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业十二年的时候,刘武居江都,皇帝之令不出三百里便没了作用,帝王之凄凉可见一斑。
刘武怎么会不知道郑玉死了?
怎么会不知道死在谁手里?
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不愿意再去追究什么所谓的欺君之罪了。
这朝廷里只怕最普遍的便是欺君之罪,最多的便是欺君之人,大周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欺君不欺君的又能怎么样?
刘武下旨将六郡讨捕大使刘义臣召回朝廷,升为兵部尚书,刘义臣到江都谢恩的时候刘武便问过他,知不知道郑玉如何死的。
裴扬以为能瞒得住,韩士继也以为能瞒得住。
他们却不知道,皇帝只是已经颓丧到根本提不起愤怒来问罪罢了。
没错,刘武是活在几个所谓肱骨之臣编造出来的承平世界里,但他不是真的傻真的笨真的白痴。
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帝国崩塌的真相,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自己曾经的雄心壮志,不愿意去面对四处燃烧起来的浓烈烽烟。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知道。
“算了……”
刘武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裴扬和韩士继,摆了摆手道:“你们一直跟着朕,下边的事你们也未必清楚。”
“地方官员蝇营狗苟的事做起来轻车熟路,你们在朝中耳目闭塞,料来真相也传不到你们的耳朵里,地方报上来的奏折有几个字是真的你们比我清楚,都滚起来吧。”
“把景守信的奏折给朕,朕倒是要看看,他和沈原到底要干什么。”
“谢陛下”
裴扬和韩士继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裴扬的手微微颤抖着将景守信的奏折递给了刘武。
刘武似乎也真的消了气,走到椅子边坐下来。
慕皇后招了招手,一个宫女连忙将茶具都端了上来。
慕皇后就在矮几旁边坐下来,亲自动手煮茶。
刘武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
不得不说,女子煮茶的动作有一种赏心悦目之美。
尤其是慕皇后这样柔美端庄,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依然风采夺目的女子。
她动作轻柔舒缓,皓腕轻抬,为皇帝和裴扬韩士继都斟了一杯茶汤。
加了一点盐的茶汤清香扑鼻,光是闻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刘武指了指身边的胡凳说道:“你们两个坐吧,有机会品尝皇后亲自煮的茶,也算你们两个运气好。”
裴扬和韩士继欠着屁股在胡凳上坐下来,先谢过皇帝,又谢过皇后。
似乎是被妻子的宁静安怡感染,刘武的脸色也逐渐变得平复下来。
他怜惜的看了慕皇后一眼,轻声道:“以后这些事,还是让下人们做吧。”
“这也不是什么劳累的事,陛下莫非是觉得臣妾老得不能动弹了?”
慕皇后微笑着说道。
“你若是老了,朕岂不是更老?”
他比慕怡甄足足大了十二岁,嫁给他的那年,慕怡甄十三岁,他二十五岁。
刘武笑了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道:“在雁门的时候,沈原的次子沈世永劫了呼乞那去鹰的妻儿回来,朕就知道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景守信尽遣幽州精骑北上,将草原上杀了个天翻地覆。”
“那个沈世永只带了千余人马去,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就算再出众,怎么可能打到狼厥王庭去?”
“沈原以为朕糊涂了,朕看他才是糊涂了。”
“沈世永人马和景守信的人马在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朕大致也能猜出个大差不差。”
“不过是个争功的龌龊戏码罢了,朕当时没打算追究,现在也没打算追究。”
“只是他们两个倒是都不肯吃亏,我看是河西和幽州都承平了,他们两个闲的没事做。”
“陛下圣明。”
裴扬连忙道:“诚如陛下所说,自从击溃了呼乞那延世吉的人马,北方安宁,确实没有什么战乱。”
刘武将景守信的奏折放下,想了想说道:“不过都是觉着受了委屈罢了,裴扬,你拟旨吧。”
“河西诸郡的赋税再免一年,让百姓们休养生息。”
“沈原的长子沈子城好像只是县子,晋乡侯吧,也不能再升了,他早晚是要继承唐公爵位的。”
“至于景守信那边,他已经是幽州大总管了,再晋爵郡公吧…再允他扩军一万,替朕好好守着大周的门户!”
“臣遵旨。”
刘武想了想说道:“另外,沈原的家眷是不是还有人在大兴城?”
“回陛下,沈原的几房小妾和庶出的子女有不少都在大兴城。”
“那就好,有子女在都城,沈原不敢有异心。”
“就说沈原有功于社稷,赏钱三千贯,绢三千匹,送到大兴城沈家去,赏给沈原的家眷。”
“让独孤学盯着点,沈家的人不许出都城一步。”
“再有……”
刘武沉吟了一下说道:“杨继聚战死,齐鲁两郡不可无人坐镇,你们想想,谁去比较合适?”
也就是裴扬以为皇帝不知道郑玉死在谁的手里,所以他才敢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
也就是刘武此时心境萧条,不然真没准下令将裴扬架出去杖责一顿。
或许是因为慕皇后的茶,或许是因为对手下臣子的失望,或许是因为对大周糜烂的担忧,在听到裴扬这番话的时候,令人惊讶的是刘武看起来居然没有生气!
“陛下,恕臣直言……”
裴扬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措辞道:“陛下,朝廷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各卫的大将军镇守一方,不好轻易调动。”
“其实最合适的莫过于左祤卫大将军钟天石,只是河北有个叫窦士城的作乱威胁涿郡,薛将军也抽不开身。”
“再者,薛将军身为涿郡通守,自然不能再兼着齐郡通守的职责。”
“你简单直接些。”
刘武喝了一口茶说道。
“臣有个胆大的想法,还请陛下恕罪。”
刘武瞪了他一眼道:“胆大胆小,只要是老成持国之言,朕怪你做什么?”
“难道朕是不明事理的昏君?”
“陛下是明君,千古一帝。”
“马屁别拍了,说你的想法!”
“臣觉着……绿林中未必没有真豪杰,草莽中也有忠君人。”
“东平郡有个占山为王的草寇,原本也曾是大周府兵中的将军,在辽东时候曾得陛下赏识,在霍叶屡建奇功。”
“只是后来因为开罪了司徒冲,不得不落草为贼。”
“不过据臣所知,此人忠君爱国之心不改,从不曾危害地方,而且颇有仁义之名……”
因为在雁门被困的时候,司徒冲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司徒伯山和司徒智及倒卖军粮,里通外国,竟然将粮草卖给狼厥人。
被人告发之后刘武大怒,本欲斩了这二人,但念及司徒冲的功劳只是将此二人剥去官爵贬为庶民,顺带着连司徒冲也解了军职,令其在家养老。
所以裴扬此时说话倒也没什么顾忌,在他看来,司徒家再想翻身是很难了。
听到裴扬这番话,刘武的眼睛立刻就眯了起来。
只要他愿意去想,没人能骗得了他。
只要他愿意去记住,也没有多少事他能忘得了。
恰好,因为郑玉之死的缘故,裴扬所说的那个人他记得很深刻,所以在听到裴扬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刘武心中立刻就翻起了波澜。
燕宁……
刘武心中念着这个名字。
他攥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的紧了紧,关节都泛了白。
看着裴扬肃然的脸色,听着他认真的话语,刘武叹了口气,道了声罢了:“断弦的仇朕可以放下,只要真能有一人为朕稳固江山,朕什么都能放下。”
“也怪司徒冲,好好的一个将才被他逼着从了贼,断弦也是,为什么偏偏揪着他不放?”
裴扬和韩士继听到这番话顿时吓得白了脸色,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
连连叩头,解释说自己根本不知道郑玉死在那人手里。
刘武摆了摆手,缓缓的摇头:“起来吧,是朕问了刘义臣才知道的,你们不知道,也不是罪过。”
“燕宁是吧”
刘武叹了口气道:“他若是真有报国之心,你可以派人去东平郡传旨,告诉他,朕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有一样……让他进兵河北,为朕将窦士城剿了,再把云清寨剿了,朕也不会吝啬一个齐郡总管的职位!”
裴扬知道自己之前经历了一场凶险,也隐隐觉得陛下今日这反应有些失常,但他心中的喜悦却更浓一些。
只要这件事成了,燕宁寨那沈将军自然不会装聋作哑,一份厚礼收入囊中是板上钉钉了。
“臣遵旨,臣这就派人去办。”
裴扬和韩士继退出去,慕皇后起身坐到刘武身边道:“陛下,臣妾还记得那个叫燕宁的少年郎,好像确实是个有本事的。”
“不过此人有反心,一日反,将来说不得也会反,陛下真的要用他?”
“哼!”
刘武冷哼了一声:“他躲进大野泽,朕要杀他还得赔上不少将士的性命。”
“他若是肯答应做官,朕再治他岂不是容易的多?”
“裴扬是个白痴,难道朕也是个白痴?”
“大周不能亡在朕的手里,刘家的江山还要千秋万世。”
“朝中正是因为只为一己私利的小人太多,大周才会腐烂的这么快。”
“朕不是昏君,朕不能让大周倒下。”
“就先让那个少年郎为朕做些事,待河北诸郡平定,朕要杀他……还不简单?”
慕皇后一怔,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恐惧不安来。
“朕的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
“如何治天下,也是朕的事。”
“若是朕连断弦的仇都不能报,朕这皇位还有什么意思?”
“沈原和景守信要闹,朕由着他们闹。”
“可是一个小小的马贼要闹,朕难道也由着他闹?”
“杀人这种事,朕若是想,以前能掀起一股血浪,现在也能。”
听到这番话,慕皇后终于明白自己惶恐不安的缘由是什么了。
因为陛下在算计,算计一个小马贼。
皇帝要杀一个小小的反贼,居然还需要苦心算计……
国家糜烂如此,朝廷糜烂如此,军武糜烂如此,皇帝杀人竟然如此纠结心酸。
这难道不是一件天下间最悲凉可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