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回府去东琅殿见了父母,说了未见到恩师的原因。赫连晟夫妇听到也是唏嘘感叹。姬氏道:“这霍丞相成亲三年才有了这一胎,还是多灾多难的,倒不如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断不了的生养。我看这小孙子还是叫着石头不改了,虽俗了点,可比那些贵气的奶名好,也让他像石头一样结结实实的长大吧。”
赫连晟道:“就依夫人吧,还有那个铁锁也这样叫着,保留他的沈姓。若没他们一家,也就没我们孙儿。只是这个姓氏不能对下人们讲,对他们就说老家至亲的儿子,上京来给石头陪读就是了。”
子玉道:“铁锁的父亲是为救石头没的,他大伯走时又叮嘱再三。儿子不愿委屈了这孩子,想认他做个义子,与石头仍是兄弟相称,下人们面前也好有个名分。”
赫连晟点头称好:“也好,还是你想的周到,这样也不委屈了恩人的遗孤。等择个吉日正式收了,与石头一视同仁,让下人们不得怠慢了他。”
文燕领着石头铁锁进来,给爷爷奶奶请安。赫连家虽是武将世家,却也是书香门第,只要不是出征在外,府里还是一派儒家风气。又讲究修身养性早睡早起,这晚饭也用的早,用过饭后文燕就领着俩孩子来了。
石头给爷爷奶奶请了安,回头看见子玉,喊着二叔黏了上去。铁锁小他一岁多,但也懂事了,知道自己与堂哥的身份不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府里,处处跟在石头后面一步不敢落下。他走到子玉面前却不敢放肆,怯生生学着石头也叫了声:“二叔。”
子玉笑笑,心疼的把他揽在怀里道:“我认你做义子,以后叫我干爹好不好?”
石头接道:“我也叫你干爹。”
逗得一屋子人笑了起来。文燕见子玉回来的早,猜到还未用晚饭,便把俩孩子唤下来道:“王爷还未用饭吧?我叫人去准备。”
“不用了,我也不饿,吃点剩的就行。”
石头张开手道:“吃吧,二叔,我给你留了这个。”
他手里攥的是块腌制的酱红色油滋滋的卤鸡腿,来时文燕给他们整的脸上白白净净,唯有他手上油乎乎的。
子玉皱眉道:“你怎么抓着它到处乱跑,满手是油,脏不脏?”
文燕忙道:“吃饭的时候洗了,可他非要留着等你回来,也不让放碗里,结果就这样了。”
“二叔是嫌我脏吗?”石头不安道。
“没有,没有,”子玉换了笑脸,就着他手咬了一口道:“好香,二叔喜欢。”
其实子玉打仗时候与士兵同吃,锅里风沙树叶什么都有过,只是今天在父母面前家规却是不敢忽视。
赫连晟果然道:“在家里不比出征时,小孩儿们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懂的,你们也不能宠坏了他们。”说着看了文燕一眼。
文燕脸一红道:“父亲说的是,文燕以后会留意的。”
子玉忙道:“父亲说的很对,只是他们从小在乡下长大,日子过的又清苦,满地里跑惯了,没受过什么约束。这些慢慢来,儿子日后给他们讲就是。”
一旁姬氏对赫连晟嗔道:“亏你还说规矩,你年轻那会儿顾过几次家,这儿女里你管过多少,他们还不是知书达理循规蹈矩的。就这么个孙子你倒是立起规矩来了,来,石头,甭怕你爷爷,他可是最会宠孩子了。”
被夫人这一揭,赫连晟也觉不自在。
文燕给子玉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要告退。赫连晟起身对子玉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后堂,赫连晟道:“你从被免职后,不在家好好待着,时不时与人相约饮酒,都是些什么人?尤其是你军中的那些将领们,千万不要走的近了,皇上最忌的就是拥兵自重,你若再不检点,这辈子还怎么为国效力。”
子玉苦笑道:“父亲觉得儿子还能再领兵吗?就是没有抗旨之罪,这也是早晚的事。对于皇上,能有个听话的人领兵权就可以了,我是立过战功,战场上鞠躬尽瘁是职责,可战乱平息后还那么重要么。儿子也想明白了,只要圣元稳定,我也不盼打什么仗,能像朝里那些个前朝闲置武将一样,养尊处优也挺好。”
赫连晟不解的看着儿子,不知他是真的颓废,还是口不应心:“不管你怎么想,赫连家世代护国为民,从没有游手好闲的将军。不打仗,也可在朝里效力,你也是从小学的文武兼备,难道荒废了不成?从现在起,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你义姐一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还有你舅父那里,自你表妹去了南屿,兰生还是个孩子,我与你魏叔父又不在家,这两边你先都关照着。早晚皇上会知道你的忠心,任用你。若让我晓得你与那些不务正业的人走动,当心家法。”
子玉忙应道:“知道了, 儿子经过那么多的事,就是在外交往,也不会像那些纨绔子弟那样胡作非为。前几日姐姐给了一部武功秘诀,我每晚在家练的,不敢偷懒。”
赫连晟走后,文燕带着石头他们过来了,问子玉道:“我让他们把饭送你书房还是寝室去?”
子玉道:“送你那儿吧,我陪他们散散步再送回去。这俩孩子乍一换饭食,大鱼大肉的,恐消化不了闹出病来。”
文燕叫香草在桐雀宫备了点清淡饭菜,然后看着子玉陪孩子们嬉闹了一会儿,直到俩孩子有了困意才往回走。子玉肩上扛了一个,手里抱了一个,文燕在后面跟着,心里暖融融的。
公婆把这俩孩子交给她,也是看她过的凄苦, 又拗不过儿子。如今因了俩孩子两人关系也近了,恍惚中眼前的情景,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归宿吗,可对她来说却是渺茫。
回到桐雀宫,丫鬟给孩子们洗过,带到寝室去了。
子玉坐在餐桌前心不在焉的往嘴里扒拉着碗里的粥,文燕看着 烛光里那张越发清瘦的脸颊,心疼不已。往他碗里夹了些菜,问道:“父亲刚才给你说了什么,怎么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什么,不过是嘱咐我多多关照舅父一家和元甫兄的家眷,你带石头他们多去串串门,让孩子们一起玩,你也不会老在家闷着。”
其实子玉不说文燕也能体会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看着年过半百的父亲每日上朝进衙门理事的忙着,自己却无所事事。一个曾驰骋疆场的将军没了进军营带兵的权力,这种落差苦闷可想而知,便劝道:“我知道你在家闷着不舒服,可这不是短时的吗,等事情了了,”
子玉打断她道:“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说着起身要回碧雁宫。
文燕道:“这也算吃了?怪不得你又瘦了不少。我让他们给你炖点补品调调,亏了身子一年半载都养不过来 。”
子玉忙道:“不用不用,我如今经常烦躁不安,心火大着哪,再补怕要疯了。”
看着他就要跨出门,文燕心里一阵失落:“刚才父亲说,叫明日收拾出你那座外书房的厢房来,让俩孩子搬过去住,说是你看着他们读书也方便。”
子玉站住,回身说道:“父亲说的也对,我还没他们大时就被父母逼着写字认字了。明日你看着安排吧,他们过去后自有丫鬟们服侍,不过饮食起居还得你操持着我才放心,”
他略一停顿,又道:“这几年总是负了你,我,---”他叹了口气:“夫人忙了一天,也早歇息吧。”
子玉出了桐雀宫,心里犹自内疚不安。文燕孝敬公婆,如今又抚养孩子,除了王府妾室的名义自己并未给过她什么。每次的托付他都有愧,近来连抱歉的话他也不想说了,只是成了隐痛。貌双全的小王爷如此魂牵梦绕,日日以酒入眠。她究竟在哪儿呢?若真是那位霍丞相,可也算是位狠心的妻子了。
他去中州前也曾说过和离的意愿,让她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结果弄得她在父母面前哭诉许久,若不是因出征,自己这顿家法就逃不过了。
秀儿、旺儿见子玉回来,忙着帮他更衣端水。子玉摆摆手,对秀儿道:“我今天也吃过洗过了,你早睡吧,我有旺儿陪着就行。”
秀儿出去了,子玉看看她的背影,对旺儿道:“拿来吧。”
旺儿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小坛子酒,说道:“王爷,您让小的老是这样做,总有一天会让老爷知道的,小的这顿板子可就挨上了。”
子玉笑道:“没事,我替你挨,你也睡去吧,不用在这儿候着了。”
旺儿撇撇嘴道:“净哄旺儿这些好听的,哪家府里有这规矩。”嘟囔着带上门出去了。
屋外月色皎洁,雯华济济,屋里的子玉心里才有了片刻的宁静,却是精神炯炯睡意全无。他提着酒坛坐到榻边,冲着那幅绝美的容颜微微笑道:“抱歉,这么晚了才来陪你。”
几口酒下肚,心里那股郁闷消散不少,他举着酒坛面对画中人自语道:“君儿,不知你如今会不会喝酒了,记得我们小时候是不准喝的。有一次我偷着喝了不少,晕乎乎的拉着你跑到花园里玩,不知咋得罪你了,硬把我按到水桶里醒酒,差点没淹死。”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又一气儿灌了几口道:“你也许不记得此事了,我可记得,后来才明白我是死里走了一遭。为此,霍婶婶,你的母亲,我的岳母,把你按到地上要行家法。还是我跑到你家里求情,替你挨了几板子才作罢。”
他打了个酒嗝,酒劲儿直往上涌,鼻子酸酸的:“长君,你知道吗,你有多对不住我。”
他手掠过唇角擦去不经意间落下的两行清泪:“我日日想你盼你,不舍这段缘份。可你高高在上,一个笑脸,一句话也不肯施舍。难道你让我陪你画像一辈子,也不来找我相认吗?”
他起身趔趄着走到画像前想用手去摸,却身子一晃,差点扯下来。忙扶定墙把画整好,上面佳人那活脱脱标致的唇角似乎动了一下,他突然醒悟道:“不对,我不该怨你,你为了这段缘分被迫出逃生死难料,欠你的该是我才对。抱歉,”
他抬手又喝了一口,可这酒进了嗓子眼又返了回来,吐到了地上。不禁笑道:“抱歉,今天喝的有点急,陪不了你多久了。刚才,刚才是我说错了,不怨你。我先你娶了侧室,你一定恨我,才不来,不来见我。不见,也罢,我如今这样子,你也,也会瞧不上我的,”
阵阵眩晕袭来,他喃喃道:“不行,真的不行,我要睡了,明天,明天见。”
他把脸贴在画上,不安道:“没错,你,你生气了,唇都,都是凉的。对不住,我改,改---” 他摇晃着退了两步,一头栽倒榻上睡了。
秀儿听着里面传来子玉沉沉的鼾声,才轻轻推门进去,收了酒坛。又点了几支檀香,驱赶着屋里的酒气。
站在画像前,她心里也为子玉难过。这美人世间少有,能让才貌双全的小王爷念念不忘的这世上仅此一人。倘若真是那霍丞相,也算是个狠心人了。
为子玉脱去靴子,又把被子掖好。这个有着清秀五官的标致男子,从外貌到人品都是她尊崇的。她视若珍宝,却被人弃之如履,不能不说是让她纠结难放的一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