃至高丽使者,像是一时兴起。无名小卒到显赫人物,近在中原,远在大理,奸淫掳掠各类都是毫无关联,如果不是知道他这么个人物,根本就想不出谁下的手。动手隐蔽干净,少有遗漏活口……”魏寻 欢赔笑拍嘴道:“不留了你这么个活口。抱歉呀,我真不爱说话,可今天就是心思放纵忍不住。”
楚山孤只回道:“罢了,苦难这般多,我不是遗漏的人,是命运眷顾让我没遭毒手,只是承受。”晋胜寒正使眼色给魏寻 欢,听他如此说,宽慰鼓气道:“对,上天安排的,所以更该把那魔头给揪出来!为逝者默哀,为生者奋战。”魏寻 欢摇头道:“那只给一个油饼作饵,够吗?你就没其他洞主什么的?要我说……”
楚山孤无奈道:“无常确定是一人,放太多饵,不如盯着一家。其他人也没尤冰好用。他这家伙滑头得很,自以为聪明,可既想攀附商会权贵,又干着无赖的勾当,无忧洞的底子又不洗干净。有时候不站队的墙头草,反而百般掣肘,最容易被各方人使唤。”见魏寻 欢停口,让他且说无妨。魏寻 欢却反言其他:“有人是如此不得已首鼠两端的,有话说,一国之身,一人之象也。这人之根本如国之根本,分权嘛,呵呵。”晋胜寒道:“有这般话吗?又不尽然相同,莫瞎说!节外生枝。”
魏寻 欢又道:“好,我是想不妨把楚兄自己也垫进去,在洞里放话激他,或者干脆进洞里找一两个杀鸡儆猴,打草惊蛇咬你自己。他如此杀人无忌,年纪大了更稳妥狡猾,也不至于完全缩着不出吧?或者你也躲起来,干脆挑大点。他背后是无忧洞,贼人平民难以分辨,所以不好去管。你身后有开封府各衙门,直接以查无常的案子进洞拿几个典型,把浑水搅上一搅。都晾在明面上,惹得双方眼红,直接掀起汴京城。他们狗急跳墙,就让交出无常。可你若是藏不好,整个无忧洞会不会都找上你啊?我瞎说说,一切在你。”
楚山孤担心道:“就怕他们不跳官墙,跳民墙,要是弄得汴京城不得安宁,就算引得开封府重视,也祸及太多了。真要剿,这么多洞,不有几千精锐好手,也得上万城卫禁军,怕是难成。况且无常和无忧洞可有联系也不得而知,还是先拿尤冰再加我下水吧,打草惊蛇咬自己?也正遂我意!那下面还是有不少无辜的。”魏寻 欢道完却反叹道:“这哪是捉匪,简直蛇鼠一窝,”晋胜寒道:“是太冒险了,不过那无常行事无常,呃,所以他才以此为名吗?只得以奇取胜,用用非常手段。啧,蛇鼠一窝从何说,我们像鹰差不多。”
魏寻 欢嘲笑道:“鹰?我看你像猫头鹰,做鹰犬还差不多,呵呵,鹰可钻不进蛇窝里。”说罢又小声嘟囔,“鹰蛇鼠,唉,生而为人,如何分得三等?”晋胜寒见他又这般感叹拍他肩膀道:“那魏兄就莫做此比,皆以人论,做些人能做的事,洞里我们如何去不得?”
楚山孤听话里有岔,见饭也将毕,遂道:“罢了,没什么好法子。我再会会尤冰,看他如何计较?他还有一孩子……啧!差不多吃完了,且歇下,下午再好好查。”楚山孤似是不想再谈,几人闲话番,饭后魏寻 欢埋怨道丧我好心情,吃你们顿饭总能行,他顺走李长庆弹弓,又蹭一顿饭便仍去城东闲逛。这边差人们查得更紧,直到天黑。待众人收工,尤冰拦住要走的楚山孤单独谈谈。
见已无人,尤冰直接急道:“好啊,你他 娘的还是憋不住对吧?”“怎么说?”
“今早日子真可乐,你来了真够我受气的!你们这群人欺人太甚!商贾有竞争怨我,官差拿大盗,也要使绊子,还有……我招你们谁了?”“哼!活该,你不看看你自己处在什么位置。怎么,今天码头收支不好?没想把你这码头封上几天就不错了。”
“是,我恶有恶报,收成少了一半。哎!我儿学费怕是凑不了,只能自己读了,托您的福。”“现在想你儿了?以前你拐别人儿子的时候可想过?或是还有什么我没听过的?”
尤冰听此先是尴尬:“我……那不是我做的,我是迫不得,下面都做那个,我中间运送周转捞点……”却又狡辩道,“一码归一码,我儿子可是无辜的!”“现在你说这个?既是如此,那你能怪我什么?一码真能归一码,冤冤何以相报难了?况且别人的冤我能不放心上,试着冷漠置之,可我的冤平白无故!”尤冰见楚山孤要吃人的样子,吓得一时不敢言语,后又嘟囔道:“平白有故还叫冤啊?”
“是,冤有头债有主,不知道难办,既是叫我明明白白知道藏在底下的敌人,我能不报此仇?我也又想了想,要不你去那洞里找无常杀我,这你总算乐意吧?”尤冰听罢一惊,又欣赏般的打量笑道:“乐意得很!你当真要我如此?哎呀,要把自己直接划进生死簿?楚都头有胆啊!今天我气得要死,正想这样,好叫你们两两相争,你和无常谁死了都不关我事。这下好,你自己说了。”“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没啦!我这两天就去内洞那边问下,想尽办法找无常杀你!告辞!”说着拍手一拱,大笑着去了。
有分教:龙生九子各异兽,凤育九雏皆珍禽。老鼠的儿子看书学打洞。子求真意,老欲追功,实则皆货与虚荣。鱼跃天门不易,怎生直捣黄龙。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