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想与公务员结婚,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心灵生活中的耻辱,以此说明她是认真的,她是世俗化的,她是沿借人类的传统经验来生活的。她侧过身面对着公务员,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就这样躺在公务员的身边,以此来消磨她的羞辱生活,每当从公司下班后她总是会匆匆地消失,她认为消失得越快她的私人生活被别人窥视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然而,她下了电梯以后,总会感觉到有一双明亮的透窥的双眼透过办公楼的玻璃窗紧紧盯着她不放,那是姚雪梅的眼睛,她从与刘亚波幽居以后,就感觉到了有这样一双眼睛紧盯住她不放。
她并不知道,除了姚雪梅那双眼睛紧盯着她不放之外,还有别的眼睛在盯着她不放,我们的肉身不可以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如果我们的肉身和灵魂没有真正地结合在一起,那么,我们永远处于被别人盯梢的时刻,因为肉身和灵魂一旦结合在一起,我们就会从雾中穿越出去。而此刻,白露却感觉浑身是雾,除了视觉上的雾之外,心脏、肺叶和胸部以及阴部都涌满了不能消解的雾。
为此,她侧过身去,这是午夜,她想与公务员躺在床上谈一谈,因为在任何时刻,她都感觉到没有在床上这样亲切,一旦人站在地上时,她总感觉到与公务员有无限的距离,她无法开口与公务员谈论婚姻问题,也许公务员从来不与她设及这问题。她的内心充满了障碍,所以她的语言也就充满了障碍。
只有床才能使她和他靠近,这是欲望在召唤他们,是两个人害怕孤独的天性在召唤他们到达床边,然而再到达欲望的大峡谷。然而,仅有欲望是不够的,因为在一个仅仅依赖于个体维系的世界里,欲望是有限的。所以,欲望一旦像火焰一样熄灭时,白露就感觉到了孤寂,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公务员又睡着了,她因此失去了与公务员谈论婚姻问题的最佳时刻。
有一天下班时,她路过了一家露天酒巴,她总是抄小巷走,她熟悉了许多原来从未走过的小巷,目的是为了不让别人,这个别人就是姚雪梅看见自己消失的地方。所以,从办公楼下来以后,她会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任何一条小巷之中去,这使她感觉欣慰,仿佛小巷是她身体中生长出来的一条血管,使她可以任意地按照自己的计划消失。而且走了很远以后,她会习惯性地回过头去,看一看身后有没有什么人的目光在盯着她。
然而,她看到的都是雾,从别人身上飘来的雾,从墙上青苔里飘来的雾,从别人的手提包和肩膀中飘来的雾。她松懈了神经之后走出小巷,就在那个下午下班以后大约十点钟左右,因为迷惑般的姿态 使她感觉到有些累了,她很想坐下来休息休息,因为今天她根本用不着赶回家去,早上出门时公务员告诉她说今天他要出差,大约要两三天才回来,而今天恰好是星期五,明天就是星期六,每每想到这样的休息日,她就想在公务员出差的日子满足一下个人的欲望,比如,坐在这样的一个露天酒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被刘亚波培养出来的一种生活方式。
在与刘亚波私奔后的日子里,刘亚波不在的时刻,她总是会坐在海边沙滩上一座露天酒巴的椅子上,眺望着大海,如果日子永远地那样消磨下去,她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烦恼,身体上也不会涌现出如此众多的雾幔,像满天飘舞的窗帘一样,挡住视线;如果生活永远那样的继续下去的话,她的生活中就不会再次出现公务员,那么,就不会出现下面的场景:当白露靠近路边花园的一座露天酒巴时,她只想像从前一样喝一杯咖啡,或者喝一杯黑啤酒,咖啡和黑啤酒都是深色,一种荡在她体内的、比血液更浓烈的颜色,因此,看见这颜色,品尝这种颜色的味道可以让她的身心得到舒缓。
七点半钟,她把身体倚在酒巴角落的一把竹椅上,一个人的日子也是美妙的,它可以让生活静止下来,也可以让生活回到过去和未来。当她要了一杯黑啤酒时,身心到达了一种泡沫似的境界:在离她十五米的距离之外,一个男人正面对着一个染着金黄色头发的女人坐下来。这个男人就是公务员,她吮 吸 着那杯黑啤酒的泡沫,不知道为什么,酒杯里的黑色泡沫很多,然而,她还是慢慢地吮 吸 着,不露声色地吮 吸 着。她的吮吸声仿佛露天酒巴里吹奏的萨克斯弥漫出忧伤,她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如此平静,在一场骗局之中,她看见公务员正眉飞色舞地看着对面那位年轻的女人,确实,那个女人很年轻,约二十五岁左右,就像女儿姚苹果一样的年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姚苹果显得更年轻,因为她不久之前看见姚苹果时,姚苹果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外套,简言之,从视角效果看出去,穿上深黑色的外套的姚苹果比不穿深黑色的外套的姚苹果显得更成熟,也更沉重一些。
相反,坐在公务员对面的女人却年轻得多,因为她穿着果绿色的衣裙,头发又染成了金黄色,突然间,白露明白了,为什么公务员总是要让她把头发染成金褐色,为什么她后来把头发变成黑色之后,公务员会如此地沮丧。她明白了,公务员就是喜欢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女人,所以,在这场骗局之中,在对面坐着的就是一个金黄色的女人。
那个女人仿佛全身都被染过,被一种时代发明的染料剧烈地染过,包括这个女人褐色的眼睫毛和肤色,唇色,也许这个女人的气味也被染过。所以,公务员才会变得如此地眉飞色舞,这让白露想到了从前,所以过去的时刻现在似乎都变成了从前:当白露刚刚认识公务员的时候,公务员也像今天这样眉飞色舞地盯着白露在幼儿园教孩子们跳舞。
从前已经变成了回忆。此刻,白露已经要了第三杯黑啤酒,她要静观这一切,而不是去干扰这一切,因为这一切都是她意外之中的,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因为公务员不是别人,他一直都希望白露变成一个染着金褐色头发的女人,与他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
当她喝过了第三杯黑啤酒以后,公务员和那个金黄色头发的女人站了起来,白露喝完了第三杯黑啤酒的最后一口,这一口仿佛触到了她身体中最浓郁的底色,她已经微薰,在大海边的时候,当刘亚波不在的日子里,她也总是这样,坐在海边的露天黑啤酒屋,直到把自己喝得微薰,才离开酒巴,那时候,微薰的感觉舒服极了,她可以走到河滩上去,她可以倒在沙滩上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现在没有海边的沙滩,她想越过这座酒巴,她想跟上前面一男一女,男人是她的情人,女人是她的情敌,然而,公务员已经把那个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女人带到了轿车前,几秒钟后,轿车就消失了。她微薰着,只感觉到满身体的雾在四处荡漾着,她走遍了一座城市,却无法去寻找那个公务员和那个女人,天近拂晚时,她回到了公务员的家,她知道她再一次遇到了一个骗局,在这个周末,公务员正与那个染着金黄色头发的女人幽居在一起,既然如此,公务员为何要撒谎呢?谎言在这里有多少意义呢?尽管如此,白露却没有冲动地离开,她现在学会的另一件事就是想面对撒谎以后的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