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姚苹果已经变得一无所有,在她分娩的时候,城市规划拆 迁房屋的人已经将她的出租房屋上封上了迁条,当她前去寻找自己的工作室在哪里时,她的工作室已经夷为平地。出租给她房屋的房东也不知迁到哪里去了,她寻找到了拆 迁小组,终于在一间幽暗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从工作室中迁出的全部办公用品,上面盖满了灰尘,工作人员让她尽快地把东西搬走,拆 迁组不负责长期保存这些家当。至此,她已经真正地失去了工作室,她觉得已经一无所有便扔下了那些东西。她突然颓丧得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翅膀的小鸟,再也无法飞翔起来了。
那件覆盖她怀孕时期的外套已经失去了意义,这是她现实生活中最大的变化。为此,她伸了伸手臂,她确实自由了,在自由的时候又突然间变得一无所有,她本想扔下那些东西即刻就走,无论到哪里去,只要走就行,她想扔下那些覆盖着灰尘的东西,就像她不久之前把装有一只婴儿的竹筐扔在河床一样,从扔下竹筐的时候,她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疼痛一样了解了自由,所谓自由就是在关键时刻能够扔下繁芜的东西,那些你生命中不想要的东西,那些妨碍你前进的东西,比如,一只竹筐中啼哭的婴儿,在她不需要的时刻突然降生了,在她尚未与一个男人的灵和肉结合在一起时,那个孩子降临了,她无法想象如果不把那个婴儿装在竹筐中顺水漂去,那么,她不知道是把那个婴儿背在身上,还是装在箱子里,总之,她的生命承担不了这个婴儿的身体,那身体看上去很轻,却可以像一座山谷般压在她体内,使她无法动弹,所以她为了获得自由,务必寻找到一种结局:抛弃一个婴儿之前的一只小小的竹筐出现在眼前,足可以说明这个孩子有多轻盈;而在之前,一条河流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河床上漂动的树根和落叶的竟象给予了她想象力,就这样,只需要在河床上舒缓的漂动,那只小小的竹筐就永远地消失不见了,她深信在河床的下游,一定有一双手把竹筐从河床上托了起来。这个安慰似乎减轻了她弃婴的罪恶之感,然而,此刻,又一堆杂芜展现在眼前,在拆 迁工作人员的纠缠之下,她不得不面对那堆东西,她不得不挪动它们,像挪动生命中多余的负担一样,把它们从地下室一步步挪到外面。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感觉到黑暗又包裹了她,她刚把一只竹筐放在河床中顺水漂去,以为自由了,然而,另一种不自由此刻又缠绕住她不放。
她一件一件挪动着东西,逃跑是不可能的,因为地下室守候东西的拆 迁人就像警察一样盯着她不放,为什么她不想要的东西非要塞给她呢?为什么这些她不想在生命中占据的东西非要她亲手从幽暗窄小的地下室一步一步地往外挪走呢?因为道理很简单,每一个人的繁芜都要每个人自己去解决,她已经想好了,一旦把这堆东西挪出地下室外,她就离开,那时候她就有理由离开了。然而,当她终于把全部东西挪到地下室外面时,还没等她喘口气,环卫人员就走上来,那是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他盯着姚苹果说,人行道上不允许堆集这些东西,这有损于市容,她以为环卫人说完就会离开,哪知道环卫人员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东西不放,要让她尽快地想办法把东西运走,她的目光越过街道,她正设法寻找一个收废品的人,往常,她会经常看见那些穿着满身污渍的男人女人拎着脏兮兮的编织袋,到一只又一只大垃圾桶里,使尽全身的力气搜寻找,想得到任何一件东西。
而此刻,她为什么寻找不到收废品的任何一个人呢?一辆车就在这一刻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然而,姚苹果没有看见这个男人,因为她的目标很清晰,她在竭尽全力地搜寻着一个拎着脏兮兮编织带的男人或女人,一只寻找到他们,她就会把这堆东西丢下不管,那时候她就获得自由了。
她想去旅行,她想躺在一间陌生的客房中,那座旅馆很遥远,四周空气清新,到处是陌生的现象,她用不着紧张地回忆她刚送走的往事,也用不着身体去感受冷或热的体验,总之,她累了,不如说她已经对生活产生了活生生的厌倦,她想开始新生活。在新生活里面,一切都是无法意料的,又是充满希望的。
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靠近了她,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在这一刻,会与她小学时的同学邱云相遇,这太不现实了,然而邱云就是邱云,是那个会折纸鹤的男人。她显得有些尴尬,在这样不顺心的时刻,竟然会与老同学相遇。
邱云问她最近在干什么,为什么守着这些东西,她笑了笑说她在搜寻一个收废品的人,想把这些东西处理掉,邱云说他刚回到这座城市,不久她去找过她,然而,她的工作室已经搬迁了。邱云说他不再追求那些高雅的时装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穿高雅时装的人毕意是少数人,所以,他刚在时装批发市场做起了时装批发。他租了一家很大的门面,问她愿不愿跟他一块儿做事。就在这一刻,旁边的环卫工人等得不耐烦了,嚷着让她尽快地把东西搬走,否则就要重金罚款了。
邱云看了看环卫工人说:“你嚷什么……”就在这一刻,姚苹果看见了一个拎着编织袋的男人朝前面走过来了,她兴奋地挥着手,朝着那个满眼污渍,满脸生活疲惫的男人一挥手,那个男人就跑上来了。
就这样,她解放了,她把那堆东西推给了捡废物的男人,很显然,那个男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最为绝望的时刻,会有人送给他如此多的东西,里面有书桌、椅子、暖水瓶、拖鞋、脸盆、沙发……
邱云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要你的工作室了,那你干什么呢?“她迷惑而兴奋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想去旅行……”邱云说:“你可以和我一起搞时装批发……你可以试试……”她摇了摇头说:“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就是想去旅行……”“如果我陪你去旅行,你愿意吗?”“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上了邱云的面包车,在面包车里塞满了一麻袋一麻袋的衣服,邱云说:“我先带你到我的批发市场看一看……让我处理我完的工作我就陪你去旅行。”她并没有多少兴趣地下了车,跟着邱云上了批发市场,在这里,她嗅到了世界最复杂的气味:整幢批发大楼就像是在批发人的气味,各种各样的气味在一起混杂着。
她停住了脚步,对邱云说她还是到车上去等他,她受不了这种气味,邱云独自上楼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邱云回到车上,可她已经睡着了,在这间小小的车箱里面即使车轮的晃动似乎也无法把她晃醒,就这样,她跟随着一辆面包车,尽管这车箱发出一阵阵劣质服装的味道也无法使她醒来。
黄昏时分,车子抵达了一座山上的旅馆时,她经于醒来了。她像绵羊一样醒来了,像绵羊一样不知所措地地望着车厢中的邱云说:“我做了一个梦。”邱云和她拎着包去登记房间,在路上,印云就说:“我们开一间房间可以吗?”她既没有否定也没有同意,她似乎是麻木的,她似乎正巧在刚才的梦中游荡着,她的翅膀湿漉漉的。
就这样,邱云只开了一个客房,她推七开窗户,看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站在对面的露台上,一个男人站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她吃了一惊,退回到房间里,然后拉紧了窗帘,她看见的这个女人正是自己的母亲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