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聚临死前那两声哀鸣,或许是他五十几年人生划下终止符号那一刻,他心中最大的不甘。
我对不起齐郡,对不起陛下。
这两声对不起,是这个老人心脏碎裂之前所想到的事。
后世有人说过,杨继聚一死,大周再无良将。
只是没人知道,老人临死前有这两个遗憾,也有一个心满意足。
那便是他临行前将齐郡交给了一个正确的人,一个不会让他后悔的人手里。
就在单天雄一刀剁了杨继聚的头颅,拎着那血糊糊的脑袋狂笑不止的时候。
从西北方向漫卷过来一片尘烟,黄土被马蹄踏起激荡的遮天蔽日。
数千骑兵一身风尘迅疾而来,在骑兵的最前面飘着一面烈火色大周战旗,大旗下有铁甲将军骑一匹黄骠马。
星夜兼程,几乎不眠不休,秦勇回来的还是晚了,而且仅仅是晚了不足一个时辰。
若是他能再早到一个时辰,杨继聚就无需只带几百人马杀回去就耿三张元。
秦勇的这几千骑兵虽然劳累,却也算得上一支奇兵。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在此时赶回来,他麾下骑兵只需虚张声势的冲一下,云清寨的人马必败无疑。
可惜,只差这一个时辰。
秦勇跃马挺槊,杀穿了一条血路后找到被围困的残存齐郡官军。
这是一支大约只有两百人已经拼的力竭的郡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他们手里的兵器大部分已经崩坏,还能站着的不足三分之一。
秦勇的出现,让这些已经几乎耗尽了力气的郡兵爆发出一阵欢呼。
“秦都尉回来了!”
“都尉!”
秦勇扫视了众人一眼,焦急问道:“将军在哪里?”
有人往前指着说道:“将军带兵往那边去了,应是去救宋别将。”
秦勇点了点头问道:“你等可还能走路?”
“能!”
残兵咬着牙回应,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往外走。秦勇留下一队骑兵照顾伤员,自己带了人马往前面杀去。
又杀穿了几个敌阵,救出数百郡兵,却依然没有找到杨继聚。
有人指点说将军带着不足十骑返身往西面杀过去了,秦勇再次上马往前去寻。
一路厮杀,终于看到前面一处喊杀声最盛,秦勇心中一紧,催马挺槊冲了过去。
挑开了几个拦路的云清寨士兵,秦勇和麾下轻骑将围着的敌兵杀散,当看清面前场景的时候,秦勇啊的叫了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单天雄单手提着那颗白发白须皆被血染红的头颅,翻身上了战马挑衅似的看着秦勇。
“想不到杨老贼临死还留下了后手伏兵,可惜啊,他却没能等到。”
单天雄冷笑了一声说道。
秦勇虎目欲裂,手紧紧的握着槊杆,因为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都涨了起来。
“将杨将军的头还来!”
秦勇怒道。
单天雄笑了笑,将手里的人头扬了扬冷笑道:“你若有本事,自己来抢就是了。”
“杀!”
秦勇一声暴喝,催马向前冲了过去。
单天雄将人头丢给身边亲兵,挺槊迎向秦勇,两个人马来槊往交战了十几个回合。
他们两个都是槊法精奇狠辣,只是秦勇远来身子疲乏,单天雄冲杀了许久也是气力不足,所以打了十几个回合谁也不能奈何的了谁。
秦勇一心想将杨继聚的人头抢回来,拨马去追杀那提着人头的云清寨士兵。
单天雄在后面又去追他,一时间场面越发的混乱起来。
有郡兵将杨继聚的无头尸体抢了回来,却又被云清寨的人马拦住。
秦勇左冲右突杀了不少人也抢不回头颅,又见后面的郡兵被围,无奈只得长叹一声返身往回杀,救出被困的郡兵后汇合了大队骑兵,缓缓的撤出了战团。
此战云清寨可以说取得大胜,虽然云清寨也损失惨重,但击杀了大周威名赫赫的齐郡杨继聚,又斩杀齐郡官军八千余,这是绿林道这几年都没有过的大胜。
毫无疑问,凭借此战,云清寨的名声必将传遍黄河两岸,大江南北。
秦勇本欲再攻云清寨抢回将军的头颅,奈何手下人马疲惫不堪实在不能一战。
他只得带着残兵和杨继聚无头的尸体撤军回齐郡。
如今齐郡官军损失太大,总计两万的兵力现在残存者不过四分之一,他还哪里顾得上东都留守屈通突不灭云清不许回军的军令?
“咱们回家!”
秦勇肃然道:“将军的头颅,我早晚会亲自抢回来!”
围着马车上杨继聚的残尸,五千多郡兵伏地大哭。
“都尉,将军临行之际,将齐郡交给燕宁寨的人马守护,燕宁寨那军师徐一舟亲自带了三万精兵进驻历城,咱们……还回得去吗?”
“自然回得去!”
秦勇想了想说道:“齐郡是你我家园,是该回家的时候了。燕宁寨的人,不会为难咱们的。”
兴业十一年十一月中,齐郡都尉秦勇率领西征残兵五千六百余人,降燕宁寨,自此大周北方最为富庶的齐鲁两郡,均归属燕宁寨之地。
就在五千六百余郡兵披麻戴孝,护送着杨继聚的残尸进入历城,历城数万百姓在大街两边伏地痛哭的时候,白玉湖边也正有一场惨烈厮杀。
黑野八部有五个部族的留守首领赶到白玉湖与踏阳碰面,商议共同抵御黑刀可汗入侵之事。
没想到踏阳在酒中下毒,黑野五部首领皆被毒死,随行数百人围攻踏阳。
踏阳带着几十个护卫杀出重围,遇着沈宁派来的援兵,踏阳又率领护卫返身杀回去,将那数百黑野武士尽屠。
当日,沈宁将手下近四万可战的狼厥人马分作三队,分别猛攻黑野诸部。
战争持续了十几天,最终,散乱而各自为战的黑野部族被攻破,各部族损失惨重,整个黑野部族只坚持了不足二十天就被灭亡,其部众皆归黑刀可汗沈宁所有。
就在剿灭了最后一个部族的这天,雄阔海率领数千精兵护送着呼乞那朵颜和乌溪其格也到了此处。
在沈宁的大帐中,乌溪其格和踏阳抱头痛哭。
倒是呼乞那朵颜,看着沈宁的眼神依然平淡,不悲不喜,进了大帐之后便坐在一边,只是偶尔扫过沈宁的视线中,还是有一丝疑惑闪现。
“忆安,为什么要这样做?”
眼泪还不住流下来的乌溪其格凄婉的看着沈宁,语气认真的问道。
“这件事,稍后我在跟你说。”
沈宁对她微微颔首道,然后转头问柯察沁和贴力格道:“今日一战,损失如何?”
柯察沁道:“回可汗,我部损失一千一百二十七人,杀敌三千余,黑野其余部众两万四千人皆降。”
贴力格道:“回可汗,我部策应,所以损失不大,损伤士兵三百余人,杀敌七百余。”
“一千五百人啊……”
沈宁微微叹气道:“从所有的黑野部族中挑出来一千五百人砍了吧。”
“啊?”
贴力格和柯察沁都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解的问道:“黑野部族初降,人心不稳,若是再杀入会不会激起民变?”
“杀的少了,才会民变。”
沈宁淡然道:“今日一战后,要让黑野人一百年都不会忘记反抗带来的杀戮之痛。”
“只要他们一想到反抗,随即就会恐惧。”
“黑野人凶悍善变,善治是以后的事,现在善治,他们会以为自己很重要,我不敢杀人。”
“以为我不敢杀,其心必然骄纵。我说杀便杀,去吧。”
贴力格和柯察沁应了一声往帐外走去,柯察沁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头对沈宁行礼问道:“是不是将青壮男丁挑出来一千五百人砍了?”
“笨!”
沈宁有些懊恼道:“青壮男丁都砍了,我还要这部族有何用?”
“那是要杀……请可汗明示。”
柯察沁垂首道。
“很简单啊……”
呼乞那朵颜叹了口气,有些怜惜的看了乌溪其格一眼后淡然道:“自然是将那些部族中的黑野贵族一股脑都杀了,身份卑贱的牧民和奴隶倒是不必去杀。”
“越是身份尊贵的越要杀,就这么简单。”
“不要再杀入了……”
乌溪其格近乎于哀求的说道。
呼乞那朵颜看着乌溪其格,认真的说道:“你还不明白他让你回来做什么吗?”
“那些黑野部族的贵族不死,他如何能踏踏实实的离开?”
乌溪其格不解的看着呼乞那朵颜,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呼乞那朵颜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他是想在草原再建一个家,万一在中原他败了,也不会无家可归。”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有沈宁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现在,他接你回草原,就是要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而若是那些有能力造反的黑野贵族不死,他担心你这个女主人不安稳。”
乌溪其格惊诧的无以复加,不敢相信的看向沈宁。
有沈宁的地方就是家,那么,有乌溪其格的地方,难道就不是沈宁的家?
想到此处,乌溪其格心中无尽的惊惧和悲凉缓缓的淡了下来。
“你将乌溪其格接回草原,我可以理解为狡兔三窟。”
“那么,你将我也接回草原,为的又是什么?”
呼乞那朵颜看着沈宁认真的说道:“我可不是乌溪其格,有你的地方就能视其为家。”
“我也不会给你看家,你想回来的时候便回来看一眼,不想回来或许一辈子不会出现。”
“她心中的你,和我心中的你万万不是一个人。”
“哪个要你做乌溪其格了?”
沈宁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没错,狡兔三窟这个词用的妙极。”
“其格性子太善良,我若是不把该杀的都先帮她杀了,她会被人骗的。”
“我看最大的骗子便是你了。”
呼乞那朵颜一脸平静的说道:“你骗了人家小女孩的心去,又把她送回草原上给你看家,这样做,不觉得自己太无耻了些?”
沈宁摇头微笑,却没有解释什么。
“说吧,你把我接回草原来,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只是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是乌溪其格,不会你说什么便听什么。”
“若是只对你有益,我为什么要帮你?”
“刚才你不是说了吗?”
沈宁微笑着说道:“狡兔三窟,我在东平郡大野泽有一窟,在黑野部族这里是第二窟,你……”
呼乞那朵颜脸色一变,微怒道:“别打我的主意,莫说我不想再回狼厥王庭去。”
“就算是要回去,我也不过是个女子,就算是呼乞那延世吉的女儿,我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子,除非我想死,不然绝不会帮你做什么。”
“你以为狼厥人和黑野人一样弱?”
“几万人就能攻破然后占有?”
“你不喜狼厥王庭,我又怎么可能逼着你回去?”
沈宁叹道。
呼乞那朵颜认真道:“你逼我回去,我就会回去?”
“你若是不喜欢草原,可以跟我一块再回中原去。”
沈宁看着呼乞那朵颜的眼睛说道。
“我不喜的不是草原,而是狼厥王庭。”
呼乞那朵颜想了想,并不回避自己的感情:“在大野泽的时候你说的没错,我放不下草原,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是我高估了我自己的控制情感的能力。”
“所以你接我回来,我便回来了。”
“但别指望我会去狼厥人那边,永远也别指望。”
“什么是王庭?”
沈宁忽然问道。
呼乞那朵颜被他问的有些诧异,随即轻蔑道:“狼厥可汗的部族所在,便是王庭。”
“那么……”
沈宁微笑着说道:“我这个黑刀可汗的部族所在,算不算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