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苹果分娩的这一天已经降临,在郊区的一家小医院里,她没有任何幻想地躺下了,之前,她想遵循吴涛的想法,到医院将孩子流产,她与吴涛不足半小时的会面是残酷的,按照约定的时间,这时间也是姚雪梅为他们精心安排的时间,让他们在一座酒巴会面。
姚苹果仿佛得到了一次恩赐,见到吴涛是如此地艰难,竟然要在姐姐姚雪梅的安排下才能进行。然而,此刻,她的身体笨极了,无法飞翔起来,也无法扑上前去寻找真理,在这样的情况下,真理是没有的,因为人只有在不顾不切地前行中才能探索到真理;因为所有人所寻找求的真理都埋在雾中,埋在冰冷的雪块下,埋在遥远的灰尘之下……人只有不断地前行,真理才会露出脸来,对你微笑。
在城市中央的一座露天酒巴里,姚苹果已经来了四十分钟了,吴涛还没有降临,她不得不站在露天酒巴的一片浓荫下翘首以待,在她一生中,似乎只有两个时刻在翘首以待,第一个时刻发生在十五岁的时候,当刘亚波发出邀请,要带她参加模特大赛观摩时,她一直都在扳着手指头翘首等待那个时刻,那个时刻降临意味着她的偶像时代已经降临;第二个时刻就是现在,她依然穿着那件深黑色的外套遮住自己怀孕的姿态,这是她向生活妥协的一种虚弱的方式,就这样,在她翘首等待之中,吴涛来了。
她带着这个毫无表情的男人坐在酒巴桌前,对话是这样开始的,首先是吴涛问她有什么事需要见面交流,她张了张口,低声说:“难道你竟然没有发现我身体的变化吗?”“没有……我为什么要发现你身体的变化,再说了,你身体的变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姚苹果咬住正在发抖的嘴唇,她感觉到身体和语言中到处涌动着泡沫,因此,她解开了黑外套的纽扣,露出挺立的腹部:“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身体的变化……我怀孕了……难道这还不够吗?”“我是说孩子是我的……”“当然,你如果还不相信孩子是你的……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我们抽血化验……”“好了……用不着这样慌乱……到医院做掉孩子……你就解脱了……”“你说什么,你难道如此冷酷吗……”“我再说一遍,到医院做掉孩子……”吴涛站了起来,说了一声再见就消失在露天酒巴外面的小径上了。
一次由姚雪梅安排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从那以后,姚苹果开始仇恨两个人,第一个人是吴涛,第二个人是姚雪梅。她不知道那天是怎样从酒巴走回家的。第二天,她到了医院,她想遵循吴涛的建议将孩子流产,医生告诉她太晚了,孩子已经在她身体中成形了,只有两个多月的时候她就要分娩了,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来。
太晚了,她依然用那件黑色的外套把身体旋绕在私秘之中,两个多月临近了,在这前,她在郊区寻找到了一家小医院,她决定在那里度过自己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日子,她不想告诉任何别人,其实,之前,她就已经与世界隔离开了。
她关闭了工作室,那里面有她漫不经心绘制的服装图,如今,它们纷扬在工作室的桌面上,仿佛垃圾般渴望自由,她封锁在自己的居室中,每天审视着腹部的变化,她经常会感受到那个小生命正在用脚召唤她,尽管如此,她仍然产生不了爱。她冷漠地在屋子里散步,只有在屋里散步时,她会把外套脱下,充分地舒展自己的腹部。
腹部难道仅仅是用来怀孕的吗,难道一次冲动而麻木的性生活就可以剥夺一个女人腹部的自由吗?男人为何不来承担这种东西?她在躺下时,一次一次地问自己。然而,腹部却像山岳般高高地耸立着,现在,她要按照自己的计划开始行动了,她独自一个人拎着那只包步行到郊区的一家小医院时,她知道,自己就要得到自由了,只要那个孩子生下来,她的腹部就可以变得平坦起来了。为此,她开始对人生充满了希望。这希望是渺茫的,却随着一声婴儿的哭声在她的胸前开始涌动起来。
她嗅到了身体撕裂时的血腥味时,她的身体绽放的疼痛使她历经了一个女人来到人世之后的最大的一次阵痛,这疼痛穿越过她的腹部、毛细血管、四肢、甚至穿越了她脆弱不堪的脑神经,才使她的身体重重地抛掷在沙漠,所以,她得从沙漠上爬起来,当护士把一个粉红色的襁褓放在她怀里时,护士告诉她说是一个女孩,这个神秘的肖息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不现实,为什么在她即将从沙漠上爬起来时,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会变为一只活灵活现的襁褓呢?她本来已经忘记了这个女孩的存在,当护士把孩子抱到育婴室去时,她就忘记了这个孩子,这是她早就想从自己体内剥离出去的一只包裹,如今,为什么她又来临了,回到了她怀抱之中,此刻,迷惘的姚苹果突然产生了第二种计划,这是她倍受煎熬为自己的人生设计出的另一种场景:她要把这个孩子放进一只竹筐里去,让这个出世不久的孩子顺河漂流而去。
那是她意外之中发现的一条河流,城郊村庄中一条贯穿在田野上的一条深而清澈的河流,她曾经沿着这条河流行走过,想寻找到生活中一系列的答案。然而,直到她走了很远,答案依然没有找到。这条河流成了她的伙伴,她经常驱车出城郊,然后站在河流旁的阳光下面,在很多的时候她会看见河流上面一些轻盈的漂浮物,比如,树叶,那是从河岸上吹拂而下的树叶,它们随河流湍流而下,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还有羽毛,这让姚苹果深信树枝上一定有鸟巢,所以,羽毛也会像树叶纷纷落下,顺河床漂流而去。如果自己的身体也能变成一片树叶或几片羽毛顺着水的波纹到达世界的尽头,那会怎样呢?
她离开了医院,抱着那个襁褓来到了车上,这是分娩后的两天之后,医生对她说她不能出院,然而,她还是出院了,在这个时刻,一种异常顽固的念头滋生了,她要按照第二个方案去行事,她曾经想把这个孩子抛在医院的育婴室里,趁着医生不注意时逃之夭夭,然而,这个方案落空了。
第二个方案与一条河流有着直接的关系。因此,她把孩子放进车中一只早已经准备好的竹筐里,这是她蕴藏水果的竹筐,但她没有想到她会利用这只竹筐把孩子送到一条河床上去漂流。她有一种绝望而清楚的快感洋溢而起,她驱着车,明媚而灿烂的阳光与她苍凉而冰冷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飞快地驱着车,仿佛害怕错过了那个实施第二个方案的时间,所以,她只用了不长的时间就将车开到了那条河流边,当她拎着那只竹筐走下车时,心里涌起了无限的苦涩。
河流已经在她身边,正像顺河床漂流而去的镜头已经在她眼前闪现过一闪又一次,惟其如此,她才能解决生活中最大的困境。她弯下腰,她在把竹筐放进河床中去的时刻,第一次看到了孩子一眼,她看见那个女婴已经入睡,根本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无法感受到一个冰冷和残酷的阴谋已经产生,就这样,她毫不迟疑地把竹筐放进了水中,还没有等她用手推动,水的力量就已经把那只竹筐推动着,朝前漂流而去了。她闭上双眼,她变成了女祭司,在送走自己的一段历史,然后,她开始回到车内,驱着车离开了这条昔日的河流。
在进入城区的一条马路上,她的车与一辆大货车相撞时,她几乎没有丝毫的感觉,这说明她正被一个巨大的梦魇所罩住的时刻,这时刻让她跌入了那深深的底谷,直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时,她才醒来了,睁开双眼的一刹哪,她看见了破碎的车窗,即刻就昏过了。在一阵又一阵来苏味道中,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首先她感觉到头痛,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想起了分娩时的那种疼痛。
然而,两种疼痛截然不同,医生告诉她说她出了车祸,头部受了重伤,需要在医院治疗。她透过一面从包里掏出来的小镜子发现自己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就在这刻,她想起了顺河床漂流而去的那只竹筐,不知为什么,那只竹筐一漂动,她就昏迷了。